第 93 章
作者:龔心文      更新:2020-10-17 16:22      字數:4163
  城牆上, 一位年輕的將軍握緊了手中武器。

  將軍身材魁梧,挺拔如鬆,久經沙場的彪悍已被刻進那英武麵容上。

  “諸位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人了, ”將軍巡視了一圈列隊在眼前的士兵, “曾經的每一次出征,我顧某人心中想著的, 都是帶著大夥在戰場上拚一個前程, 不說加官進爵,封侯拜相, 至少活著回來,給家裏添幾畝地,蓋幾棟屋。”

  “但這一次。”他的視線從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上劃過,聲音帶著點暗啞, “我顧言, 恐怕要的是諸位跟著我去送死。”

  眼前每一位都是跟隨著他出生入死過的袍澤。這裏有些麵孔, 還那樣年輕稚氣未脫。有些人家中有著妻兒父母, 無數牽絆。但他卻要領著他們,奔向死亡。

  “非是我等無能。”顧言伸手指著城池外那些飛翔在天空的妖魔,“不論是魔物還是神仙,都遠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 現如今, 不過是以己身, 換城外這些百姓的性命罷了。郡守大人也不忍兒郎們白白送死,所以,若是不願前去的, 無須顧慮。”

  “現在,願意隨我出城救援者, 向前一步。”

  就在顧言手指的城牆下,一個年幼的男孩好不容易跑到城牆下,正向著牆頭站立的人影,伸出手大喊救命。卻在下一刻,幼小的身軀被從天空俯衝下來的魔物給迅速叼走,高飛遠去。

  男孩驚恐而絕望的叫聲,久久回蕩在城樓上。

  城牆上所有的人都紅著眼眶,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這樣的慘劇,他們已經看得太多。

  伴隨著這樣此起彼伏的尖叫和鮮血淋漓的場麵。

  一個戰士向前邁了一步,隨後是另一個,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情願追隨顧將軍!”

  城門前的防禦法陣洞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二十餘人的輕騎從其中疾馳而出。

  城牆之外的世界和待在安全的法陣內看著的時候完全不同。

  頭頂的天空被那些魔物巨大的翅膀遮蔽,大地上到處都是迅速奔馳著的妖獸,飛濺的碎石塵土不時打在身體上,看不清前路。辨不明方向。

  妖魔的鳴叫聲使得即便是蒙上雙眼的馬匹都變得難以控製了起來。

  再勇敢的戰士,在麵對這樣強大敵人的時候,都忍不住蒼白了麵孔。

  他們其實知道,自己的任務不是戰鬥,而不過是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引開魔物,使得那些逃亡的百姓有機會進入城中。

  俗稱送死。

  追逐著百姓的妖魔,被這一支動靜響亮集體行動的騎兵吸引,改向他們俯衝過來。

  領隊的顧將軍抽出了手中劍,揮劍砍向迎麵抓來的利爪。

  劍是人間千錘百煉的寶劍,人是戰場上以一當百的勇者。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在妖魔爪下走不了兩個回合。

  “哎呀,還是有一點疼的呢。原來螻蟻也會想要反抗啊。”人麵鷹身的妖魔抓著手中的獵物,將他倒提到半空中,“把你好好的玩|弄一下,再吃掉好了。”

  顧言被妖魔抓住腳踝,倒吊著升向空中。

  他在倒錯的視線裏,是同袍們驚懼的麵孔和屍橫遍野的血腥大地。

  唯一讓他略微感到安慰的是,部分逃亡到此的百姓,借著他們的一衝之勢,逃進了城牆下開啟入口。

  我們這些如此弱小的人類,真的能在這樣恐怖的妖魔爪下存活嗎?

  顧言的腳下傳來一股撕裂的劇痛,就在他準備閉上眼睛赴死的時候,倒置的世界中出現了一扇五彩流光的彩玉門樓。

  那彩門之中,一位紅衣女子從門中探出麵孔。那人一從門中出現,便迎著空中的妖魔衝了上來。

  在和自己錯身而過的瞬間,顧言清晰地看見那位年輕女子的臉上被妖魔的利爪劃出了一道血痕,但她麵不改色,揮劍斬擊。

  伴隨著一道銀白劍光亮起,顧言的世界天旋地旋,被摔回了地麵之上。

  等他從一片煙塵中勉強起身,大卸八塊的魔軀已經掉落在他的四周。

  那位紅衣女子從天而降,站在他麵前,伸出手來。

  “沒事吧,將軍?你疏散百姓,妖魔交給我們。”

  顧言接住了那隻伸來的手,被拉起身來。那手穩定而有力,帶著粗燥的老繭和嶄新的傷口。

  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時回不過神來,無數大大小小的鐵皮傀儡揮舞著刀槍,大呼小叫地從他身邊跑過,湧向前方的妖魔。

  一位黑甲勁裝的男子出現在那紅衣少女的身邊,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她的臉。

  “又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要緊。”

  突然出現的紅衣女子和黑衣俠客,手持寒刀雪劍,攜手破魔。

  三頭六臂的大黑天神,機變靈巧的鐵皮傀儡,暴風雪般的漫天劍雨,術法玄妙,仙姿不範。戰況在短短的時間內很快徹底的反轉。

  所有逃亡而來的百姓都順利進入了城池,大難不死的他們幾乎都忍不住蹲在有了法陣防禦的城牆下抱頭痛哭。

  僥幸生還的戰士們也彼此攙扶著,回到安全的法陣內,

  負了傷的顧將軍舉頭看向城池外那一黑一紅的兩個身影。

  碧雲城中,每三年一次的中元節慶典,是他從小便熟知的事。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隻知清修,除了三年一次輕飄飄放幾隻蝴蝶,帶走幾個小孩之外,未見體恤過民間半分疾苦。

  在他的心目中,這些生活在雲端的仙人是遙不可及的人物。甚至不如愛民如子的郡守大人更為讓他敬服。

  直到這一日,看到那兩個在漫天魔物中戰鬥的兩個身影。

  才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會受傷,會流血。

  會抹去臉上的血跡之後,不顧自身安危,力戰妖魔,對自己這些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伸出援助之手。

  或許這些人才是人類在妖魔手中存活下去的希望。顧言這樣想到。

  清理了妖魔的穆雪和岑千山進入碧雲城內。

  匆匆而來的郡守大人不顧身份,跪地俯首給穆雪行了一個大禮。

  當年穆雪六歲,正是這位郡守引著轎子將她送到葉師兄的身邊。如今十年過去,這位一城的牧守已經斑白了頭發,現出暮年之態了。

  穆雪側身,請這位老者起來。

  年邁的郡守匆匆抹了一把臉,從身邊侍從手中接過一張碧雲城近郊的輿圖。

  “這裏所有紅圈圈起來的地方,都是一個村鎮。”鬢發斑白的郡守指著那些早就被他一層層圈出來的紅點上,“張家鎮,560戶,在冊人口1823人。原家村,226戶,在冊615人……”

  他紅著滿布血絲的眼眶,抖著手看向穆雪和岑千山,“小仙人,這每一個鎮子,都有上千口人,上千條性命。”

  這是他管轄下的子民和百姓,每一個數字都被他爛熟於心。如今魔物肆掠,這些人都是他焦心煎熬的所在。

  上千條人命。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這些活生生的人,鮮活的家庭。

  不論一千還是一萬,都隻是書上紙上的一組無關痛癢的數據罷了。

  穆雪在這一刻,依稀覺得自己聽過相同的話。

  她微微有些恍惚,看向坐在自己肩頭舉著荷葉的山小今。剛剛來到世界上並不久的山小今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看著她。

  當年的穆雪還十分年輕,不問世事,隻喜歡將自己幾乎封閉在工作間裏,唯一的興趣是醉心於對傀儡製造術的終極追求中。

  在她眼前的桌麵,地板,屋子裏的角角落落都坐滿了她的傀儡。

  那裏是一個隻有機械,沒有任何人打擾的世界,屬於她的密閉空間。

  “主人,外麵好像有很多魔獸來襲哦。”當時還十分呆滯的小千機坐在她的肩頭,慢吞吞開口說話。

  穆雪專注手頭拚裝傀儡的工作,沒有認真聽進去,隻是隨口嗯了一聲。

  “沒關係的,千機,它們進不來。”角落裏,名叫一百的高瘦傀儡用尖細的聲音回答,“我們的院子裏,有最強大的防禦武器,沒有妖魔衝得破。”

  “可是,院子的外麵好像死了好多人類呀。”小千機愣愣地張著圓溜溜的小眼睛。

  “管他們呢,那些人類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就是,主人和我們才是朋友。那些人類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是的呢,我們和主人快快樂樂生活在安全的家裏就行,別管外麵的事。”

  名字叫兩百,三百,四百的傀儡,嚷嚷著在密閉的屋內交談了起來。

  溫暖的屋子,隔絕世事,熱鬧又安全。

  等到穆雪完看著手裏精致的作品,從成功的喜悅中回過神來的時候。

  那個最新誕生,有些奇怪的小千機正拿著它的小本子,在忙忙碌碌寫著什麽東西。

  “在做什麽呢?千機。”穆雪伸頭看它的本子。

  “我在把他們的樣子都記錄下來呢,那些之前住在這附近的人類,”小小的傀儡抬起它僵硬生澀的脖頸,“雖然已經都死了,但我喜歡這些人類,喜歡他們做出來的玩具和食物。喜歡他們吵吵鬧鬧的樣子。”

  那一天走出屋子打開院門的穆雪,看見了地獄一般死寂的世界。

  屋門之外,不遠處的那些麵館,食鋪,鐵匠屋,藥材店……那個從前被她嫌棄過於熱鬧的偏僻街道,從她的世界裏徹底地消失了。

  除了身後小小的庭院依舊蒼白之外,院子外的世界,是白雪也覆蓋不住的一片殷紅。

  穆雪呆呆地看了看肩頭的小千機。

  千機合起手中的筆記本,“我數過了,有一千個人,一千條性命呢。”

  穆雪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踩進了那染著血的白雪地裏。

  從那之後,她才搬進了喧鬧的十妙街,學著走回屬於人的世界。

  回過神來的穆雪看了看郡守手裏捧著的那張輿圖,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彩玉門樓。開一次門所需耗費的靈力巨大,即便她結丹了,也沒有辦法在短短時間內開啟這樣多次的門。

  “我負責開門,你去救人。”身邊有一個人伸過手來,接過了她那道彩色玉牌。

  碧雲城中的所有百姓,在那一日見到了令他們永生難忘的場景。甚至到了很多年後,碧雲城中還有無數家庭供奉一張畫著此刻場麵的普渡門圖。

  那容顏俊美的黑衣男子,端坐半空,手結法印,一次又一次開啟那扇巨大的彩玉門樓。每一次門樓開啟,紅衣少女便會駕雲穿過門去,迅速帶回大批劫後餘生的幸存者。

  穆雪一次又一次渡門而過,盡量用最快的速度搜尋到所有還活著的人,將他們帶回碧雲城。

  她和岑千山心意相通,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明白對方要去的位置,和回來的方位、配合得無比默契。

  每一次穆雪從門外回來,都可以第一眼看到那黑色的身影端坐在門內。

  他微微皺著眉,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弄濕了鬢角。連開二十八道門,這個世間即便還有其他強者能夠辦到,那人大概也不可能願意耗費這樣的神力,來救援這些平凡的普通人。

  而這個流著汗,一次又一次開門的元嬰修士,是自己的男人。

  剛剛從死亡之地回來的穆雪突然就沒有忍住,俯身在他的額頭親了一下。如願以償地看他瞬間睜開眼,茫然環顧,在眾目睽睽之下漲紅了麵孔。

  因為這個欠缺考慮的舉動。救援結束之後,剛剛喘了一口氣的穆雪被大哥和母親匆匆拉到一邊。

  “阿雪,那位郎君是什麽人?你怎麽也沒和家裏說一聲。”

  “啊。他是……”

  穆雪回首看向岑千山,這一回,換她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