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chapter 66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0-06-29 05:44      字數:4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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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3

  到下午的時候,小分隊排出了十三顆地雷。全部拆了引信,一溜兒齊刷刷擺在地上。

  宋冉蹲在一旁拍照,見李瓚把地雷分成兩排擺放,問:“有什麽區別嗎?”

  “這六顆是絆發, 這七顆是壓發。”

  宋冉舉著收音話筒,問:“壓發是什麽?”

  “一踩上就爆炸。”

  “那電影裏的那種呢?”

  “電影?”他扭頭看她。

  “電影裏演的都是踩到以後要鬆開才爆炸。”

  “那是鬆發。”李瓚說, “一般出現在電影裏。現實中幾乎不用,都是一踩就炸,哪兒有時間抒情。”

  “哦。”她恍然大悟。

  以前看電影時總奇怪為什麽地雷有這麽大的BUG,每每讓主角逃脫。原來是編劇的設計。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 分隊清理出一條安全通道。隨隊的東國兵在通道旁設了線做標記, 又派了人去村子裏通知當地人。

  大家收拾好儀器工具往回走。

  野外工作一整天,大家都累得夠嗆,一路沉默無聲隻顧趕路。早上來時的輕鬆勁兒都沒了,隻剩疲乏。

  天空萬裏無雲, 藍得像海;太陽仍然熾烈,曝曬著漫山遍野。

  經過一處山坡,漫山的小麥田像金子般的海洋。宋冉眼尖, 看見一個包著汗巾穿著民族服裝的老人,他佝僂著腰, 背著麻布袋在田埂上緩緩而行。

  老人瘦骨嶙峋, 背上的麻袋卻分外壯實, 像個大胖墩兒, 將他壓彎了腰。

  宋冉打開攝像機拉了下鏡頭,對著收音話筒輕聲言語:“路上遇到一個當地老人,他背著一個□□布袋,可能是……糧食?”

  李瓚聽了,抬頭望去,粗衣布褲的老人行走在藍天麥田間,像一幅油畫。

  他眯眼分辨了下,說:“是糧食。上午過來的時候,他在山那頭的田裏割麥子。”

  宋冉說:“看著好像很重。”

  李瓚忽問:“你猜,有多少斤?”

  宋冉猜不出:“不知道。……你看得出來?”

  李瓚又看了一眼,思索:“八十斤吧。”

  宋冉對重量沒概念,她捋了捋帽簷下汗濕的碎發,問:“八十斤是多重?”

  他將她從頭到腳看一眼,說:“差不多一個你這麽重。”

  “……”她小聲,“我才沒那麽輕。再說了,我覺得那個袋子也沒那麽重。”

  一旁楊隊插話道:“我覺得比你重,怕有一百多斤。”

  原來這兩人的對話大家都聽見了。楊隊一發言,士兵們開了話匣子,議論紛紛:

  “哪有那麽誇張?五十斤吧,那裏頭或許放了棉花。”

  “放屁,這兒哪有棉花?”

  “我覺得六七十斤差不多。”

  “九十斤肯定有。”

  七嘴八舌討論下來,話題突然一轉,

  “那老人背得了九十斤?我看你都不一定背得動。”

  “九十斤老子背不動?信不信現在把你扛起來。”

  宋冉:“……”

  一片鬧騰之時,李瓚說:“要不過去背一下。”

  眾人交換眼神,躍躍欲試。

  楊隊:“我覺得行。”

  宋冉:“……”

  這是一群小學生?

  李瓚跟同行的東國兵伊桑表達了下觀點,沒想到伊桑也很不靠譜地展示出極大的興趣,高聲衝著山坡上喊了聲東國話,那老人停了下來。

  一群士兵們喜笑顏開,紛紛跳上山坡。他們越過收割完的麥田,踩著小腿高的麥稈,笑鬧著朝山上跑去。

  宋冉大開眼界,舉起相機跟著他們跑。

  老人簌簌站在田埂上,看著一群年輕的兵朝自己湧來,有些驚慌。

  伊桑笑著說明來意,老人這才放鬆下來,將背上的大麻袋放下,喘著氣摘下頭巾抹汗。

  那麻袋有小孩兒高,水井粗。

  楊隊試著抱了一把又放下:“我去。真特麽重。九十斤是絕對有的。”

  李瓚拉住背帶繩,把袋子背上身,掂了一下,說:“差不多。”

  其他人紛紛試著去背,跟見著了什麽稀奇玩意兒似的。

  李瓚跟伊桑說:“老人家上八十了沒?”

  伊桑問了之後,說:“八十三。”

  李瓚說:“老人家身體硬朗啊,這麽重的糧食也能背。”

  伊桑直接回答了:“嗨,農民都這樣。別說老爺爺,老婆婆都能背上百斤,幹了一輩子苦力,都習慣了。”

  李瓚看著老人皺縮的個頭,極淡地笑了笑,又問:“家裏幾口人?”

  老人抬起幹枯粗糙的手,一邊比劃一邊小聲絮絮叨叨。

  伊桑翻譯起來:“九口人。不過大兒子一家逃去鄰國了。小兒子當了兵,家裏還有老婆婆兒媳和兩個孫兒。”

  “平時還種地嗎?”

  “種的。但因為戰亂,很多莊稼都毀了。那麽大的地,就收了這麽點麥子。不知道吃完了之後該怎麽辦。”

  李瓚抿緊唇沒說話了。他原地站了會兒,餘光察覺到什麽,回頭一看,宋冉正在拍攝。他不太習慣露臉,稍顯不自然地別過臉去,退後一步,出了鏡頭。

  不遠處,大家還在歡快地背那袋米。

  李瓚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戰友們,又不禁微微笑了。

  宋冉看著他含笑的側臉,猶豫要不要拍下來,剛好他一回頭,碰上了她的目光。

  他臉上隨意的笑容還沒散去,說:“我剛說錯了,那袋不止八十斤。”

  她點點頭:“嗯。”

  老人家得知他們是來拆地雷的,也很高興,抖抖索索從兜裏掏出幾隻揉得皺巴巴的卷煙,殷勤地遞給大家。看那煙應該是在戰場上撿的,是好東西,估計珍藏了許久。

  楊隊立刻擺手說不要。

  老人語言不通,臉上笑出一堆皺紋,仍巴巴地遞煙。

  楊隊跟伊桑說:“你跟他說我們不要。”

  伊桑卻說:“拿著吧。你們拿了他更高興。”

  楊隊於是拿了一支,另外兩三個戰友也拿了。

  最後一支遞到李瓚麵前,李瓚笑笑:“謝謝,我不抽煙。”

  伊桑解釋了一遍,老人這才把最後那支煙小心翼翼揣回兜裏。

  大家鬧完了,跟老人道別。

  一群迷彩服的年輕士兵們又呼啦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跑進金黃的田野,跑下山坡。

  李瓚走在最後一個,他拍了拍老人背上的麻袋,手偷偷往袋子裏塞了十美元。塞完準備跳下麥田,這才發現後頭還跟著個小尾巴宋冉。

  她表情有些微妙,手裏的攝像機顯然記錄下了剛才的一幕。

  被抓了“現行”的李瓚有點兒不自在,低聲說了句:“你這相機就沒有關的時候。”

  宋冉:“……”

  怪我咯。

  他跳進了麥田,他的同伴們已經跑到山坡下的小路上。他追上去,跑了幾步卻停下來,換做走的。

  宋冉猜想他應該是在等她,便加快腳步跟上去。

  那時,山坡上起了風。收割過的麥稈一叢叢在她腳邊劃過,像小小的手摳在腿上,有點兒疼,有點兒癢。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紛紛靠在車篷上休憩。

  李瓚也背靠著車帳,閉上了眼睛。腦袋隨著車輛偶爾輕晃一下,看著像是睡著了。

  宋冉坐在他旁邊,身體虛脫,但睡不著。腦子裏幻燈片一樣回想著那一幕——藍天,豔陽,他和她隔著一段平行的距離,走下金黃色的山坡;誰也不說話,隻是走著。

  她從小就內心敏感細膩,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總能輕易在她心裏劃下印痕。這不是什麽好事。

  宋冉有些難受,用力皺緊了眉頭,壓抑住心中泛起的一絲酸楚和自棄。

  她真想趕緊從這車上下去,跑得越遠越好。

  半小時後回到加羅城中心,卡車從裂紋的水泥路上駛過,一群黑乎乎的小孩看見了,跑過來追車,有的伸手要東西。但大家什麽都沒帶,隻能衝他們擺手。

  孩子們也不介意,仍然追著軍車歡鬧,又跳又叫還唱歌。他們的娛樂太少了,直到快到駐地門口,才一窩蜂地散開。

  下了車,楊隊把士兵們叫到一處列隊集合。眾人分兩列站得筆直。

  “立正!”

  “稍息。”

  “今天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李瓚、董文斌、張凱這幾位戰友,膽大心細,處事沉穩。同時另外幾個戰友,江林,王思存有疏忽遺漏的地方,希望以後工作中要注意。記住,這不是演習……”

  官兵們麵容嚴肅,軍帽下的臉被曬得泛紅。

  “今天高溫,大家在暴曬的情況下堅持一天,辛苦了。以後繼續努力。好了,立正!——解散!”

  士兵們就地解散,宋冉關了攝像機,上前去找楊隊。根據電視台要求,她還需要找一個士兵進行單獨采訪。

  楊隊摘下帽子,擦著頭發上的汗,問:“要單獨上鏡?”

  “對。”

  他回頭看已經分散走開的士兵們,眼睛一眯,喊了聲:“阿瓚!”

  李瓚回頭。

  楊隊衝他招了下手,回頭對宋冉說:“挑個長得好看的。”

  “……”宋冉沒吭聲,想說能不能換一個人,但閉了嘴。

  李瓚走過來了,問:“楊隊?”

  楊隊指指宋冉,說:“你配合宋記者做個單獨采訪。”

  “行。”

  楊隊轉身走出一步了,又回頭指了指:“臉和頭發都洗洗,換身幹淨衣服。收拾得好看點兒啊。”

  李瓚:“……”

  ……

  宋冉把三腳架攝像機架好,錄音筆記錄本都準備好了,坐在椅子上整理材料。

  沒過一會兒,有人敲門。

  宋冉回頭,李瓚進來了。

  他衝過涼了,頭發幹淨,臉龐清秀,還換了身新的迷彩作戰服。

  “李警官,”宋冉起身指了下攝像機對麵的椅子,說,“你坐這兒。”

  李瓚過去坐下。對著麵前黑漆漆的鏡頭,他有些不自然,抬手正了正衣服領口。

  宋冉說:“沒事兒,你要是覺得哪裏沒錄好,可以重錄,可以打斷,你別緊張。”

  李瓚好笑,說:“我不緊張。”

  “噢。”宋冉把小本子遞給他,說,“這是我待會兒會問你的問題。你先準備一下。”

  “嗯。”他接過本子認真看起來。

  或許是個子比較高,他看著挺瘦的。但身材很有型,肩膀把迷彩服撐得筆挺。腿也長,褲腳隨意紮進靴子裏,哪怕坐著都很有精神。

  頭發剪得板寸,很精神有男人味兒,也十分上鏡。

  宋冉不願多看,低頭記筆記,直到他抬起頭來。

  她抿唇:“好了嗎?”

  “好了。”他躬身把本子還給她,重新坐回去時又習慣性地直起了身板。

  宋冉開了儀器,監視器裏,他表情平靜而穩重。

  室內安安靜靜,她輕手輕腳在旁邊坐下,左手將話筒遞到他麵前,低聲問問題:“您在這次行動中主要負責的任務是什麽?”

  李瓚將聲音壓得很低:“排雷,拆彈,防爆。”

  宋冉停了一下。

  “怎麽了?”他以為出了錯。

  她解釋:“你不用跟著我小聲。正常說話就行。我是記者,次要角色。你是主角。”

  李瓚一愣,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摸著鼻子笑了一下,臉竟有點兒紅。

  他說:“知道了。”

  “那重新來?”

  “行。”他點點頭,看一眼攝像機,忽又抬了下手,“等一下。”

  “怎麽了?”

  李瓚指了指相機,又指向她:“我是看它,還是看你。”

  宋冉愣了愣,說:“都行。”

  他看看那鏡頭半秒,目光移過來對準她眼睛,彎唇一笑:“還是看你吧。”

  六月三號,位於東國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樣。早上八點,宋冉推開旅館的窗子,樓下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盡頭的小學校。路兩旁商鋪建築矮而平,高低錯落的□□民居掩映樹後。

  放眼望去,街上灰撲撲的,紙屑落葉無人打掃。但天空是藍色的,陽光也很燦爛。

  樓下餐館裏,一位裹著頭巾身著黑袍的年輕媽媽帶著小兒子坐在桌邊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攤位後頭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麵餅。烤肉,煮豆和麵餅的香味在街上飄蕩。街對麵的修理店裏,幾個中年男子早早地推來摩托擠在店門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說著宋冉聽不懂的東國語言。不遠處傳來一聲鳴笛,公交車停靠路邊,一群身著校服的小學生湧下車,嘰嘰喳喳跑向學校。公交車司機搖下窗戶,跟路邊巡邏的警察交談幾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但又不太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