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條魚·師兄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9928
  “都給我穩住!”那個帶頭的官兵喊道, “慌什麽慌什麽,不過兩個小崽子!”

  “這些個該死的流民,都該死!”帶頭的官兵對著小女孩的方向道, “給我上,把這倆崽子都抓起來, 送到流民營去!待會王爺便要到了, 這街上絕對不能有任何一個流民!否則你我都小命不保!”

  一提到王爺,那班本來畏懼小女孩周身環繞的烏鴉的官兵,頓時提著長刀衝上前。

  遠處圍觀的眾人都竊竊私語,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那個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 你瞧瞧, 不是祥威巷子裏麵柳家小崽?他也不是流民啊……”

  這人說著便要上前提醒官兵,被旁人給拉住, “哎哎哎!官兵辦事,你朝前湊不怕腦袋一起給你搬了?那柳家的小崽常年在這市集上討飯, 爹娶了後娘之後和流民也無甚區別, 真要被官兵抓了送到流民營, 起碼有些吃的……”

  鳳如青側耳聽著人群的議論, 見到下麵那些官兵正在朝著兩個孩子圍過來。

  那個小男孩緊緊貼在小女孩的身上, 閉著眼睛, 嘴唇幹裂,不說話, 而那小女孩看似一身破爛的衣裳, 布條一樣地掛在身上, 消瘦可憐,又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像是腦子不太好的。

  可鳳如青根本看不到這女孩的靈魂,她已經不是人了。

  隻是她的身上卻也並沒有任何害人的業障,因此鳳如青隻是看著沒有動手。

  隨著官兵們咋咋呼呼地靠近,那個小女孩周身盤旋的烏鴉突然間發起了進攻,將官兵們抓得嗚哇亂叫,甚至還抓傷了那領頭官兵的一隻眼睛。

  這一次領頭的比誰跑得都快,要其他官兵看著這小女孩,他回去搬救兵,“你等著,小崽子,我們府上有專門收妖的道士!”

  帶頭的跑掉之後,剩下被抓得滿臉是血的官兵也根本不敢上前,隻是不遠不近地圍著小姑娘和那個小孩子。

  圍觀的民眾離得更遠了,都在指指點點地說那小姑娘定然是妖,柳家的小子這是被妖給抓住了,要被吃掉了。

  鳳如青和穆良、荊豐,都在二樓朝著下麵看。按理說妖不該出現在人間,就如同修士不得依仗術法在凡間作威作福一樣。

  可鳳如青卻隻是看著,並沒有出手,穆良與荊豐也是。

  “我在她的身上察覺不到魂體,也感覺不到惡念,更看不出她是個什麽妖,”鳳如青側頭問穆良,“大師兄,你能看出嗎?”

  穆良如今已經九境下品的修為,能夠一眼勘破妖魔原形,甚至能夠推算因果。

  隻是他看了小女孩片刻之後,搖頭,“看不清,非是生人入魔修鬼,又是無魂……或許她是執念強存於世。”

  “那些烏鴉都是怨氣所化,”荊豐說,“這麽一點個小孩子,是如何擁有如此強大的怨力?”

  “大人要管嗎?”穆良側頭問鳳如青。

  鳳如青搖頭,“無魂且無罪孽,不歸我黃泉鬼境管。”

  “那荊豐下去將他們帶離吧,”穆良說,“待我將這桌賬結了,城外匯合。”

  荊豐點頭,接著便如同一陣風刮過,落在那兩個孩子身邊的時候,平地卷起了旋風,在眾人眯眼的時候,他將兩個小孩子帶走,待到風止,眾人睜開眼,便驚呼那兩個孩子消失了。

  鳳如青與穆良結了賬,頗為可惜,“才來呢,據說這家的醬肉很好吃,我還沒嚐嚐呢。”

  “給你帶上一份,”穆良說,“待會回到黃泉再吃。”

  鳳如青抱住穆良手臂,“大師兄要跟我一道去麽!”

  穆良微微勾唇,如春風拂過大地,“嗯。”

  鳳如青笑得燦爛,抱住穆良的後腰,被他拖著在房間走了幾步,待到門口了,穆良才停下,拍了拍她的手,“小師妹……”

  鳳如青抱著穆良不鬆開,“大師兄不若抱我下去吧,反正你我即便是出現在凡人麵前,隻需變換下容貌,見過我們的人也無人能夠認出啊。”

  鳳如青站在穆良的身後,眼見著他的耳尖紅透了,這才嘿嘿笑著鬆開了穆良。穆良都準備抱她了,但聽到她笑,便又知道自己被戲耍了。

  他無奈地歎氣,回手在她的鼻尖點了點,又難得地傾身,在她的額角親了下,“乖一點,在外莫要鬧。”

  鳳如青抓住穆良手腕,“那大師兄說在哪裏能鬧?黃泉鬼境可以嘛?”

  穆良這些時日聽她說一些話,也已經不至於指尖發麻了,他眉目寵溺地看著鳳如青,竟是答道,“嗯。”

  鳳如青愣了一下,接著便笑起來,穆良就靜靜地看著她笑,末了指尖捏了捏鳳如青嬌豔的臉蛋,“你就會要我難堪,才覺得好玩麽。”

  鳳如青搖頭,“非也,我是最喜歡大師兄羞惱臉紅,見了便心馳神飛。”

  穆良輕笑一聲,低頭拉住了鳳如青的手指捏了捏,而後與她一前一後地下樓,去結賬,又包了些吃食,這才出了客棧。

  他尋了個十分隱秘的巷子,才隱匿身形,帶著鳳如青禦劍騰天而起。

  很快到城外,鳳如青與穆良從半空之中禦劍而下,荊豐正在試圖和兩個小孩溝通,隻是兩個小崽子哪個都不說話。

  小男孩躲在大一些的小女孩的身後,而小女孩就會瞪著那一雙沒有白眼仁的、狗一樣的眼睛,死盯盯地看著荊豐。

  鳳如青與穆良自瓊林劍上下來,荊豐對著兩個人搖頭,“都不說話。”

  穆良看了一眼小女孩,還有她身後的小男孩,慢慢地走過去,慢慢蹲下與他們平視,並沒有急著說話,而是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視線看著兩個人。

  那是不帶著任何的目的,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樣或鄙視、或嫌惡畏懼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束花,一棵草,而後穆良語調也沒有故作溫柔幼稚,隻是放慢些語速問,“你們怎麽跑到鬧市去了?”

  小女孩將直勾勾的視線從荊豐的身上挪到了穆良身上,還是不說話。穆良也不急,再度問,“家在哪裏?我們可以送你們,若不然讓官兵抓住了,要關起來的。”

  小女孩還是不說話。

  穆良通常是無論男女老少、妖魔鬼怪,隻要他想要溝通的人,沒有不買賬的,可這小女孩這樣無動於衷,還心懷警惕,鳳如青都要懷疑這小女孩是施子真扮的了。

  不過就在鳳如青心中嘟囔的時候,小女孩突然朝著她的方向轉過頭,她開口,指著鳳如青手中提著的袋子,“要那個。”

  穆良順著小女孩的手指看向鳳如青提著的袋子,鳳如青也低頭看了一眼,接著立刻道,“想得美,這是我大師兄給我買的!”

  片刻之後,鳳如青抱著雙臂,凝視著兩個蹲在地上,正扒著袋子,吃得如同惡鬼轉世一樣的小孩子,現在換成她滿心都是怨氣。

  穆良扳了下鳳如青的胳膊,“小師妹。”

  鳳如青側頭,一臉的不甘,荊豐忍不住想笑,地上那兩個“虎口奪食”的小不點不知道自己吃了誰的份子,忙活得頭不抬眼不睜。

  “待會我再去給你買一份,”穆良低聲安撫鳳如青。

  鳳如青也不是非要爭這口吃的,就是想要看穆良為難的樣子。

  這一刻,她尤其的想要驕縱任性,想要人哄,因為她看到這兩個小崽子的模樣,想到了曾經她在塵世顛沛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或許還不如這兩個。

  而現在她有人疼有人愛,也有能力自己過得很好。

  這種心理就像是經年的窮鬼,突然間得了一生都消耗不盡的橫財,也頂多第二天早上起來多吃上一碗加肉的麵。

  鳳如青一共包了三個菜,都是這店裏的招牌,分量大,都是肉。

  這兩個崽子吃得一點不剩,吃完之後,穆良再度上前去問,這兩個先前蚌殼一樣嘴緊的小孩,總算是說話了。

  小男孩正如鳳如青之前在人群中聽到的那樣,是祥威巷子裏麵的柳家小崽,平日是在街上乞討過活的。

  家中時常不給他吃的,街坊四鄰的有些心情好了,會喂狗一樣給他些吃的,倒也夠他度命。

  隻是近些日子,城中說是什麽王爺和大人要巡查,不得有流民和百姓。

  南邊因為大旱來了許多流民,都安置在山裏,不得進城,城裏的乞丐也被驅逐了,這柳家的小孩在家中吃不到東西,實在太餓了,便出來討些吃的,可惜討不到。

  那些素日還有些善心的鄰裏,都怕惹上事,於是對他視而不見。

  “是這個姐姐每天給我送吃的。”柳家的小男孩指了指一直站在自己身側的小女孩,“姐姐說跟著她走,有飽飯吃。”

  穆良這才看向小女孩,沒有當著小男孩的麵戳穿她不是人,且意圖不明的事實,問她,“你家在哪裏?”

  “汾安道。”小姑娘說。

  荊豐頓時道,“正是南邊大旱的那個地方,前些時日我曾去那裏驅邪,隻是讓那邪祟跑了。”

  荊豐說,“我懷疑那邪祟乃是上界墜落的神族,神力幾乎沒有怎麽損傷,很強。”

  鳳如青看向荊豐,“還有連你如今修為都抓不住的?”

  “嗯,”荊豐說,“我帶著許多弟子,確實敵不過,索性沒有折損性命,讓那邪祟跑了之後,我在那附近尋了很久,也未曾找到。”

  穆良聞言看向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穆良視線落在她身後怨氣集成的烏鴉身上,片刻後又落到小姑娘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簡直像兩個空洞的眼睛當中。

  “你是從汾安道逃難出來的流民嗎?”

  小姑娘看著穆良,許久才說,“我叫月靈,是汾安道的流民。”

  鳳如青他們三人對視了一眼,而後穆良說道,“那我們送你們回家吧。”

  月靈沒有說話,反倒是看向了她身後的小男孩,那眼神與看著穆良他們時不太相同,其中透著一種難以割舍。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月靈說。

  那小男孩聞言也點頭,“我跟著姐姐走。”

  鳳如青不是個細膩的人,差點衝口而出,你姐姐不是人。

  她盯著小男孩看,看他的命格,片刻後驚訝地發現,是“她”,不是“他”。

  她出聲提醒穆良,但他們也不能看著一個人類和一個怨氣所化、強留人間的意念走,於是開始好說歹說地勸那小孩。

  穆良許諾了給一家包子鋪錢,讓那個被誤認為小男孩的女孩,每天都能去領包子吃。

  這才總算是把她安置了,而後他們一起將那個叫招娣的小女孩給送回去,接著商議怎麽安置這個怨氣所化的月靈。

  “送去羅浮門吧,”荊豐提議,“她不是怨氣所化麽。說不定羅浮門的高僧念上個一陣子經,她就能釋然心中怨氣了。”

  他話一說完,鳳如青還未等接話,突然間手上一鬆,抓在她手心的月靈整個人化為了一縷黑霧,下一瞬便煙消雲散在三人的麵前。

  鳳如青嚐試著以鬼氣去追逐,卻發現消散便是徹底地消散了,抓不到一丁點的蹤跡。

  “怨氣散了?”鳳如青伸手到穆良的麵前,“大師兄你看得到嗎,她還在嗎?”

  穆良閉上眼,神識外放,片刻後睜眼搖頭,“不在了。”

  荊豐更是四外環顧,“那麽濃重的怨氣,說散就散了?”

  三個人又找了片刻,沒有找到月靈,這才不得不回程。

  穆良要去給鳳如青再買吃食,鳳如青卻拒絕了,“算了算了,改日我們再來吃便是。”

  他們朝著黃泉走的時候,鳳如青還問道,“大師兄,你將包子錢給了店家,若是他收了錢不兌現承諾怎麽辦”

  “放心吧,大師兄給那店主露了些許‘仙法’,凡人不敢得罪神仙,”荊豐說。

  鳳如青這才放心,待到三人到了黃泉之後,又一塊說了許多話,吃了東西,最重要的是聊最近四海形勢,交換彼此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黑下來,荊豐要走了。

  臨走前,他一雙眼在鳳如青和穆良兩個人身上轉了轉,說道,“師尊如今忙得很,四海邪祟紛起,他到處在跑,沒有時間管你們,待他閑下來,說不定要料理你們。”

  穆良說,“我會找個機會同師尊說清楚的。”

  荊豐點頭,對著鳳如青擠眼睛,“小師姐,我走啦。”

  鳳如青作勢踹他,“快滾!”

  荊豐走了之後,鳳如青轉頭與穆良又說了好一會話,穆良打算過一陣子,若是汾安道的大旱還沒有緩解,便再去看看。

  “天界雨神墜落,”鳳如青說,“即便是沒有墜落,他也是隻會溜須拍馬,不頂用。如今天界確實自顧不暇,但若大師兄實在擔心,不若我去一次天宮,要弓尤派神官來看看。”

  穆良卻看了鳳如青一會,搖了搖頭。

  “天界太子雖是未來天帝,掌管天庭大部分事宜,但你不知,即便是他做了天帝,也不可能完全管得了那些神仙。天界還有個上天庭,那其中的神仙比天帝的權勢還要大得多。”

  穆良說,“況且如今四海不安,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麻煩事,天裂未曾現世之時,人間某處大旱也是尋常之事,怎用勞動什麽天界太子來下雨,也平白的擾亂天地秩序。”

  鳳如青聽著沒有說話,穆良對上她的視線,微微垂眼,手指攥緊了袍袖,說道,“更何況,我也不想讓你去找他。”

  鳳如青手肘拄著桌子,笑眯眯地看著穆良,“哦,我就默認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說,“大師兄不想我見其他男人,那便將我藏起來啊。”

  穆良羞惱地看著她,鳳如青起身,走到穆良的身邊,拉起他衣袍寬大的下擺,將自己蓋住,“藏在這裏,旁人就再也看不見了。”

  穆良看著膝蓋前方拱起了一個腦袋的形狀,後脊的汗毛都跟著炸起來,他手指攥著袍袖,隔著衣袍推著鳳如青的腦袋,“你別胡鬧!”

  鳳如青先是低低笑,而後便這麽蓋著頭臉,半蹲在地,趴伏在穆良的腿上。

  “大師兄,其實我知道為什麽那個女孩子叫招娣,又為什麽那個招娣像個男孩子,不刻意地去看,會看不出。”

  穆良麵上潮紅,聞言拉開自己的下擺,溫柔至極地垂眼,摸著鳳如青的長發。

  鳳如青麵上不見悲傷,語氣中也沒有,隻是在陳述一個很尋常的事實。

  “她家裏先是希望她招來一個弟弟,然後又希望她能夠不占用家裏的任何東西,”鳳如青說,“若不是因為孩子不大不小的,已經在官府上了戶籍,她或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哪個亂葬崗,無人知道為什麽……”

  穆良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他又何嚐不知,在送回那個女孩子之後,他也看到了她家人的冷漠無情。

  “可她又無處可去,”鳳如青繼續道,“她隨便就能因為一個吃飽的承諾跟著月靈走,她知道月靈不是人的。”

  “幾歲的孩子,看似懂的很少很少,但其實已經懂得了太多了。”

  她當時,也是被扔掉的啊。

  鳳如青聲音如潺潺流水,沁人心窩的涼,“就算她很幸運,遇見了我們,能夠有口飽飯的安然長大,待到出嫁能賣錢的年紀,還不知要麵對怎樣的命運。”

  鳳如青沒有說她看到了她悲慘的一生,穆良也沒有說他看透了她的輪回,他們都無聲地沉默,相互依偎著來安撫彼此的傷感。

  她沒有靈根,入不得仙門,鬼境之中,生人若無修為,一進入便死,他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便是為她尋一個能夠長期吃到東西的店,付錢讓她吃上東西。

  一個孩子而已,可這世上卑賤如泥的孩子,又何止這一個,天下窮苦的人從來不少,各有各的淒慘和無從選擇。

  鳳如青還知道,即便是在正常的,能夠讓女孩子吃得飽長大的家中,也會因為家人們的偏重男孩而輕女孩,導致女孩子的性情懦弱,甚至扭曲而不自知。

  她們接觸到的都是女子本就該犧牲奉獻,吃苦為美德的思想,而為了在這種畸形扭曲的家中找到存在感,她們便會服從安排,屈從命運,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出嫁,都將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這樣的情況,鳳如青見過太多太多。

  這世上若是人生來艱難,那麽女子便是難中更難。鳳如青有時甚至慶幸自己在塵世的生死堆中滾出了求生的能耐,才不至於被這恐怖如斯的塵世所同化,如同忘川中的陰魂一般。

  而恰恰,造成這種悲劇的,便是那個小女孩的娘親,那個曾經或許也被她自己的娘親錯待的人,最終在畸形的自我認同中來繼續這種可怕的傳承。

  弓尤想要打碎的,是天界迂腐的製度,人生來的三六九等,而鳳如青想要打碎的,便是這如忘川中被同化的陰魂一般,千萬年來女子的自我殘害。

  這世上為何不能生來平等,男女有何區別,世人又何分高低貴賤?

  鳳如青一時間心緒百轉,穆良靜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伴著她,陪著她,等著她恢複。

  “大師兄,”鳳如青仰頭看著穆良,“若是這世上的每一個‘我’,都能遇見一個隨手救人的‘施子真’,都能遇見一個‘穆良’,你說該多好?”

  穆良低頭親吻鳳如青的眉心,歎氣一般道,“小師妹,終有一天,你所想,所願,都能成真。”

  鳳如青熱淚盈眶,抬頭親吻穆良嘴唇,穆良彎腰抱住她,將她帶著站起來,摟進自己的懷中低柔安撫。

  這一夜他們什麽都沒有做,鳳如青肆無忌憚地窩在穆良的懷中,舔舐自己昔年的傷口,隻一夜,便讓那深埋在心底的傷疤結痂。

  和穆良在一起,如一場從頭到腳的療傷,鳳如青每一天都沉溺其中,在穆良驅邪回來,到黃泉來找她之時,與他見麵親昵,跟他傾訴黃泉當中遇見的惡鬼與執著不肯往生的人。

  時間如同山間急速奔流的溪水,待到鳳如青猛然回神之時,竟已經悄無聲息地別過經年。

  這天,她例行教宿深功法之後,宿深突然跟鳳如青說,“姐姐,我已經六十歲了,到了能夠繼承王位的年紀。現如今依仗姐姐撐腰,妖族內外還算平穩,我馬上便是妖族妖王了。”

  鳳如青這才恍然,原來已經冬去春來四回,當初宿深來找她學習功法的時候,是五十六歲。

  這世間還是無甚大變化,隻是宿深長大了許多,因為傳承的原因,早已經高過了她一頭。

  他幾乎將她會所有功法都學遍,雖然還是敵不過她,卻因為天生聰慧,且有傳承傍身,又是九尾狐族,練出了屬於自己的一套分神幻術,遇上高境修士也不懼。

  宿深長大,眉宇間的那種魅色猶在,隻是身量突破了所有九尾狐男狐的身量,格外的挺拔修長,因此那股魅色當中是滿滿的英氣。

  他麵若桃花,出口卻聲音清冽,這些年也慢慢帶著人加入了鳳如青驅邪除祟的陣營,是曆練,也是兌現當日承諾,全憑鳳如青差遣。

  隻是他模樣太出挑了,實在招惹桃花,有兩次同其他門派合作,惹得一幹女修魂不守舍,連男修也有大膽親近的,甚至連合歡宗最擅勾引人的,都沒能壓過他的魅惑。

  男狐狸精確實名不虛傳。

  隻有一點,他在鳳如青麵前尤其的規矩,自那次鳳如青與他說了那些話,他這些年,來了便專心學習功法,走也幹脆利落,從不糾纏,還時常給鳳如青帶上一些好吃的。

  一來二去,鳳如青便也默許他跟在身側,一起去凡塵。

  “好弟弟,”鳳如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為妖族王那日,我鬼境定備上厚禮。”

  宿深勾了勾唇,“倒是我應當為姐姐留上賓位,我娘說要親自陪姐姐。”

  鳳如青聞言忍不住笑,“呦,那可不敢,夫人最近不是忙著會情郎?我真是沒想到,燕實竟然會被夫人給騙到手了。”

  宿深毫不避諱道,“拉攏手段而已,我娘不喜歡他那樣的小白臉。”

  “還是虐戀,”鳳如青嘖嘖,“成,到時候我一定會去。你今日回去吧,不去凡間走動了,這兩日我大師兄回來,我要等他。”

  宿深垂眼,眸中閃過暗色,很快恢複,他心中萬般的不甘,卻也還是乖乖走了。

  穆良是夜裏來的,傳信的浮欒靈鳥先到,鳳如青湊在耳邊聽了聽,笑起來,湊近了又說了句悄悄話,再將靈鳥送走。

  穆良彼時正在禦劍回門派的途中,帶著一眾弟子,恰巧是月初,碰見了自外麵回來的施子真。

  這些年施子真鮮少回到門派,穆良與他能夠碰上的時候很少很少,因此他與鳳如青的事情,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說。

  穆良其實覺得施子真肯定已經知道,因為若是從前,施子真會定時回來詢問他的心魔,而此次他心魔除,境界飆升,他也是隻給穆良帶回過一次穩固境界的法器,而後便再也沒有問過。

  穆良並沒察覺到施子真一丁點的怒意,此次恰巧碰見,便正好可以找機會將事情說了。

  穆良去找施子真的時候,他正在焚心崖的禁地當中,門外設下了結界,連穆良都進不去的哪一種。

  穆良等在外麵,將浮欒靈鳥取出來,說了些話,令它帶去黃泉,要小師妹不要著急。

  施子真在裏麵沒有多久,便出來了,見到穆良似乎也不意外。他隻有在門派當中才是本來模樣,i麗到極致的容貌,卻因為常年如同包裹著一層冰霜,令人望而卻步。

  穆良垂頭,恭敬行禮之後,直接開口道,“來尋師尊,是有一件事,要稟告師尊。”

  “說。”施子真聲音冷如冰裂。

  穆良早就習慣他這樣,於是抬起眉目,與他麵對麵站著,如同人間繁盛的七月與數九寒冬遭遇一般。

  “我與小師妹在一起了。”穆良說,“一直沒有機會同師尊說明,師尊恕罪。”

  穆良說著便屈膝下跪,以他如今境界地位,這世上若說還有誰能夠讓他真心拜服,不是上界神仙,而是施子真。

  穆良一直敬他深重,此一拜,真心實意,便是他要罰他,穆良也會盡數接受。

  他知道施子真不會將他逐出師門,且不說如今四海如顛簸在浪中的小船搖曳不止,穆良了解施子真,他到如今都未曾下令逐小師妹出師門,在他心魔纏身的時候,還為他苦尋壓製辦法。

  他確實看上去像一塊冰,可他的心中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滾燙。

  果真,穆良沒有跪下去,施子真以靈力輕飄飄地托起了他,“我知道了。”

  施子真說,“你已經九境中品,乃是如今修真界仙首們都無法企及的高度,距離飛升僅一步之遙,你自己的事情,選擇,還有後果,皆由你自己承擔。”

  施子真說完之後,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麽,還是抿住唇,他最終說,“你去吧。”

  穆良卻又恭敬行禮,“謝過師尊教誨。”

  再一抬頭,便見施子真麵色難看至極,肩膀上還站著一隻正在傳音的小鳥。

  “大師兄,快些吧,想你想得緊,我前幾日去人間尋了一本秘戲圖,房中花樣甚多,夜裏我們一起試一試……”

  鳳如青語氣嬌柔,對著穆良從來肆無忌憚,她並不知,這些年她說的那些葷話,第一個聽到的從來不是穆良。

  穆良也瞪著施子真肩頭上的浮欒靈鳥傻了。

  這東西帶著他的靈力,按理說絕無可能認錯人,卻竟然停留在師尊身上,穆良瞬間想過很多種可能,每一種都讓他出竅升天。

  浮欒靈鳥聲音並不大,可因為穆良與施子真站得很近,又都是修真之人,鳳如青的聲音很輕易地傳到兩人的耳朵。

  穆良心思百轉,麵紅耳赤,施子真根本就是一張死人臉,倒是看不出有什麽表情,但是微微傾向一側的頭,暴露了他厭惡浮欒靈鳥的事實。

  片刻之後,還是施子真率先開口,破天荒地解釋道,“這浮欒靈鳥,乃是我年少無知之時,煉製而成,弊漏很多,你還是重新將它們放回靈物閣吧。”

  施子真說著,從袖口當中摸出了一對玉牌,扔到穆良的胸口,穆良連忙伸手接住,施子真頓時轉身又朝著禁地當中去了,略微散亂的腳步暴露了他此刻糟心的心情。

  但他還是以一貫平穩又冰涼的聲音說道,“這是我近兩年煉製的傳信玉牌,以神魂催動,無需靈力。”

  話音落下之時,施子真已經重新回到了禁地當中,結界也重新升起,穆良一個人抱著玉牌,看著施子真消失的方向,好半晌都沒回過神。

  還有比這更加羞恥的事情嗎,浮欒靈鳥竟是師尊煉製而成,每每傳信必然先傳到他那裏,一想到鳳如青時常肆無忌憚地說一些話,穆良整個人都要燒起來。

  怎會有這種事……

  施子真設下結界之後,一貫無甚表情的臉也有些開裂。那玉牌其實他早就煉製而成,卻一直不知怎麽交給穆良,這些年他屬實被那些浮欒靈鳥給折騰得夠嗆。

  本來想著無意間將這東西交給穆良,不捅破浮欒靈鳥的事情,這樣彼此還能留些顏麵在,可誰知……真是好死不死好巧不巧。

  施子真直奔他常年待的那個小石室,而焚心崖禁地之外,穆良好一會兒才回過了神,手中捏著玉牌,神情有些恍惚地下山去了。

  施子真並不怪罪他與小師妹在一起,這是穆良早就料到的,可穆良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施子真竟然是用這種方式知道的……

  一路禦劍到了黃泉鬼境,穆良進了鬼王殿,見到鳳如青,便想將這事情告知她。

  隻是他看著鳳如青笑顏如花,投入他的懷中撒嬌,穆良話到了嘴邊好幾次,最終還是咽回去了。

  不行不行,他一個大男人就算了,若是讓小師妹得知她說的那些話,都被師尊給聽到了,那可真是不要活了。

  於是穆良自己將這件事情給咽進肚子,陪著鳳如青用過了飯,又一同對戰了一會兒,這才將這件事帶來的陰影揮去一些。

  等到夜裏兩個人一同看那秘戲圖得趣,非常的纏綿,一股腦地將分別數十日的思念,以另一種方式傾訴給彼此,早就忘了今夕是何夕,自然也不記得那尷尬之事了。

  床幔四落,當中時不時傳來讓誰聽了都要羞煞的蜜語甜言,大部分還是鳳如青說的,不過穆良也不如從前那般木訥了,時不時也會回應一兩句。

  待到兩人汗濕全身,床幔中亮起了清潔術之時,已經是夜半三更。

  穆良身著純白的裏衣,坐在床上,鳳如青枕在他的腿上,穆良力度恰好地為她按揉,手指穿梭在她的發間。

  “餓不餓,”穆良問鳳如青,“還是困了?”

  鳳如青慢慢地搖頭,“其實我不用真的睡的,隻是喜歡睡覺。我一直在做特別美的夢,是魔尊赤日鹿送給我的夢境,我跟大師兄說過,大師兄還記得嗎?”

  “記得,”穆良說,“赤日鹿本是神鹿,卻因性情殘暴,自上界落入凡間,他會為你賜福,是為了報你昔日救他的恩德。”

  “我跟大師兄說過,我的夢境當中,都是我一直期盼卻得不到的美好童年,”鳳如青翻了個身,更湊近穆良的腰側,伸手抱住了穆良的腰,將頭埋入其中,“最近夢境變了,可我卻依舊看不清楚夢境中的人臉……”

  “隻是虛幻而已,”穆良語調和動作一般的輕柔,“看不清便看不清吧,留著幻想豈不是更好?”

  鳳如青索性不糾結了,而是抬起頭自下而上地看著穆良,“大師兄你低頭。”

  穆良低下頭,鳳如青勾著他的後頸,吻上他的嘴唇。

  我沒有幻想,沒有幻想過跟一個人去過什麽樣的日子,我想的便已經去做了,就是現在這樣。

  人生難道不是及時行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