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條魚·鬼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9719
  喜歡一個人的這種情愫, 尤其是在明知對方不喜歡自己的前提下,其中的酸澀難忍,根本不為外人道。

  鳳如青看著弓尤送到她嘴邊的手臂, 又看著他眼中發癡的情愫,其實是十分不解的。

  她自認也不是什麽霽月風光之人, 走到如今這一步, 無不是被命運逼著,抽打著。

  鳳如青一直自認,她就是個很尋常的, 活著為人的時候不出眾, 甚至是不爭氣, 就連現在成為邪祟, 也是她並沒有想到的。

  她同白禮之間,其實是相互慰藉, 可鳳如青就真的不太清楚,弓尤哪怕母親血統不純, 也是上界天帝之子, 身負重罪下界, 卻也還是鬼境之王, 喜歡她一個邪祟?

  而且看上去還不是剛剛開始。

  從一開始他屢次幫助自己, 就已經讓鳳如青意外, 到如今察覺到他的心思,她更是相當費解。

  鳳如青伸手拍掉了弓尤伸到她麵前的手, 弓尤眼神晦澀。

  鳳如青刻意回避了這麽多天, 以為他不會再提及了, 好歹是鬼境之王,鳳如青珍視他, 所以不想讓他難堪。

  可……如今看來,他這性子怕是也不知道什麽叫知難而退。

  鳳如青在弓尤苦澀的視線中,別了下側頸濕漉的發,晨陽初升下她豔若飲足朝露之花,站在弓尤麵前,這一次沒有躲避他的視線。

  她抿了抿唇,開口道,“大人,我們共事許久了,我有今天,全賴大人容忍提拔,悉心教導武藝功法。”

  弓尤盯著鳳如青,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想要阻止她說,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腕微涼,腕間皮膚細膩至極,再向上一些,便是一條豔色絹布,係在她雪色的細白腕間,刺痛了弓尤的眼睛――這是人王係給她的,這麽久了,她居然還留著,定是到如今依舊難以忘情。

  鳳如青沒有躲開他,沉默地任他抓了一會,第一次刻意去感受他的情緒,又見他死死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絹布,情緒真可謂是波瀾起伏。

  鳳如青歎口氣開口道,“大人,你是對我有意麽?”

  弓尤猛地抬起頭,一雙鷹目幾乎銳利地盯著鳳如青。

  他生得十分英武,五官輪廓很深,俊若隆冬燦陽,分明是十分乖張不馴的模樣,偏生眼神中因為鳳如青這一句話翻滾起的情緒,竟生出了一種脆弱退避之意。

  他捏著鳳如青手腕更緊些,不明白她這些天一直有意退避,為何突然這般直白地揭開。

  “我……”弓尤看著鳳如青,深吸一口氣,也不打算回避,站直了身體,微微擰眉肅穆道,“是。”

  “我對大人,並無任何男女之情。”鳳如青幾乎是瞬間接話。

  弓尤料到她不會回應自己,這些天的態度就是證明,可他沒有想到,她竟是這樣幹脆地抽刀斷水,半點餘地也不肯留。

  “為什麽!”弓尤心中焦急不已,衝口而出道,“你還未對人王忘情?!”

  弓尤抓著鳳如青,分外認真道,“我可以等,反正我已經等了這麽多年,不差這一時片刻,你何時能對他忘情,接受我?”

  這人真的半點也不懂什麽叫餘地,橫衝直撞地問她何時能夠忘情?

  鳳如青神色複雜,也微微皺起眉看他,她同白禮相伴走這一遭,彼此都已經竭盡全力,分開固然黯然,卻對彼此來說,更多是輕鬆。

  她已經放下,何來不能忘情?

  而且她與弓尤之間,根本也不是她是否忘情白禮的問題,她並不喜歡弓尤啊。

  鳳如青問他,“你說等了這許多年,那是何時對我有意?”

  “記不清了,”弓尤說,“你同人王在一起了多久,我便傾慕你多久。”

  鳳如青眉目驚訝難掩,若真是這麽多年,他倒是偽裝得足夠好,自己竟從未察覺過。

  “大人,我無論對白禮是否忘情,我們之間,也並不合適,”鳳如青將手腕從弓尤的手心拽出來,揉了揉上麵被抓紅的印記,平靜道,“大人還是莫要執著。”

  鳳如青拒絕得幹脆,是不想她與弓尤之間牽扯不清,躲他他不肯退,給他留了足夠顏麵,他偏生要撕破臉才行,那便徹底撕破。

  鳳如青隻盼兩人之間,不要因此生了什麽嫌隙,畢竟她到如今,自從成為邪祟之後,便也隻交了弓尤這一個朋友。

  鳳如青轉身走了兩步,便再度被弓尤按住了肩頭。

  他的掌心炙熱如火,放在鳳如青的肩頭,瞬間便透過她濕漉的衣袍,烘熱了肩頭皮肉,惹得鳳如青狠狠皺了下眉,心中一陣煩躁不已。

  弓尤便又說,“我若是一定要執著呢!你是否要與我恩斷義絕,不會同我去冥海了?”

  鳳如青自然不會因為這點事就不義於朋友,可弓尤如此步步相逼,她也實在心煩意亂,回手“啪”地拍開弓尤按著她的手臂。

  她麵上帶著些惱怒不解道,“大人何至於此,鬼境之中豔鬼無數,傾慕大人不肯投胎轉世的更是數不勝數,想必大人如此風姿,在天界之中也搶手得很,何苦將情愛係於我這邪祟之身,能有什麽好結果?”

  弓尤再度張口,便被鳳如青打斷,“莫要再說了!”

  弓尤被吼得愣了下,眼中焦灼之色要燒透他的瞳仁,鳳如青卻毫不留情地轉身便極速朝著魔界中去了,徒留弓尤在原地淒風苦雨地再度招來了陰雲,驟雨再度欲來。

  鳳如青有點逃的意思,並沒有她表現得那麽決絕,她是真的很無奈,怕弓尤糾纏沒完,做兄弟不好嗎,非談什麽情,她不喜歡莽龍!

  還要她食他之魂,龍性本淫,她若是食了,可還有好了?!

  鳳如青風一般地刮進魔界之中,用黑袍將自己包裹起來,鬼氣遮麵走在街上,不去理會身後逐漸積壓的陰雲。

  她躲避之心太盛,尋了個魔多的地方便紮了進去。

  魔界永遠是最最開放的地方,也是最最放肆的地方,鳳如青曾經入魔過,知道大部分的魔無論是魔修還是魔獸化形,都無法控製心中最原始的渴望,而人有七情六欲,這其中最最好滿足的,便是食與性。

  但饒是如此,鳳如青穿過群魔,一頭紮進了一個食生血肉的糜爛盛宴之中,還是被這場景狠狠地震撼了片刻。

  眾魔不分男女老幼境界高低地圍在長桌旁邊,長桌的盡頭是一個高台,兩個魔修持刀站在其上。

  其中一人麵部布滿粗糲鱗皮,看上去像爬行獸類的化形,另一個倒是看著細皮嫩肉,隻不過瘦得脫型,白如吊死鬼。

  那個獸類化形的魔嗓門很大,叫喊著:“今日是魔尊娶妻之日,整個魔界同樂!”

  這魔的話音一落,鳳如青身側眾魔高呼出聲,鳳如青被震得一縮脖子,這才透過人群的縫隙看清。

  她身處的這一個桌子,簡直就是冰山一角,再往前麵,全都是這樣的長桌高台,足足有二十幾個,圍著的魔們高呼起來,似乎整個魔界都跟著震蕩不已。

  鳳如青在鬼氣之後眯起眼睛,看向了一處最高的台子上麵,站著一個魔氣濃鬱身量高大的魔,他身側左右,足足十個身穿豔色紅衣的妖媚女子,圍在他身側嬌笑討好。

  而他麵前的長桌格外的長,桌子的最中間,有一處凹陷的鐵質長通道。

  鳳如青悄無聲息地從人群中化為本體飄出,又出現在那圍著最多魔的桌子旁邊,一進入,她便感覺到了,這周圍的人,境界明顯要高很多。

  身邊有魔察覺到她突然出現,被擠了下桌,十分不愉悅,一言不合便要動手,“你是哪來的!這裏三境以下的魔沒有份!”

  鳳如青撤掉部分遮麵鬼氣,露出一雙簡直催血一般的紅色眼睛,神色陰沉地看過去,身邊魔修頓時閉嘴。

  魔越是厲害,魔氣便越濃,同樣的眼眸的顏色便越是鮮豔如血,鳳如青本體說是魔,但也不是魔,隻是她如今眼眸長發卻是根據入魔之時的那個畫像變換而來,偽裝成一個高境的魔毫無違和。

  身邊的魔不敢說什麽了,鳳如青這才轉頭看向高台之上。

  那最高處站著的魔,應當便是這群人口中今日娶妻的魔尊,隻是鳳如青沒能看出,他身邊那麽多美豔嬌娘,到底哪一個才是魔尊今日要娶的夫人。

  不過鳳如青這疑惑,很快便被身邊酸溜溜說話的魔給解開了。

  “魔尊真是好風光,這一次娶了十個夫人,今夜該是如何的**蝕骨!”

  出口的是個頭頂生著雙角的高壯魔,化形不完全導致他有些口歪眼斜,看著簡直像是胡亂拚湊的,十分引人不適,不過在這奇形怪狀甚至直接頂著獸頭的群魔當中,他這樣竟還算是比較清秀的。

  他說完,便咽了咽口水,自然是對著那上麵纏著魔尊的美嬌娘。

  而這魔說完之後,他身邊一個比他還要慘不忍睹的魔說,“那你便在百年一屆的魔族大比上拿下所有人,或者直接現在衝上去殺了魔尊!你便也是萬魔之尊!到時候娶十個婆娘算什麽,魔界中的女魔,還不隨便你挑!甚至你若能耐,大可以去修真界搶個漂亮的女修回來啊!”

  這一番話可不是什麽嘲諷,魔族以強為尊,誰本事大誰就是魔尊,而魔尊向來與修真界勢不兩立,於是搶女修之事,也是萬年的陋習。

  鳳如青聽得一陣皺眉,身邊的這個魔卻不敢說話,若是讓台上的魔尊聽見了,今日他吃這喜宴,便成了他的斷頭宴了。

  鳳如青看到這裏索然無味,她不過路過此地,無心看什麽魔尊娶妻,更不可能管魔界之事,她正準備離開眾魔,準備去尋現在應該冷靜下來的弓尤,趕快橫穿魔界,去往冥海辦正事。

  隻是她還未等出去,便驟然間聞到了一股極其香的氣味,香到人心馳神飛,鳳如青甚至腳步都虛浮了一瞬,不由得循著香味,朝著香味最最濃鬱的那高台之上看去――

  兩個魔壓著一個渾身都是傷的半鹿人,在高台之上那長桌鐵凹槽的盡頭,一刀斬掉了半個鹿人的腦袋,血瘋狂地湧出來,順著高台和長桌相連的凹槽淌了下來!

  而那香到人腿軟的氣味就是來自這半鹿人的血!

  鳳如青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身邊高階群魔已經瘋了,狗一般地就著凹槽喝起半鹿人的血來,有些搶不上的,隻好用手沾了血送到嘴裏。

  但凡喝到的,皆是一副醉生夢死的模樣。

  “我早聽說這赤日鹿的血肉,堪比神仙肉!”身邊一個嗦著自己手指上血的魔粗聲粗氣道,“果然啊!若是能日日喝上,這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美的事情了!”

  濃鬱的香氣彌漫在這一片的空氣之中,鳳如青環顧四周,所有的魔,所有的長桌之前的魔,都在貪婪地吸食著著赤日鹿的鹿血。

  但是其他的長桌高台上,斬殺的都是真的鹿,未能化形的那種帶著難以思議的長長鹿角的血紅色皮毛的鹿。

  隻有鳳如青所在的這個高台之上,魔尊傲然站立的這個高台之上,斬殺的是一個半鹿人。

  不,他還沒有死!

  他的鹿角自額頂生出,並沒有那些赤日鹿的角長,但是極度尖銳,似乎殘了半邊,否則會是十分有力的攻擊武器。

  而他被五花大綁,下半身為鹿,上半身是人,頭被生生切了一半,血流如注遍體鱗傷。

  可他因為半掉著而後仰過度的頭,吊在高台之下,那雙橫瞳鹿眼正角度扭曲地看著不遠處被斬殺的赤日鹿,這一刻竟透著悲憫意味。

  那些應該都是他的同族,鳳如青眯眼看著他被切割的脖子竟然在肉眼可見地複原,如此恢複能力,他定是這些赤日鹿之王。

  而就在鳳如青被這場麵震撼不已之時,按壓著這些赤日鹿,包括鳳如青麵前這鹿王的魔們,開始用刀子切割鹿肉。

  還未死的赤日鹿在竭力地掙紮,嗓子中發出了抵死哀鳴,而鳳如青死死盯著半鹿人,他卻緊閉著嘴一聲未吭,半張臉都是自己的血,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鳳如青從他的眼中,卻看不到任何的痛苦之色。

  亦或者說,他隻有方才在看同族那一眼,顯露出了悲憫,之後便如同真的死了一般。

  血肉被生生割下,扔在了沾血的凹槽之中,很快便滑向等著食鹿肉的眾魔。

  鳳如青腳步被釘在地上一般,一錯不錯地看著那半鹿人,她知道魔界之事。

  這世間所有的事情,生生死死物競天擇,都有他們的輪回和因果,她如今身為黃泉鬼君,更加不該違逆這種規則,去插手任何界的事情,為救活一個白禮,她已經深刻地意識到天道不可違逆。

  雖然她沒有死,可作為肉泥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鳳如青知道她應該走,可就在她轉頭之際,那半鹿人因為切割血肉,再度朝著高台墜下一些,他的頭完全後仰,橫瞳正對上鳳如青的視線。

  所有魔都在吞咽咀嚼他的血肉,這一片空間之間,宛如他一個人的地獄,這樣的瘋狂的地獄裏麵,鳳如青這樣站著,便顯得尤為異類。

  於是那半鹿人多看了鳳如青一眼,也就是這無悲無喜的不帶任何哀求的一眼,鳳如青便霎時間動起來――

  但正這時候,弓尤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又因為找不見鳳如青心急如焚,他親手打磨的墜子沒有來得及送出,於是他在這群魔當中,費了些力氣才找到了鳳如青。

  “我們走吧。”弓尤抓住鳳如青才抬起的手腕,拉著她從群魔中往外走。

  鳳如青邁了一步,一轉身,卻看到那半鹿人正被魔拿著刀開膛破肚!

  鳳如青一把抓住弓尤的胳膊,看他一眼,便身形一閃,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出現在了高台之上,一把抓住那操刀的魔手腕一擰,“咯嘣”一聲,這魔的尖叫聲撕破這一片吞噬血肉的地獄。

  鳳如青三兩下解決了台上壓著半鹿人的魔,奪過匕首,去割纏縛著半鹿人的繩索,但這繩索似乎並非是普通繩索,反倒越割越緊。

  這邊的動靜很快吸引了那個正同美嬌娘們纏綿的魔尊,他才上位不久,才剛剛挑贏了前任魔尊,今日是他娶妻立威的大喜之日,專門割肉一般拿出了他新俘獲的赤日鹿一族,來籠絡魔眾之心。

  這赤日鹿一族血肉最是滋補,不僅能夠助長修為,還能長久地緩解魔不食血肉便會腸穿肚爛之苦,他是下了血本要穩坐魔界尊者之位!卻沒成想竟然出了個鬧事之人!

  魔尊乃是魔獅化形,名為烏獅,身形強壯無比,獅吼震天動地,利爪更是能夠開山劈石,他手戴骨甲爪,更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他臂力無邊的優勢,在如今的魔界中根本無人能與之一戰!

  他瞬間起身便已經到了鳳如青麵前,揚起骨爪便對著鳳如青的後背劈空而下,這一下若是抓實,必將粉身碎骨!

  鳳如青察覺罡風已至,正欲化為無形,以本體能夠隨意裂合的優勢,化解這一掌,卻未等她出手,便突聞一聲通天徹地的龍吟――

  聲音穿透雲霄,如悠遠之音,震懾在人的神魂之上,黑雲滾滾而來,山風獵獵作響,而這條龍比黑雲還要濃黑,一尾便將這群魔圍食的血宴連同那些還未來得及反應的魔修,一同掃飛了出去――

  鳳如青察覺到後脊炙熱如火灼,在這震魂攝魄的龍吟中抬眼望去,盤踞在半空大張龍口朝著烏獅噴出龍焰的正是弓尤!

  他竟然如此不管不顧地出手助她!

  鳳如青不是第一次見到弓尤化龍,但卻是第一次見他口吐龍焰,吟吼出聲,也是第一次意識到,這龐然大物同自己打鬥之時,確確實實是以教她為主。

  真龍之威,撼天動地!

  那魔尊烏獅被龍焰包裹,又豈能承受如此能焚化世間一切的灼熱,頓時跪地哀叫嘶吼出聲,再無戰鬥之力!

  “是……是龍!”

  “黑龍,魔龍!”

  “快跑!快跑啊――”

  底下魔眾被弓尤一甩尾撞飛,爬起來作鳥獸散,根本沒有人去管什麽新上任的魔尊。

  而鳳如青見此,索性不去解這半鹿人身上繩索,抱著他的殘破之身,一閃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弓尤也及時收了龍焰,並未真的將魔尊烤成飛灰,吟叫著騰天而去,沒入黑雲。

  與此同時,大雨傾盆而下,血肉宴被徹底摧毀,新任魔尊被龍焰烤化了獸型,皮毛半禿,昏死在這瘋了般的大雨之中。

  而他準備迎娶的十個美嬌娘,早在真龍現世的時候便已經奔逃得無影無蹤。

  鳳如青知道自己怕是又要觸怒上天,但不知為何,看著滾滾黑雲,再度成為落湯雞的她,心中卻升騰起一種難言暢快!

  她到今天才意識到,她或許天生便不是什麽適合循規蹈矩安逸為生的人!

  鳳如青抱著懷中半鹿人,極速穿出魔域,來到了妖界邊界,她同弓尤方才落腳的地方。

  這赤日鹿乃是妖獸,鳳如青在他身上並未感覺到半點魔氣,他的同族甚至不能化形,猜想也應該是那魔尊越界抓了妖獸與群魔分食,這種事情雖也是難免,但若被妖界宮殿內的妖王知悉,便也是一場大戰。

  鳳如青小心地將遍體鱗傷的半鹿人放下,他恢複得極快,被人吃得渾身坑坑窪窪,卻這一會的功夫,脖子上便快要長嚴了。

  他一直安安靜靜,被放在地上,也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已經撤掉遮麵鬼氣的鳳如青,若不是他下身鹿腳不著痕跡地蹬了幾下,鳳如青在這雙橫瞳中,還真的看不見半點畏懼無措。

  鹿的雙眼,總是透著悲憫,鳳如青半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他的傷處,雖然肚腹之上,有些地方都已經露了內髒,可他恢複得太快了,看樣子根本無礙。

  鳳如青對他道,“你沒事,就快跑。”

  他頭頂鹿角殘破,一頭沾染了血汙泥水的淺棕色長發,散落在地上,他沒有動,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鳳如青,也沒有開口說話。

  鳳如青歪頭,“哦,你還被綁著。”

  她又取出身上佩帶的匕首,邊割著半鹿人身上的繩索,邊說,“沒有化形完全,是不會說話?”

  這半鹿人甚至沒有點頭和搖頭,隻是用那雙異於常人的橫瞳,盯著鳳如青的動作。

  驟雨過去,雨卻還在瀝瀝淅淅地下,黑雲逐漸褪去,天光乍泄,鳳如青手上動作不停,但是這繩索也不知是什麽東西,竟然割不斷!

  鳳如青索性等弓尤來,用他身上沉海試試,於是暫時停下來。

  她扶著身上已經恢複得差不多的半鹿人坐起來,“你靈智總開了吧,待會我同伴回來,把你解開,你便趕緊朝著妖族跑,你是妖吧?”

  這半鹿人似乎沒有聽懂一般,隻是還用那雙眼看著鳳如青,鳳如青說,“你的族人,那些赤日鹿,我聽魔說你們叫赤日鹿,死的那些是你的同族吧,節哀順變。”

  鳳如青說完這話,便不再說話,和半鹿人對視片刻,伸手把他臉上覆蓋的細軟長發撥開,又抹了抹,露出的模樣竟然還挺……

  不能用好看來形容,這半鹿人,一看就不是人的那種好看,頭發和眉目都是淺棕,似乎和他的同族那些赤日鹿一般的顏色不同。

  他橫瞳也是和毛發一樣的顏色,眉目很溫順的樣子,讓人越看越舒服的那種溫馴,和人對視的時候,給人很無辜的感覺。

  他的唇色淺淡,唇形極好,看著像是在笑,像一灣寧靜的湖,哪怕身染血汙,卻有種空靈的美,一見便是不諳世事的那種山間妖精。

  鳳如青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回應,很快弓尤找來,才從空中落地,便急忙上前抓住鳳如青,“你沒事吧!”

  鳳如青放開半鹿人,回頭對弓尤說,“我沒事大人,謝謝你出手幫忙。”

  她說的很真摯,眉目甚至是溫柔的。

  鳳如青是真心感謝弓尤,即便不用他出手,她也能夠脫身救人,可人在做什麽事情的時候,尤其是這種並非是該做之事之時,若是有人陪著,甚至護在你身前,說不感激,不激蕩,那是假話。

  她對弓尤笑笑,弓尤就有點發傻,他才被鳳如青狠狠拒絕了,在找她之前,自己給自己定好了規矩,不能再越界。

  他沒有放棄,喜歡了她這麽多年,這喜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放下的,他決定先退縮,維持兩個人先前的關係,冥海一行,時間定然不短,他可以慢慢來。

  心裏盤算得很好,可如今鳳如青對他笑笑,他便不受控製地熱血沸騰。

  白禮的死像個閘門,開了,他卻一腔情潮無處可泄,怎會不憋悶難受呢。

  鳳如青沒有察覺他的氣息又粗亂起來,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墜子遞給鳳如青,鳳如青對他伸手,“沉海借我下,那鹿人不知道被什麽束縛,尋常匕首割不開。”

  鳳如青說完看到弓尤手裏的龍鱗墜子,奇怪道,“這是什麽?”

  弓尤頓時被插了一道似的,想要縮手,卻又硬著頭皮說,“這個……”

  他看了一眼那半鹿人,現在實在不是送禮物的時候,他腦子怕是被龍焰燒化了,弓尤咬牙道,“這個能夠割開束縛那鹿人的繩索。”

  龍鱗之堅硬,世間武器鮮少能夠比擬,自然是能割開區區束妖索的。

  鳳如青哦了聲,拿著去割半鹿人的繩索,果真看著邊緣鈍鈍的黑片,輕而易舉地切進了繩索,沒幾下,半鹿人身上的繩索便被徹底解開。

  鳳如青才把繩子扔地上,她麵前的半鹿人周身突然間綻出強光,鳳如青眯了下眼,總算察覺到了濃烈妖氣。

  弓尤走到鳳如青身側,同她一起看著那鹿人從地上站起來,然後這強光將他周身環繞過一遍,他殘缺的鹿角便完好如初,一頭淺棕的長□□浮起來,漸漸變為了銀色。

  而他身上的血汙消散,幻化出了一件銀紋的白袍,那雙鹿腿鹿腳,也很快化為人類的。

  他整個人都散著淡淡銀光,隻有雙眸的瞳色還是淺棕,他麵對鳳如青,如暗夜中的螢火,即便是這青天白日的,也足以令人震撼其身上的空靈妖異。

  他一手放在身前,對著鳳如青和弓尤行禮,姿態悠然如漂浮在水中,接著便如一縷飄在風中的白紗,越向山間深處。

  鳳如青直到他看不見蹤跡,才側頭看弓尤,“大人,赤日鹿在妖族是不是很弱?”

  “此番我救下這鹿,攪了魔尊好事,算不算壞了因果?”鳳如青說,“大人為我現身動手,是否也……”

  “無事。”弓尤接話道,“並不算壞因果,你也是出於善心,且並未殺生,天道自有定奪,無需如此緊張。”

  鳳如青這才鬆口氣,弓尤卻神色複雜地看她。

  赤日鹿乃是妖族神鹿,成年之後能力強悍無比,能將一切心有魔障之人拉入幻境生生溺死其中,鹿角一寸一世界。

  赤日鹿曾是上界靈獸跌落凡塵,看似美好柔弱,實則生性殘暴睚眥必報,並非是什麽柔弱之獸。

  之所以這赤日鹿被那魔尊所獵,定是妖族皇室出了亂子。

  神鹿被盜,且這鹿明顯還是幼鹿,來日若長成……弓尤身為鬼王,能夠看破一些因果輪回,這赤日鹿,若他所看沒錯,待他長成,殺他族人食他血肉的魔界怕是要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不過這是天機,弓尤也不便同鳳如青細說,隻歎這也算她機緣吧,隨便不忍救了個人,便是如此神物,也不知天道這算不算喜愛她。

  “哦,這個還你,”鳳如青將割束縛半鹿人繩索的吊墜還給弓尤。

  弓尤說道,“你拿著吧。”

  鳳如青卻拒絕了,“不了大人,這一看便是珍貴之物,你快收起來。”鳳如青見過弓尤龍鱗,這分明是龍鱗弄的,她可不敢要。

  弓尤神色片刻黯然,但很快恢複,說道,“我們走吧,魔界如今必然正亂著,我們便不要進入其中,我們自魔界上空飛過去,我載著你。”

  鳳如青看著弓尤,“你不是能不長時間出現在天上,否則會引來驟雨和天雷嗎?”

  弓尤抿唇,“我盡快,且我皮糙肉厚,劈個一兩下沒事。”

  鳳如青徹底服了這莽龍,天雷劈兩下還沒事,她笑起來,“哦”了一聲,有些熱血道,“那便走吧!我也不怕那玩意。”

  兩個人相視一笑,多年默契與相伴,終究也並非全是因為弓尤一個人的男女情愛,他們的性情,和骨子裏的叛逆,都是他們如此合拍的原因。

  一個眼神便知彼此要做什麽,也會毫不考慮便出手相助,更是他們之間獨有的因與緣。

  不必橫穿魔界,弓尤很快化為黑龍,鳳如青說了一聲“大人辛苦”便攀著堅硬冰涼的龍鱗,上了黑龍的脊背。

  一生能夠有一次騎龍的機會,足夠吹噓良久,鳳如青不是第一次,但卻是第一次騎著龍飛入雲層之內。

  暢遊在天際雲霧之中,胸腔難免生出一種與天地爭高下的暢快與肆意之情,鳳如青扣著弓尤的鱗片,麵上不自覺地揚起笑容。

  這是純粹因為弓尤笑出來的,可惜弓尤卻看不見,他背上馱著喜愛之人,整條龍恨不得直衝天界而去,在雲中翻騰炫技,翻滾吟鳴,衝過層層疊疊的白色雲霧,好不猖狂歡愉!

  然後這一罪龍,一邪祟,一鬼君一鬼王,無一不是罪孽的代表,終於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玩得過頭,引動了天雷追趕!

  在即將抵達冥海的前夕,弓尤被天雷追著劈得渾身泛起糊味,鳳如青也是被燎到了一片頭發,兩人倉皇自雲海極速下落,迅速衝入冥海邊界的島嶼之上。

  落地之時,天雷緊隨而至,弓尤抱著鳳如青在地上翻滾了一圈,替她擋了這一下,後背頓時皮開肉綻,鱗片翻了起來。

  兩個人來不及查看傷勢,相互攙扶迅速在周遭找了一個大石洞躲了進去――

  這石洞裏麵十分空曠,天雷劈在洞口,生生劈出了個足有一人深的地裂,裂紋一直到鳳如青與弓尤的腳邊,但是因為弓尤已經化為了人形,天雷也並沒有窮追不舍,總算是止息。

  察覺到一切終於停下,兩個人這才狠狠鬆了一口氣,狼狽地癱倒在地上,喘得如同兩條喪家之犬。

  弓尤後脊上傷還未愈合,癱倒之時悶哼了一聲,鳳如青爬起來查看他被劈開的背脊,破爛焦糊的衣袍下,血淋淋的看著很嚇人,不過恢複得也算快。

  她幫他將一些劈翻的龍鱗扶正,弓尤的自愈能力很強,飛速便能愈合,鳳如青扶著他,兩個人一起坐在這空曠的洞穴中,周圍隻有彼此此起彼伏的呼吸。

  鳳如青先開口,“大人,謝謝你帶我騰天。”

  弓尤心中歡喜,因為他察覺到鳳如青恢複了從前對他的態度,笑了一聲,說,“這沒什麽,若你喜歡,待回程之時,我還帶著你。”

  鳳如青笑起來,聲音十分嬌柔好聽,難以相信這樣的聲音,來自一個敢騎著罪龍穿越天際不畏天雷的邪祟。

  弓尤也笑起來,兩個人笑了一會,在洞穴中看向彼此。

  歡快的氣氛環繞著兩人,鳳如青沒有再說話,弓尤也沒有掃興地說什麽情愛,兩人眼中因為方才的瘋狂晶亮如星辰,雙眸之中此時此刻,僅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