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再承
作者:龍月半      更新:2020-06-27 01:46      字數:3325
  “我不會殺他,我剛剛已下旨讓東……萬年郎還其本邦,治理越地。”

  “糊塗!你要氣死我嗎?那幾個喪家之犬你不願殺,我也忍了,畢竟你總算沒蠢到家,隻給他們高位而無實權。可萬年郎何等人物,你比我更清楚,一旦借以東風,將直上青雲,不可複擒。不早早除之,已是後患。如今你還要放虎歸山?”

  “叔父放心,我封他越王如今還任其總領越地軍政,已是仁至義盡,他若再反我,就是忘恩負義,青史之責問,他不會不顧慮。其次,我已定九州,清四海,他若以一己之野心再興兵戈重燃戰火,便是無道伐有道,民心向背,他不會不考慮。”

  “聽聽,多麽像霸王於鴻門宴後的自我安慰啊!紫薇郎,你不但同霸王一樣勇冠三軍,還像他一樣婦人之仁,就不怕同他一樣最後四麵楚歌嗎?你也想多年後,人們說: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赤帝?”

  “我不是為了名聲……我與萬年郎的情分畢竟不同。”

  外間沉默良久,傳來了安樂王的一聲嗤笑,接著轉化成大笑,笑到越王擔心他會喘不上氣時,他終於停了下來,聽聲音應是打開了一把折扇。

  多年前在越都,太傅就喜歡搖著折扇為東宮和燕山公講學。

  然而昔時風流多才的太傅所言所講皆是風趣幽默的如珠妙語,今日,字字皆是誅心之語。

  “紫薇郎,世上恐怕沒有誰比你更清楚,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麵前,區區情分,有多麽不堪一擊了吧?

  是啊,你們的情分不同,可你不也照樣滅了他的國,逼死了他的父親嗎?

  紫薇郎,今時今日的場景何其諷刺,你猜,當年萬年郎的父親是不是也這樣敲打他的?

  他有沒有說:我與紫薇郎情分不同?

  萬年郎落到如此地步正因為當年他婦人之仁。如今,你還要重蹈他覆轍?

  當年,他為一國儲君,你為砧上魚肉。如今,你為天下之主,他為亡國降臣,正是他自作自受。

  你說,他後不後悔呢,當年他若能窺見往後幾年之際遇,他會救你還是置之不理,甚至,親自去送你致命一擊?

  那幾個喪家之犬此番有所圖謀,他雖看起來置身事外,安知其中沒有他的推波助瀾?況且他冷眼旁觀,勸過你不要大意,為你表示過擔憂嗎?

  你猜,他是盼望著你此番引蛇出洞,能將不臣之人一網打盡,還是更希望,你陰溝裏翻船,身死國亂?

  萬年郎從小便是被按著天下之主來培養的,你信他沒有帝王之才?

  他父親天天耳聽麵命就不說了,你忘了他小時候天天嚷著: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你信他沒有逐鹿之誌?

  所以說,萬年郎既有能力又有野心。

  若再有了機會,不會不爭的。

  他此時隻是審時度勢,蟄伏而非屈服,他一旦得脫樊籠,必會對你兵戈相向,使中原百姓再遭戰火。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當年天命在他,他放虎歸山落到如斯境地。

  如今天命在你,你若是重蹈他覆轍,將來若戰死沙場,倒還不用經曆亡國之辱。

  萬一你成為他階下之囚,有了雙重前車之鑒,他會給你什麽體麵下場?

  況且倘若你一朝身死,你的功臣親族安能保全?

  百姓何辜,我等何辜,要因你二人之私情,承受滅頂之災?”

  安樂王吐字清晰,聲如洪鍾,條理分明,在情在理,縱使被他代言的越王自己,也無法反駁。

  在長久的沉默中,安樂王做了總結陳詞:

  “你隻要把今時今日的他想作當時當日的你,今時今日的你,想作當時當日的他,就明白該怎麽做的。”

  多年前,越國太傅在一個雪夜中迎來兩位不速之客,一個是他的侄子,一個是他的學生。

  兩個人都傷痕累累,分別以劍撐地又互為倚靠才能維持站立,顯然剛剛一同從一場殊死搏鬥中驚險逃出。

  這很奇怪,因為這兩個晚輩在越國地位都很高,一個是燕山公,一個更是當朝東宮,普通人絕不敢冒犯這樣尊貴的二人。

  而且朝堂上一直風平浪靜,顯然不是政變。

  故而隻能是針對個人的行刺。

  然而更大的疑惑來了,發生這樣的事,他們為什麽不去找他們的父親,戰功彪炳深得越帝寵信手握軍權的北平王和對北平王推心置腹的越帝。

  須知此前,二人皆為其父掌上明珠備受嗬護。

  如此,隻有一個可能。

  殺意來自他們父親。

  原來,北平王善觀天象,在東宮幼時就發現其命主紫微垣之首太乙星,有主天下之相,說於越帝,越帝大悅,對東宮愈加愛重,也開始用心為東宮挑選培養心腹股肱。

  北平王獨子燕山公,與東宮交好,北平王早早讓他入軍營鍛煉,也托身為太傅的弟弟對愛子多加教導,曾想:

  此子若王佐之才,可為東宮之李斯蕭何,為其出謀劃策問鼎天下;此子若將帥之才,可為東宮之王翦韓信,為其飲馬黃河逐鹿中原。

  燕山公智謀出眾,驍勇善戰,劍技天下僅見,加之為人寬厚,在軍營中深得人心。

  北平王暗忖愛子莫非是武曲星?然而燕山公的星相卻一直沒有顯現,終於一日北平王觀測到的時候,他如遭雷擊:

  燕山公亦是紫微星官,主次尊天乙星。

  而天乙近太乙,天乙愈明,太乙漸晦。若此,天乙將代太乙主紫微!

  北平王立即去向越帝稟報這一發現,越帝也早觀察到此子雄才大略,不是人臣之相,恐不會久居人下。二人討論:

  燕山公與東宮豈非天有二日哉?雙日非亡一不能存續也。

  雙帝相爭,不死不休。

  北平王向來忠直,又久沐皇恩,竟痛下決心派人去刺殺自己的愛子。

  誰知此事被東宮知曉,不知經過怎樣周折,最後竟然親自去將好友解救出來,送往其叔父、自己的太傅那裏。

  太傅帶燕山公逃出越國,雖然越帝表示“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此自二豎之過,非卿之罪”,北平王卻深感愧對越帝,羞憤自盡。

  誰知,北平王死後,他手下軍隊嘩變,一大批精兵強將叛越去追隨燕山公。

  越帝大怒,對東宮失望之至,但又擔心廢東宮越國會更加動蕩,於是便一直冷落打壓,東宮從此竟再也不能觸碰絲毫政務軍務。

  然而越帝此舉無異於“自毀長城”,燕山公稱帝之後,多年苦戰幾番周折才將其餘諸國收服。最後對越國用兵竟是一路高歌猛進,最終兵臨城下,越帝憂懼而死,死前招來東宮讓他即位。

  東宮數年之後第一次手握大權,竟已是大廈將傾之時,所謂大權,也不過是在“垂死掙紮”和“投降保全”之中作出選擇之權。

  越國投降,燕帝一統河山,天乙代太乙主紫微終於應驗。

  整個殿內沉寂得隻能聽見越王均勻安穩的輕輕鼾聲,不知過了多久,越王終於又聽到了其他聲音,是腳步聲,有人掀開竹簾走了進來,駐足在他的床前。

  越王感覺到臉上的皮膚被灼灼目光燒得又痛又癢,忍無可忍,抬手輕輕撓了撓。

  頭上又傳來一聲嗤笑。

  “萬年郎到當真可憐可歎,昔年幼時便要收起童心學習沉穩處事討其父歡心,而現在明明英明果決有勇有謀,卻要撒嬌賣癡故作懵懂來迷惑你。可是,白羆再憨態可掬,也是齒可斷鐵的凶獸!”

  說罷,他收起了扇子,有節奏地在手掌拍著。

  “萬年郎‘欲將取之、必先與之’可比你學得好多了。聽說他除了與你重逢第一天給了你冷臉之外,其餘日子都很識趣。他一交接完國是就大病了一場,連父親的葬禮都隻能你來主持,這病中就半推半就的讓你一償所願了,對不對?之後你夜不理事,有半月之久,嘖嘖。你說,他這樣的人,若不是有所圖謀,會在父親孝期就與你廝混嗎?你也是,如此荒唐,怎麽,這方麵的名聲就不在乎啦?不在乎自己的,也該為萬年郎考慮考慮啊。”

  越王感到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麵容,他雖然羞憤不已,但好在長久以來習慣忍耐,並未讓自己的呼吸和表情出現絲毫偏差。

  不知過了多久,安樂王似乎終於相信他已經熟睡,轉身走開把位置讓給另一個人。

  “天已經這麽亮了,你就趕快出發吧。區區蠻夷,於你還不若圍獵費力,說到圍獵,此去幽州路上,有一山名伏龍,風景優美奇珍異獸繁多,等收拾完匈奴回來經過可以去散散心。山中還有一座庵,說來奇怪,聽說庵中姑子全是美貌女郎,你不是說過東瀛有個將軍本也有和你一樣的毛病,就是靠一個美貌的姑子治好了,你也去試試?待你走後,我發出病危的消息,我總算曾是他的老師,無論真心假意,他不會不來見我最後一麵。到時候我親自動手,不會假手他人,你放心,我會給他個痛快!你……”

  安樂王的聲音驚訝又無奈,還帶著些疼惜:

  “你多大年紀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愛哭呢。”

  越王再次感覺到有水滴滴落額頭。

  “白羆,嗬嗬,白羆可沒你可怕,嗬嗬,也沒你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