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林晧然的獠牙
作者:餘人      更新:2020-03-08 08:09      字數:4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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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鈁地位顯赫,在兩廣地方官的眼中便是天。

  隻是他心裏卻是明白,這馬上就要任滿三年。若是再無建樹的話,別說在這個位置繼續呆下去,極可能就要到南京養老了。

  在他的任期上,先是瑤民叛亂,後又是沿海倭患不斷,今又是張鏈之流高舉反旗。反觀他在任上的所作所為,除去平叛瑤民還有幾分功績,其餘兩項卻是平平無奇。

  特別是張璉這幫反賊已經成了氣候,這條消息經由按察司上稟到朝廷,被朝廷所知悉。若是朝廷這時權衡他擔任兩廣總督功績的話,那絕對是下下等。

  至於他的去處,自然回不了北京了,定是到南京養老無疑。

  亦是如此,他現在最大的煩惱不是別的,正是這個突然聲勢浩大的張璉叛黨。隻有盡快將這夥叛黨平息下去,他才能擺脫仕途的大危機。

  隻是這粵東地區山高路險,毗鄰著江西和福建兩省,叛匪又已經達到了數萬之眾。若是要進行清剿,哪怕發動十萬的軍力前去,亦是要無功而返。

  看著麵前這張地圖,他隱隱有了一個似乎可行的清剿路線。但突然聽到子弟的一聲詢問,便將他的思路瞬間打亂,致使他心裏生起了一股無名之火。

  不過他亦是明白,現今的處境極是不妙,可能很快就得回南京養老,反倒需要依仗這些子弟,卻不是任著性子胡來的時候。

  王鈁轉過身,壓著用磚頭敲死眼前這個子弟的衝動,保持著方才一副犯愁的模樣,然後用平和的語氣點頭道:“是的!”

  “弟子有一策,或能為老師分憂!”刁來西沒有察覺出王鈁的怒火,一副眉飛色舞地拱手道。

  “哦,何策?”王鈁亦是來了一點興趣,但沒有抱太高的希望,因為這個問題困擾他這麽久,卻仍然是一籌莫展。

  “弟子以為……可以對張璉進行招安!”刁來西先是頓了一下,然後眼睛充滿著興奮地說道。

  “招安?”王鈁的眉頭微蹙,這個計策是舊得不能再舊了,但狐疑地打量著自信滿滿的刁來西。

  “弟子有一個幕僚跟張璉恰好是發小,他對此事極有把握!”刁來西這才將底牌亮了出來,而在說這個話的時候,還示威性地朝著林然睥了一眼。

  林然看著他這般舉動,不由得翻了一個白眼。

  “有多大把握?”王鈁當即意動了,這無疑是最理想的解決方式。

  這種解決之道雖然有些軟弱,但若能夠促成這事,他當前的危機便是安危度過了。像胡宗憲對付徐海、汪直,都是采用了招安的計策,致使他浙直總督的位置如同是固若金湯。

  至於招安張璉會不會留下什麽後患,那是下任繼承者該頭疼的事,他隻要能度過當前難關即可。

  “我那位幕僚說了,起碼有八成!”刁來西自信滿滿地說道。

  王鈁是一個理性的人,先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欣喜之色,而是鄭重地詢問道:“那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想要讓一個反賊頭目歸降,特別還是一個坐擁數萬部眾的頭目,這裏的代價自然不低,甚至是朝廷斷然不會接受的代價。

  “三品武將加入一些財物!”刁來西微笑地說道。

  王鈁聽到這個條件,懸在心頭上的石頭當即落下來一般,臉上展露出笑容。隻是正想要同意時,卻發現林然站在一旁一直不吭聲,便是隨口和藹地詢問道:“若愚,你認為可好?”

  刁來西聽著王鈁詢問於林然,雖然知道這其實是老師籠絡人心的小手段,但還是不爽地睥了林然一眼。心裏想著,能站在這裏知曉這番大計已經是榮幸之至了,這小子哪還能有什麽話說,自當是點頭稱讚了。

  林然的人生信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看著刁來西驕傲的模樣,卻是感到一種不爽,便是朝著他微笑著詢問道:“你這個幕僚索要了什麽好處呢?”

  “我的幕僚乃正義之士,根本不貪名不圖利,沒有為自己提過任何條件!”刁來西的下巴微揚,當即就推舉著他的幕僚道。

  “不貪名不圖利,確實令人佩服!我怎麽就沒有這等好運氣呢?”林然先是一副很羨慕的模樣,然後又感歎地搖頭道:“我遇上的幕僚,他們不是圖前程,就是圖錢財,要是讓他們到賊窩裏,非得要我將刀子架在他脖子才肯去呢!”

  “你這話什麽意思?”刁來西的臉色微變,當即寒聲地質問道。

  “我沒別的意思,我這不是羨慕刁大人嗎?”林然裝著糊塗,接著又是詢問道:“你的這位幕僚去見張璉不會空著手去吧?是帶著錢財還是糧食……不會是給張璉送去糧食吧?我可是聽說了,粵東那邊去年地震了,當地的收成很不好,所以梅州的林朝、大埔的蕭晚等賊頭目才投奔於張璉。”

  隻是幾句話,當即就讓到刁來西大汗淋漓,哪怕是他本人,亦是覺得那位積極性極高的新幕僚顯得很是不妥。他偷偷睥了老師一眼,心裏更是感到一種不安。

  王鈁不是蠢人,方才隻是病急才亂投醫,這才差點就同意上當了。而如今,他亦是醒悟過來,這弟子的幕僚很可能,或者這個子弟就不安好心。

  林然微笑地看著這一切,心情亦是一陣大好。

  之所以篤定那位幕僚有問題,其實很是簡單,他從一個“利”字分析問題。

  如今張璉坐擁著數萬兵力,又據險而守,成為了真正的土皇帝。在沒有朝廷的威脅,沒有掐入於困境中,他怎麽可能會輕意接受招安呢?

  特別他知道一些廣東名人的生平,自然知曉這張璉的結局,故而斷定這位幕僚肯定有些問題。

  王鈁終究是官場的老油條,哪怕此時恨不得揪桌子,但亦能製止著自己,抬了抬手對著二人說道:“若愚、子謙,咱們過來坐著說話!”

  隻是他話中的語氣,還是透露出了對林然的親切,而對刁來西則顯得疏遠。對於這一點,刁來西亦是看出來了,心裏顯得更是不安。

  茶送了上來,三人則是圍桌而坐。

  林然注意著官場的禮節,等著王鈁坐下,他會上前落座。

  隻是發生了一點小插曲,刁來西在看到王鈁落座後,卻是急著要在林然之前落座,從而確保他比林然更“尊貴的地位”。

  殊不知,是他過於肥胖,還是凳子有個問題。卻見到那張圓凳子“哢嚓”一聲,然後他整個人摔得四腳朝天,顯得狼狽至極。

  撲哧!

  林然看到這裏,差點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王鈁的臉色卻是不好看,對這個子弟更是失望。原以為是個可塑之才,但幾番接觸下來,卻是跟一個草包沒多大區別。

  反觀這個年輕的文魁君,表現著跟年紀不相符的精明。不僅是舉止得當,而且行事顯得謹慎,特別還頗有政治智慧,他日必能夠步步高升。

  品了一口香茗,王鈁便是主動挑開話題道:“若愚,你出身於廣東,粵西跟粵東頗為相似,對張璉這夥叛匪可有什麽良策?”

  刁來西心裏卻是冷哼,暗睥了林然一眼,並不覺得這小子能有什麽良策。或者說,這個問題幾乎是無解,根本就不可能有解決之道。

  “敢問部堂大人覺得粵西跟粵東有何相似呢?”林然心裏一動,卻不著急於獻策。

  “粵東跟粵西都地處偏遠,都是容易滋生山賊之所!”王鈁思忖片刻,便是指出兩處的相同之處。

  林然聞言,卻是眉毛微微揚起,望著王鈁的眼睛問道:“若是王璉這夥叛匪盤踞於粵西,部堂大人會如何做呢?”

  “自然是讓廣……”王鈁當即就要脫口而出,但話到喉嚨處,卻是突然給咽了回去,臉上當即流露著沉思的表情。

  咦?

  刁來西看著老師這個異樣,腦子卻是一團漿糊般,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說什麽。覺得他們說了事情,但似乎又什麽都沒有說。

  林然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話說透道:“粵西可以借助廣西的狼兵進行清剿,粵東亦是一個道理,可以借助於福建和江西兩省的兵力清剿王璉等叛匪。”

  王鈁思忖良久,卻是長歎一口氣,臉色顯得凝重地說道:“這事容我再想想!”

  林然看著他這番表態,卻不覺得意外。

  雖然兩省合兵於粵東,進行東西包抄張璉,張璉是必敗無疑。隻是這事不是剿匪那般簡單,已經涉及到了朝廷的黨爭。

  王鈁跟徐階是同年,是徐黨的中堅分子,更是徐黨在兩廣地區的代言人。反觀浙直總督胡宗憲,卻是嚴黨的核心成員,是嚴黨在南直隸、江浙和福建的代言人。

  現如今,要胡宗憲出兵幫他清剿王璉,這事的難度無疑會很大,起碼是徐黨要付出一些代價才行。

  事情到了這一步,卻不是林然這個小小的雷州知府能夠參與的了。畢竟在嚴黨和徐黨麵前,他簡單就是一隻小螞蟻,根本就無足輕重。

  刁來西倒是眼睛一亮,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看著老師的臉色凝重,卻以為老師是不想將問題鬧大,怕在聖上麵前失了分。

  人人都為著自己的利益而忙碌,林然自然亦不例外,突然是靈機一動,裝模作樣地道:“下官倒覺得部堂大人此時不必為張璉叛匪而苦惱,可以先近而遠,讓到朝廷看到部堂大人的忠心及能力!”

  “先近而遠?”王鈁正想要端起茶杯,這時卻犯起糊塗來了,不解地望著林然道。

  “你在說什麽呢?”刁來西的腦瓜更不夠遠,直接詢問道。

  林然微微一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那張地圖前麵,食指和無名指合攏一處,然後重重地指在了地圖的某處。

  廣東很多官員或多或少都會疑惑,林文魁明明奉著開海的使命歸來,但偏偏沉迷於雷州府那攤子事,卻將廣東市舶司提舉這個職務忘得一幹二淨。

  隻是大家其實都錯了,林然無時無刻都想著這個開海使命,之所以沒有任何動靜,那是他覺得時機還沒有成熟。

  但是如今,他覺得時機已然成熟,他這把劍是該出鞘了,是該在這個廣州城耍耍威風了。

  “濠鏡?”

  “佛郎機人?”

  王鈁和刁來西的目光落在那指尖處,知曉他所指的位置,更猜到了他想要針對的目標。

  林然的臉色顯得凝重地道:“佛郎機人,善鑄火器,船隻更媲美於鄭和寶船。其不遠萬裏而來,非圖利也,亦圖我大明疆土。初以晾曬水浸貨物為藉口,入駐於濠鏡,今得到藩台大人默許,長駐於此!”

  “林大人慎言!”刁來西突然打斷,眼中流露著一種幸災樂禍般的得意勁。

  林然並沒有理會,繼續侃侃而談道:“香山濠鏡離廣州府不過百餘裏,處於珠江西口,今已經開始大規模修建工事!若是任由佛郎機人做大,必會對我廣州府形成威脅,後果將不堪設想!”

  王鈁露出凝重的表情,刁來西卻是不屑地道:“林知府,你這不過是危言聳聽罷了!佛郎機人不過是一介番夷,其國在萬裏之外,何以為懼乎?其渡洋而來,不過跟南洋夷商一般,貪利矣!”

  “單是貪利嗎?”林然卻是冷哼一聲,然後直接質問道:“滿剌加國又當如何解釋?正德年間佛郎機人就占據滿剌國的領土,至今都沒有歸還,這是一個夷商就可以解釋的嗎?”

  刁來西頓時語塞,但還是不憤地道:“林知府,你這是在沒事找事!這麽多的問題都沒有解決,為何揪著小小的佛郎機人不放呢?”

  “不是我揪著他不放!”林然倒是有幾分心虛,但還是保持著憂色地望著王鈁道:“而是我覺得部堂大人應當解決目前最迫切的問題,而不是舍近求遠!”

  王鈁自然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這“近”自然是指佛郎機人,而“遠”則是張璉的叛黨。

  老實地講,以著廣東目前的實力,哪怕再加入廣西的一些軍力,想要單獨解決張璉的問題會很難,起碼在武力上就行不通。

  隻是他的政治智慧並不低,聽著林然想要對佛郎機人動手,先是輕歎了一口氣,然後若有所指地道:“若愚到了廣州城,可去拜訪布政使大人?”

  刁來西的臉上當即浮現笑臉,洋洋得意地望向了林然,掩蓋不住那一份幸災樂禍。

  佛郎機人跟著其他的夷商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他們有著一個強有力的保護傘現任廣東布政使兼廣東巡道副使汪柏。

  話說,永樂年間在全國沿海各省設立巡海道這一官職。剛開始巡海道隻是隸屬於按察司,主要負責海岸緝私、打擊海盜。

  到嘉靖年間,因為沿海受到大量倭寇襲擾,所以巡海道的地位驟然抬升,集軍事、刑偵、緝私、監察一體的大機構。

  由於屬於按察司,所以一直由按察司副按察使擔任,而汪柏便是副按察使兼著廣東巡海道副使,負責著廣東的整個海防工作。

  在跟佛郎機人的接觸中,汪柏不僅得到了好處,更是從佛郎機人手中得到了嘉靖帝所喜愛的一種香料“龍涎香”。

  正是憑借著上供“龍涎香”的政治投機,汪柏得到了晉升。從副按察使升至了廣東布政使,並還繼續兼任著廣東巡海道副使一職,地位僅次於王鈁的大人物。

  現如今,佛郎機人已經控製了東南亞的香料貿易之路,絕大多數運入大明的香料均要經佛郎機人之手,佛郎機人幾乎成為了唯一的賣家。

  若是要動佛郎機人的話,汪柏必定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其怒火恐怕不是林然一個小小的雷州知府所能夠承受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