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條魚·鬼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5190
  黃泉鬼眾漸漸越來越敬佩鳳如青, 主要是他們都累癱了輪流換崗,鳳如青卻很少休息,甚至會為了一些鬼君沒有查清楚不夠作為審判依據的往生鬼, 親自去人間查探打聽。

  沒有鬼會不愛這樣的鬼王,她進出鬼境之時, 鬼鈴震耳欲聾, 響遍黃泉,這代表鬼王的能力之強悍的鈴音,曆來都是震懾黃泉鬼眾的, 但如今僅僅五個月而已, 這鬼鈴再也不會一響起就令眾鬼懼怕, 因為鳳如青繼任這麽久, 從未親手斬殺過任何一個鬼,甚至連罪行應該打入幽冥地獄, 破罐子破摔,因為她是個女子冒犯她, 都隻是被打傷, 並未打到魂飛魄散。

  眾鬼漸漸不怕她, 知她不濫殺, 不耍鬼王之威, 連修為最最低微的小鬼, 也敢攔路跟她打招呼問好。

  鳳如青有時甚至會停下,摸一摸哪家鬼童的頭, 看著小鬼們做事。

  唯獨突然有一天, 她下令整個黃泉不得提起她身為鬼君之時的名字, 不得叫她青大人,自己更名為“赤焱王”。

  鬼眾議論紛紛, 但對她更多恭順崇敬,因此都十分聽話,自此無論黃泉內外,都稱呼她為赤焱鬼王。

  然後就在她更名後兩個月的某天,黃泉鬼境之下來了兩位熟悉的仙君,乃是多年以來一直下黃泉尋人的仙君,拿著畫像,行色匆匆地與守門的人商議,說是要求見新任鬼王大人。

  這兩人一人溫潤如山澗溫泉水,眼中籠著朦朧溫暖的霧氣,一人妖異靈動,眼中碧翠如蒼山,鮮活靈動,是這黃泉鬼境的熟客了。

  隻是守門之人自弓尤在的時候就被專門交代過,若是這兩位仙君來尋人,發如海藻的那一位,尚可透露些許,溫潤如水的那位,說再多的好話也不能透露一絲,隻管接下了畫像便是。

  可如今這畫像上之人,已經從一個跟在鬼王弓尤身邊的小鬼君,成了堂堂赤焱鬼王,守門之人眼神閃爍片刻,便恢複如常,客氣地同兩位仙君問好,命小鬼引路將兩人帶入鬼王殿的偏殿會客之處。

  兩人不是別人,正是穆良與荊豐,荊豐早些時日,便同鳳如青約好了,待她從冥海回來,便答應見穆良。

  這十幾年,荊豐時刻關注著黃泉鬼境的動靜,自然還有冥海那邊,所有人已經知道鬼王弓尤以罪龍之身,揭露冥海被眾神掩蓋多年的天裂之事,引天道親自清算功過,令一眾獲罪之神墜落人間。

  而罪龍如今已經以功德重回天界,黃泉鬼境自然也換了鬼王,據說是曾跟在鬼王身邊的一位鬼君。

  無人知道那鬼君是鳳如青,一個小小的鬼君,若不是做了鬼王,也不會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可荊豐是知道的,他知道和弓尤去冥海的是鳳如青,更知道他身邊晉升鬼王的鬼君就是她!

  荊豐是打心底裏為鳳如青高興,本想第一時間便趕來慶賀,卻不曾想門派諸事繁多,這兩年荊成蔭正要衝境界在閉關,焚心崖上許多事情都是荊豐處理,屬實是脫不開身。

  總算是今日同穆良得空,荊豐便死活拉著穆良前來,還並沒有將新任鬼王就是鳳如青的事情說出來,隻是頗為興奮,借口新王上位,他們還要尋小師姐,得親自前來送上像樣的賀禮恭賀一番,以後也好托黃泉之人繼續尋人。

  穆良一聽倒也有理,這時日修真界各家當真忙壞了,他身為掌門大弟子分身乏術,這些年都麻煩黃泉尋人,如今確實應當來恭賀新王。

  荊豐這般年歲了,雖然身量高大,模樣也更接近即將成年的男子,卻還是個小孩心性,笑起來眉眼彎彎,高興的時候眼中如一片澤潤的碧玉。

  “大師兄,我聽聞新任鬼王是位妖嬈非常的女子,”荊豐迫不及待地想說了,卻好歹沒有徹底揭露,隻說,“她身為鬼君之時,我有幸見過一麵。”

  “我也聽聞了,”穆良溫聲道,“女子為鬼王,倒是從未有先例,想來這位鬼王,定是能力非常,待會若是鬼王大人來了,你可要規矩些,萬不能當麵這般說,可知道?”

  “大師兄,”荊豐無奈,“我已經不小了,也就隻有你一直還把我當小孩子,整日見了便念……”

  穆良站在鬼王殿旁的會客殿中,身姿挺拔如竹,這些年他與當時鳳如青離山之時相比,眉眼本毫無變化,卻看上去更加的溫潤如玉,眉眼柔和得鍍著柔光一般,讓人見了便心生安寧美好。

  但這安寧美好,從守門的小鬼口中傳入剛剛從人間飽餐一頓,順便捉了個遊魂回到黃泉的鳳如青耳中,她在下黑泫骨馬的時候,腳下一崴,差點撲個狗啃泥。

  穩住身形,鳳如青連忙拉過小鬼,“兩位仙君人在鬼王殿偏殿?”

  “是,大人。”小鬼被鳳如青搭了下肩膀,濃鬱的鬼氣蕩遍全身,通身舒暢得差點翻白眼。

  鳳如青早就想起了她之前同荊豐約定的事情,便是待她從冥海回來,便會見穆良。

  她答應的事情當然不會反悔,但心境也今時不同往日,她答應的時候已經自認心態平和,自認她已經擺脫了懸雲山上執念,但再度在破冥海大陣的時候經曆了一番生死,她才知道,她那短暫的一生中,懸雲山上區區十幾年,卻始終是烙印在她骨子裏麵的不可或缺。

  她真正的人生觀,在懸雲山上,被穆良日複一日沁在骨子裏麵的良善,對於像施子真一般光風霽月的強者的崇敬,對於情愛的珍重和憐憫之心,全都來自那裏,那不是在人間顛沛之時學到的卑劣能夠比擬的。

  她開始懂得那其中的珍貴,越是懂得,便越不能輕易地對待,越是近鄉情怯。

  她還沒有準備好,哪怕功德塑魂,如今身為鬼王,她也還是想要再等上一等,否則也不會突然間把自己稱號改成赤焱王。

  她曾經犯錯隻知道逃避,牽累,以為死了便一了百了,直到在冥海之底,見了那些人魚族眾的遭遇,她才懂死了也不是一了百了,以死謝罪,也並不能夠當做沒有發生過的。

  她過去其實並沒有真的為懸雲山做過什麽,她最近經常往出跑,有時便在暗中協助懸雲山弟子,但如今刀懸在頭頂,落下來她不怕“死”,可她還是怕,穆良性子寬厚,但也不是泥人性子,他如兄如父,見她如今際遇定然開懷無比,但若是質問她為何多年不曾回山,她要如何答?

  鳳如青將拘魂索上束縛住的幽魂交給身側跟著的共魎和羅刹,邊朝著鬼王殿的偏殿走,邊攏緊了袍子,檢查遮麵的鬼氣,也不知道小師弟有沒有和穆良說明她就是鬼君上位的鬼王,若是說了……若是說了她要怎麽跟穆良說話?

  要用什麽樣的語氣顯得她成熟了?鳳如青還沒有反複對著水鏡演練過,他們這也來得太棘手。

  她都走到鬼王殿的偏殿門口了,卻還是在門口猶豫了片刻,回去鬼王殿中給自己找了一個黑袍披上了。

  她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進了偏殿,一進去,荊豐馬上便起身轉頭,衝著她笑得春花燦爛,鳳如青硬著頭皮走進去,連個指尖都不露的,周身都黑袍裹著,麵部由層層疊疊的鬼氣覆蓋著,連荊豐張口想要叫鳳如青小師姐,都遲疑了一下。

  穆良緩緩轉身,對著鳳如青施禮,鳳如青哪受得住穆良的全禮,她自小便枕在穆良的膝蓋上撒嬌,她連忙側身,快步走上前將穆良扶起來。

  她十指如玉,指甲卻豔紅如血,扶在穆良雪色的衣袖之上,對比強烈得刺眼,猶如妖女纏上僧人。

  鳳如青也不知為何自己會想起這種形容,她還是挺喜歡紅色的,她的衣著打扮,和她越發嬌豔的長相很相稱,在這黃泉之中亦是,畢竟整個黃泉都是配合著她來的,不與這仙君們對比,她也沒覺得自己像個妖女……

  可如今她這一伸手,抓在穆良手臂之上,便似是要將這一片純白染色,鳳如青一時發怔,穆良卻訝異地看了鳳如青一眼,自然是看不見她的眉眼模樣,隻看到一片濃重鬼氣,但她這伸手的行為,屬實是有些突兀。

  穆良不著痕跡地將衣袍和手臂從她的手中拉出來,溫聲道,“見過赤焱王大人。”

  鳳如青如夢初醒,連忙後退一步,側頭去看見她與穆良兩個人親近,正歡喜地要開口的荊豐,穆良叫她赤焱王,必然是不知她的真實身份。

  鳳如青迅速擬聲成一位她聽過的凡間女子說話,並且極快地對著荊豐搖了搖頭。

  “兩位仙君來此,還是為尋人之事嗎?”都知道鳳如青是鬼君上位,她自然不可能不知懸雲山尋人六百多年的事情。

  荊豐機靈得很,接收到鳳如青的信號,便很快閉嘴,但上揚的嘴角下壓,他不知為何小師姐不肯和大師兄相認,有些不開心。

  但他向來最親近的是鳳如青,否則也不會幫著她瞞了這麽多年,甚至不怕事情暴露大師兄要怪罪他。

  荊豐沒有吭聲,穆良便十分自然地說道,“多年來,懸雲山勞煩鬼境尋人之事,實在是給鬼境添了許多麻煩。”

  穆良說,“此次我與師弟專程前來,並非是為了尋人,而是聽聞黃泉易主,新君上位,特地來慶賀。”

  穆良言行舉止,都如當年一般令人如沐春風,甚至更加的溫和,畢竟當年在和青沅門一同驅邪除祟的時候,穆良還是有鋒芒的。

  他從儲物袋裏麵取出了一件長袍,看似樣式十分普通,但上麵密密麻麻地設著許許多多的符文,抖動間如金龍般遊走,全都是懸雲山上最好的護身符陣。

  這袍子可以說是一件十分拿得出手,哪怕是地仙見了也舍不得拒絕的法袍,穆良微微躬身,雙手奉上,“遊走陰陽兩界,人間三界,赤焱大人時常披星戴月,溫寒難保,願這長袍,可為大人遮蔽些許寒涼。”

  這袍子便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凡人穿了,也能在三界橫著走了,穆良卻隻道它遮蔽寒涼,不燥不驕,令受之的人也心無抵觸,當真和弓尤那條驕傲做骨的龍完全不同啊。

  鳳如青想起弓尤,確實好久未見了,她一直擔憂他,心裏忍不住想,他若有穆良一分這禮儀氣度,在天界定然能夠如魚得水。

  有機會當真要介紹兩人認識認識。

  鳳如青看著穆良,沒有理由拒絕這樣好的東西,且她一見便知,這種細密的手法和疊加的符文陣,都是出自穆良之手。

  “仙君客氣了。”鳳如青嘴上說著客氣,手上可沒有客氣,拿過來抱在懷中,珍視得很,“那便謝過仙君好意。”

  穆良見赤焱王收下了袍子,頓時眉目一鬆,並未急著直起脊背,而是繼續就著這姿勢道,“門派之中勞煩鬼界多年,若是今後鬼界有什麽俗事,知會一聲,懸雲山定然義不容辭。”

  鳳如青笑道,“那日後鬼界再捉鬼修,便當真要勞煩懸雲山弟子協助了。”

  “赤焱王隨時派人知會便是。”穆良笑了一下,如山花盡放。

  鳳如青不舍得他再開口求人,也義不容辭地拍著自己道,“尋人之事便也交給鬼境,仙君放心,用不了多久定能尋到。”

  她說完意識到自己失言,便又趕緊改口,“我定會要鬼官們仔仔細細地尋,尋了這麽久也該尋到了哈哈哈……”

  荊豐被鳳如青這樣子給逗笑了,噗嗤一聲,被穆良看了一眼,又趕緊憋回去,也像模像樣地對著鳳如青躬身道,“那便勞煩赤焱王大人了,我等著大人的好消息。”

  荊豐說著,還朝著鳳如青眨了下碧翠般的眼睛,鳳如青鬼氣之下的麵容無奈,還透著些許少女時期才有的羞赧薄紅,她雖然擬聲成了其他人的聲音,但這個人言行方式,還是有從前的影子,她在穆良的跟前,還是忍不住要露出僅有的純真傻氣的天性。

  穆良看著被黑袍緊緊包裹著,鬼氣層層覆蓋著,根本看不出一絲輪廓模樣的鬼王,知道自己此刻該走了,卻不知為何還站在這裏,他有種十分離奇的親近感,這太詭異了,他怎會對著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有這種感覺?

  不過穆良從不會失態,他很快錯開視線,示意荊豐將畫像拿出來,親手交予鳳如青,“那便勞煩赤焱大人了。”

  他可以將這些畫像隨便交予一個鬼君,自然鬼君便會分發下去,可他就是想要試試,這鬼王的態度好得離奇,他從前並未在她身為鬼君之時見過她,這親近感又是從何而來?

  鳳如青痛快接過,和袍子一起抱在手上,對著穆良道,“放心放心,我這便令人分發下去。”

  穆良遲疑了片刻,才退開道,“那我與小師弟便不再叨擾赤焱大人了。”

  鳳如青看著他們出門,為了保持一些鬼王的威儀,並沒有屁顛屁顛地親自去送,隻是抱著畫像和衣袍站在往生橋上看著穆良和荊豐走遠的那個樣子,像極了曾經在懸雲山上,每每穆良去凡間驅邪除祟之時,她隱隱期盼著穆良早些回來,給她帶回些許凡間零嘴的模樣。

  隻是那時她身邊還跟著荊豐這個小尾巴,現如今卻隻剩她自己了。

  穆良走著走著,似有所感地回頭,正對上了還站在往生橋上看他的赤焱王。

  他的心頭沒來由地一跳,腳步微頓,荊豐即刻側頭道,“怎麽了大師兄?”

  穆良收回視線,看了一眼荊豐,片刻後才搖頭道,“沒事。”

  兩個人出了黃泉鬼境,鳳如青還在那裏站著,她想起曾經穆良去凡間驅邪,曾帶回給她她一直想要的華麗袍子,她入魔之後一直穿著,後來實在是存不住了。

  現在她又有了一件,還是穆良親手畫下的符文,和他親自做的沒有兩樣!

  鳳如青正抱著袍子美呢,羅刹便自她身後出聲,“大人,你拘回來的遊魂,並不在生死書失蹤魂魄之上。”

  這倒也不稀奇,很多遊蕩太久的魂魄,就會失去記錄。

  鳳如青點頭,“先關起來,待我明日得空搜他的魂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殘缺的記憶。”

  “是。”羅刹領命去處理。

  鳳如青抱著袍子剛回到鬼王殿,袍子剛放下,鬼王殿的禁製便直接被破開了,鳳如青一回頭,沒看清人,便被緊緊地勒入了一個人的懷中。

  精壯的手臂將她勒得生疼,鳳如青悶在來人的懷中露出了笑意,熟悉的氣息攏上來,伴隨著小鬼的聲音:“哎你就算是天界的神君了,也不能闖鬼王殿……哎呦!”

  小鬼念著瞎了瞎了的跑了,鳳如青抬起頭,正好同來人的雙唇碰到一處。

  一觸即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