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下，曼伊的眼睛愈發顯得明亮有神。

  綺霞沏了一壺茉莉香片，在溫暖的屋裏兩個人品著香茶，曼伊娓娓講述自己曲折而又漫長的故事。

  “我本是羅刹國的花魁，自幼被人剜斷了靈根移植到千華寺奉養。那時我還未修成人形，有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和尚,日日去深山裏挑神泉的水給我灌溉。因為這神泉的水，我得以休憩養傷。”

  “百年後小和尚死了，輾轉幾世，托生到千華寺門口一戶人家做秀才。那秀才長得跟小和尚一模一樣，日日來看我，我知道是我報恩的時候了。那時我剛修成人形，旁人隻叫我黑玫瑰，隻有他見我身姿曼妙，便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曼伊。”

  “他不怕你麽？”綺霞問道。凡間的人都是怕這些妖魔精怪的。

  “他不怕，我那時魂魄剛剛聚成形，隻能夜間出來，他便每天晚上跑來看我。時間久了，就被人知道了。”

  她說著歎了口氣道：“如此那寺廟我便呆不得了。趁著有一天夜黑風高，他就把我挖了出來，用一包土把我包好，帶著我逃走了。”

  “你們?????，去了哪裏？”

  “他帶著我逃到京都，在城郊一處廢棄的院落住了下來，我被他種到院子裏靠窗的牆下。從此，我們一心一意過起了日子。”

  綺霞聽著想那段日子必定十分美好。

  “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難忘的，他每天整理院子，種菜，讀書；我會些小法術，常變些值錢的東西拿到集市上賣，補貼家用。因此，日子過得倒也十分好，無憂無慮。”

  要是這麽一直下去就好了，綺霞想。

  “可是後來，他一心要去求取功名，我攔不住他，隻好讓他去考。”

  “原來，他帶我來到京都就是為了考試方便些。他連考了三年，終於考中了，皇帝封了他一個官做。沒辦法，我隻好又跟著他來到任上。”

  曼伊說著，眼神忽然幽惶而淒楚，她歎息了一下，接著道：“從此我的厄運就來了，他不斷的調任，有時三年，有時五年，最短的時間隻有八個月。他的官越做越大，我的身子越折騰越弱，到最後根本聚不成人形了。”

  有一天我跟他說：“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把我移到一個有靈氣的地方吧，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我要休養生息。他深思了半晌，同意了。”

  綺霞聽這故事甚是曲折，便用手支了腮，凝神瞅著曼伊。

  曼伊接著道：“他把我移栽到了法光寺。那是京城最大的寺廟，在後山上有一座舍利塔，最是靈源匯聚。他把我就種在了塔邊的山坳裏，那裏半陰半陽，既能得陽光雨露，又不受風雨的侵襲，很適宜我調養。臨走前他依依不舍，一再叮囑我要保護好自己，記得要避人，他會經常來看我的。”

  曼伊說話間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可是他這一去就是幾十年，杳無音訊，如人間蒸發了一般。我一直苦苦的等，終於在第五十年的時候等來了他的骸骨。”

  “啊??????。”綺霞聽到此處驚得捂住了嘴巴，她想說點什麽，又想還是別打斷的好，便默默的聽下去。

  “那是他臨終前托付友人的，死後要把他埋在我身邊，生不能相聚，死了也要守到一起。”曼伊擦了一把淚眼，呆呆的望著綺霞說：“姐姐你知道麽？那時他已是一個耄耋老人了。”

  “他當年離開我後便被奸人陷害，打入了大獄。在獄中關了幾年就被流放到了邊陲不毛之地，直到先皇去世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才被放了出來。可那時他已是渾身病苦，奄奄一息，是想見我的信念才讓他撐著一直活下去。”

  “終於在回來的路上他心疾發作，在一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晚死去了。他的魂魄一直跟著骸骨飄蕩，茫茫戈壁，蒼山原野，飄了千山萬裏才來到我身邊。我看著他花白的須發，哽咽的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癡望了我半天，隻說出一句：‘我錯了。’”

  綺霞聽到此處已是潸然淚下，心裏想說什麽話卻也說不出來，隻是靜靜的看著曼伊。

  “他做鬼，我做妖，此後日子倒真是平靜下來了。”曼伊呷了一口茶。

  “就這樣過了兩百年，他也沒有要去投胎的意思。”曼伊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闔下來，“可是我不滿足，他從英姿勃發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老態龍鍾的老頭兒，這不是我要的。”

  “我便去苦苦尋找能使他變年輕的方兒。”

  綺霞驚奇的看著她，妖鬼的事情她不了解，隻是聽聞一些傳說，使鬼變年輕她還是頭一回聽說。

  “那時我已經有了一些法力，也知會了一些修行的法門，便傳授給他。之後我試了很多辦法也沒有讓他恢複年輕，直到有一次我捉了一隻活的鹿讓他吸食血髓。”

  綺霞聽到吸血，一下子想起塗山良娣的故事來，不由的心裏一緊。

  “沒想到還真管用，不過幾次他的容顏就像年輕時那樣光華燦爛了。”曼伊說著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接著道：“可是這山上的鹿很快就讓我殺光了，我開始找別的走獸，麅子，獾，野兔，猴子??????，漸漸的可以供他吸食的動物越來越少，他的皮膚一天不吸血就會變得晦暗，兩三天就生出皺紋來。於是有一天我下山到農戶家捉了一隻羊回來。”

  綺霞聽得愣了神，她會不會殺人啊？

  “就這樣我每天去捉農戶的牲畜，很快就被人發現了。”

  “有人出頭請寺裏的和尚驅妖，在通往山下的路上貼滿符咒，那些微末的法術倒還不能把我怎麽樣，隻是突然出現了一件靈異的事情讓我震驚不已。”

  曼伊飲了口熱茶，繼續道：“那舍利塔的真身顯靈了。”

  “那塔裏供奉的舍利子本是三世方丈真濟和尚的指骨，那是個得道高僧，我每日晨昏必去朝拜。那一日我正虔誠跪拜，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對我說：‘你每日殺生還拜我作甚？’我驚呆了，急忙匍匐叩頭。”

  “那聲音又道：“看你每日虔誠奉拜我的份上，我指你一條明路。下個月辛卯日子時你讓清源到陰界酆都孟婆尊神那裏去報到，他和你還有兩世的緣分，不要在這裏做惡鬼耽誤了。”

  綺霞這才知道這男子叫清源。清--源，情--緣，還真是幾生幾世的情緣啊！

  曼伊看著桌上的燈火，整個人已沉浸在回憶中：“我再三拜謝了真濟大師，回去和他準備去酆都的事情。”

  “你知道，閻浮提洲路途遙遠，我必須讓他即日動身。他是個年邁的老鬼，走不動路，我隻好夜裏駕風把他送至南二鐵城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我們才依依作別，期望來世再相見。”

  “我又等了十五年，這一次他投胎做了法光寺的和尚，許是為了離得我近吧。”

  綺霞沒想到清源這一世又做了和尚，看來真的是為了能離得曼伊近一些。

  “他還是長得那副模樣，清澈俊秀。有一天他不慎跌落山坳，是我把他救下，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他當然不記得前世的事，隻是驚詫於我的美麗，懵懂了許久，他終於落荒而逃。”

  “那以後他再也沒來過後山，我隻好化作風兒悄悄跟隨著他。他念經的時候我幫他翻書，他熱得時候我幫他納涼，隻要看著他就好了，這樣的日子我也不以為意。”

  “那一世，青燈古佛，我們就這樣默默相伴。直到圓寂的頭幾天他才去後山看我，原來他心裏一直都有我。”

  綺霞聽得悵然神往，這是一個多麽淒美的故事啊！

  曼伊繼續講道：“我想接下來我們還有一世的緣分，不知上天會怎樣安排。老天爺可真會作弄人，這一次你猜我等了多久？”

  “多久？”綺霞好奇的問。

  “三千年。”

  三千年。綺霞怔怔的看著她，怎麽會那麽久？

  曼伊道：“三千年，多熱的感情也都放涼了吧？！”

  “我伏在寺裏，日日觀察那些進奉香火的人，生怕把他錯過了，可是三千年，我真的沒有見過他，甚至長得和他像的人都沒有。我想我肯定是錯過了。”

  “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到寺裏進香的皇帝，我呆住了，那皇帝竟然是清源。”

  綺霞聽說那皇帝竟然是清源，也覺得意外。

  “我舍不得離開他，便尾隨他回到宮裏。”

  “他後宮有三千佳麗，個個美麗妖嬈，其中有一個叫含星的，甚得他的寵愛。我為了得到他的注意一直潛伏在宮裏，卻沒有機會現身和他相見。我也是怕嚇著他。”

  “終於有一天我見他睡熟了，便到他夢裏和他相會。”

  “我把前生的事都跟他說了，他聽了在夢裏垂淚不止，醒來後抱著我痛哭。”

  “從那以後，我便光明正大的住在了皇宮裏，他給我在宮裏建了一個修行之地，名曰：孤雲觀。我被他封為國師，我們得以朝夕相見。”

  “沒想到我的秘密被含星知道了，她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然後這個狠毒的女人就派妖道去法光寺把我的原身從地裏撅了出來，並且放火燒之。”

  綺霞聽到這裏緊張的張開了似花瓣一樣的嘴巴，她用手捏著衣襟，手心裏直出汗。

  “可是我也是修行了七八千年的花妖，在法光寺居住了幾千年，也得了些正道，所以及時趕過去殺了那妖道。”

  “清源知道後極為心疼，便把我的花身移到了孤雲觀裏。含星那女人也被他打入了冷宮。這樣雖然我和他的事在羅刹國裏傳的沸沸揚揚，但是礙於我的法力和他的威嚴卻沒有人敢做什麽。就這樣我們平平穩穩的過了一世，我終於享受到了最美的愛情和生活。”

  “他是個凡人，終究是要死的，臨了他放心不下我，告訴太子要好生照看我，不許攆我出宮。太子諾諾連聲答應了。”

  “誰知清源前腳剛走，後腳太子就請了捉妖師把我團團圍了起來，他們把我捉住，準備處死。這時有一個大臣上了一本，告訴他可以把我供養起來，獻給魔君，可得上下萬年太平。”

  哦，原來是這樣！綺霞噓了一口氣，可憐的女人！

  “姐姐，就這樣我撿了一條命。他們把我打回了原形，我的法力被重重符咒封住，我的花身被供養在了京城花虛觀裏，這是專門為我建造的道觀。”

  “每日他們用瓊漿澆灌我，日日有人頂禮膜拜，用香火奉養我，就是為了讓我的花開的絢爛荼蘼，得以討魔君的歡心，不然魔君怎麽會看的上眼呢？就這樣供奉了百年，清源的孫子把我送到了這魔界之地，我們姐妹得以有緣相見。”

  故事講完了，綺霞從未聽過這樣輾轉悱惻的愛情故事，就是那些凡間的章回小說裏也沒有這樣的婉轉淒惻。直聽得她回腸蕩氣，心傷不已。

  兩個人默坐了片刻。

  綺霞慢慢走到曼伊身前，把她含淚的眸子輕輕擦幹，抬起她的頭靜靜擁在懷裏：“妹妹，你受的苦太多了，以後姐姐會保護你的，你在這裏安心休養吧。”

  夜色闌珊，靜夜裏一絲幽涼的玫瑰香氣在雅室中環繞，那浸人的香味兒讓人心神迷醉，慢慢的在暗夜裏蜿蜒，蜿蜒???????。

  綺霞躺在床上還在想曼伊的故事，和她相比自己的故事未免太單薄了些，自己的愛情也是那麽簡單，墨隱他可能如清源那般癡情麽？

  他可會生生世世追隨著我，做我生生世世的夫君？可到如今，成婚的事他提也不提，究竟是怎樣想的呢？自己在這魔宮裏住著算什麽呢？

  她歎了口氣，滿腹心事的沉沉睡去，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墨隱和別人結了秦晉之好。

  醒來滿枕頭上淚痕斑斑，竟是在睡夢裏哭濕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