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魚·人王
作者:三日成晶      更新:2020-10-19 20:04      字數:4729
  鳳如青被人緊摟在懷中, 清幽的氣息伴著一股很獨特的草木香,將她整個環繞其中,耳邊一聲聲激動的小師姐傳入耳朵, 讓她遲緩酸軟的神經,直衝鼻腔, 幾乎當場就要流淚。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尖戰栗不止, 但同時又有種緊繃後鬆懈的疲憊,幸好。

  幸好來的不是她懼怕見到的兩個人。

  鳳如青想到這裏,就神色複雜地笑起來, 她還不能化成人形的那個時候, 還以為自己心中的平靜, 是放下了過去的所有。

  但很多東西, 都是哪怕失去靈魂,也會深刻在記憶當中的, 懸雲山便是鳳如青連死過一次,都無法釋懷的存在。

  她伸手推了一下抱著她的人的肩膀, 慢慢抬起頭……再抬起頭, 幾乎是仰麵, 然後對上了一張陌生的臉。

  “小師姐, ”這人一雙眼笑起來是兩個十分明亮的半圓, 簡直如同切了天上的滿月分開放在眼睛位置。

  這寢殿內燈火通明, 映著他翠玉一樣幽綠的瞳孔,讓人以為看到了清泉流過山澗。

  鳳如青微張著唇, 眼眶發熱, 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 那就是從小便和她漫山遍野胡混的荊豐。

  可麵前的這人,卻實在是讓鳳如青不敢認。

  她離開的時候, 荊豐還是個小少年,與她差不多,為了幫她被焚心崖的荊長老關起來,她最後想去見他一麵都沒敢。

  可鳳如青此刻雙臂攀著荊豐的肩頭,根本難以將麵前這身量生長過盛,模樣也幾乎麵目全非的人,和她的跟屁蟲小師弟重合在一起。

  唯一還算熟悉的,就是他依舊迥異常人的卷曲長發,茂密得像是盛夏的鉤藤,順著他頭頂的發髻攀滿肩頭。

  “荊豐……”鳳如青難以置信地出聲。

  荊豐點頭,“是我,小師姐,你變了,變得更好了!好看得我差點沒認出來!”

  鳳如青一腔酸澀與惆悵,便這樣輕而易舉地被荊豐撞了個七零八落。

  鳳如青笑出聲,又很快淚眼模糊,荊豐再度將鳳如青擁入懷中,好看的半月眼,也紅了一圈。

  “師尊說你死了,跌入了極寒之淵,魂飛魄散,”荊豐聲音帶著很輕的鼻音,“我不信,大師兄也不信,我們到處找你,六百多年了,小師姐,你活著怎麽不回去看看我……”

  鳳如青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她緊緊抱住了荊豐,埋在他一頭卷曲蓬鬆的長發中,眼淚瘋狂地衝出眼眶。

  曆經了六百多年,漫長的是一個凡人生死無數次的時光,他們終於再度相見,一時間誰也無法控製情緒,荊豐的眼淚落在鳳如青的頭頂,幾乎打濕了她的一塊頭皮。

  不過就在兩個人相擁而泣得正來勁的時候,鬼王弓尤將那妖丹放入了白禮的身體,敲了敲殿內的屏風,暫時打斷了兩個人。

  鳳如青從荊豐的懷中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哭得眼尾鼻尖通紅的一片,豔色極了,低頭咳了一聲,對荊豐道,“你等等我,我去看看白禮。”

  鳳如青快步走到白禮的身邊,抓起他的手臂,探了下他的生息,頓時深深地鬆出一口氣。

  荊豐跟在鳳如青的身後,進來之後看著白禮說,“小師姐,你認識人王?”

  鳳如青點了點頭,荊豐說,“他幾乎沒救了,被轉生歸一陣拉走了靈魂,是師叔作下的孽,他陣法擺在何處誰也不知,所以師尊隻好要我下山來人王這裏打斷陣法。”

  鳳如青說,“我知道的,我會去黃泉鬼境,將他的魂魄帶回來。”

  荊豐頓了頓,微微歪了下頭,他的卷發將他異色的眼眸襯得極具異樣風情,身量高大鼻翼高挺,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肉肉的娃娃臉。

  一般這樣的身量,是很難給人可愛的感覺,但他的半月眼隻要一動,便給人十分可愛的感覺,幾乎像個精致的人偶。

  “小師姐,你要救他?”荊豐不懂就問,“救他可是違逆天道的,鬼王也說他命數不明,你為何要救他?”

  鳳如青搓了搓臉,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種羞恥感,在她的認知中,荊豐就是個小孩子,她將他當成弟弟,哪怕如今他已經六百多歲,長得有些過於“茂盛”,他在鳳如青的眼中,也還是小孩子。

  和荊豐介紹白禮,她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輕輕籲了口氣,正準備開口,鬼王在旁邊接話,“人王是你師姐姘頭。”

  鳳如青一口氣抽到天靈蓋,險些將頭蓋骨給拱起來,狠狠瞪向鬼王,想衝上去捂住他作孽的嘴。

  什麽叫姘頭!

  就不能讓她自己說,或者換個好聽的說法嗎!

  荊豐很驚訝,一雙半月眼瞪成兩隻滿月眼,微微張著嘴,好一會才說, “小師姐你不是喜歡師尊嗎?”

  鳳如青十分想要當場死亡,一時間不知道該捂誰的嘴好,這回換成弓尤一張鋒利的麵容露出錯愕神情,難以置信道,“什麽?”

  “這世界上還有人敢喜歡施子真?”弓尤嗬了一聲,看著鳳如青的眼神十分的敬佩。

  施子真現如今在修真界幾乎被封為神,境界更是千年以來修真界眾仙長望塵莫及,是最有可能飛升之人。

  多少人連直視他都做不到,合歡宗那樣搞天搞地的宗門,見了他把領子都莊重地束緊,竟然有人敢喜歡施子真,且貌似還不是什麽秘密

  不過弓尤納悶,問鳳如青,“你不是施子真的徒弟嗎?你……”

  身為徒弟對師尊動了那種心思,還是在無情道宗門,這不是悖德犯上嗎?

  弓尤一臉的恍然大悟,該不會是因為這件事被施子真給殺了才變成邪祟的吧。

  那懸雲山找她,難不成是想斬草除根嗎?

  這倒也說得通,施子真那樣的性情……徒弟膽敢對他有那種心思,確實殺了也不稀奇。

  場麵一度很尷尬,鳳如青內心嚎叫不止,甚至想把白禮掀起來,自己躺上去閉上眼人事不知最好。

  弓尤連懵帶猜的竟然對了一大半,鳳如青盯著床上躺著已經暫時無礙的白禮,麵紅耳赤地走到荊豐的麵前,拉住他手臂朝著殿外走,邊走邊說,“鬼王大人稍待片刻,我待會便隨大人下黃泉鬼境。”

  鳳如青突然客氣,弓尤挑了下眉,看了看床上安然的如同隻是睡著的白禮,做了個有些荒謬的表情。

  而鳳如青拉著荊豐到了殿外,尋了處角落石階,拽著荊豐坐下,攪了攪手指,開口道,“小師弟,我聽弓尤說,你一直在下黃泉找我嗎?”

  弓尤確實跟她說過,宗門有人拿她的畫像在找她,問她要不要見,想來就是荊豐了,至於別人……她不敢想,大師兄已經將她忘了,師尊……師尊親眼看她跌下極寒之淵,不可能找她。

  可這其中還有一件事說不通,便是鬼王當日派鬼官給她送的畫像,乃是她入魔之後。

  她入魔之後的樣子,雖然還是能夠看出是她,可變化不可謂不大,且隻有施子真一人見過,荊豐是如何知道,那畫像又是……

  鳳如青不敢深想,但很多事情必須問清楚,也必須要荊豐為她保密。

  荊豐不知她心中繁多猜疑和畏懼,直接道,“不止我下黃泉,還有大師兄,師尊也去過的。”

  鳳如青已經沒有心了,也沒有魂了,可她還是覺得心魂巨震。

  荊豐用十分尋常的語氣說,“畫像是師尊親自畫的,他說你入魔了,將你斬殺在極寒之淵。”

  荊豐說,“大師兄出關之後,因此事同師尊打了一架,被重傷罰吊在焚心崖上承受罡風三十年,師尊懸雲殿被他親手毀了,搬到了焚心崖上閉關足足一百多年。”

  “師尊出關之前,我與大師兄找你,都是用你從前模樣,師尊出關之後,同大師兄修好,便每隔數日,派人送到大師兄月華殿你如今的畫像,默許我們拿著去找你。

  “最開始鬼王不肯買我的賬,後來師尊親自去了一次,他便答應幫忙留意了,”荊豐說,“小師姐,你既活著,為何這些年不回去,我們都很想你。”

  鳳如青每聽一個字,便覺得自己脊梁碎裂一截,荊豐說完之後,所有謎團終於揭開,可鳳如青不由得顫聲問道,“大師兄他……不是被抽離了記憶嗎?”

  荊豐攬著鳳如青的肩頭,鳳如青靠在他手臂上,淚眼模糊地問,音不成調,“他不是將我忘了嗎……”

  荊豐伸手抹鳳如青的眼淚,搖頭,“師尊為了治療他身上的傷,還有被侵蝕的神魂,隻是暫時將他的記憶抽出,儲存起來,大師兄一痊愈,師尊就將記憶還給他了,但是還給他之後,兩個人就打起來了。”

  荊豐歎氣,“大師兄聽聞師尊因你入魔,親手將你斬殺,便險些也入魔了,還和師尊動手,當時嚇死我了,連我爹去攔的時候,都嚇壞了,以為大師兄會被師尊殺了。”

  膽敢和師尊動手,是悖逆大罪了。

  鳳如青簡直不知說什麽,嘴唇顫動許久,最終抱著荊豐再度痛哭起來。

  不過等到哭夠了,她用帶著哭腔的鼻音說,“小師弟,師姐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將見過我的事情,同大師兄和師父說,好嗎?”

  “為什麽?”荊豐不解,“我們都擔心你,我……”

  “你看不出嗎?”鳳如青伸手摸了摸荊豐激動的眉眼,“我已經不是人了啊。”

  荊豐激動的聲音戛然而止,像嗓子裏麵被塞進了什麽,哽得半晌說不出話。

  他眼睛盯著鳳如青,其中光亮逐漸暗淡,半晌垂下眼睫,“我……看不出師姐是什麽。”

  他如今已經是六境修士,第一眼便看出鳳如青的不對,可她是師姐,荊豐激動的是見到她,而不是別的,他更是不敢去深想。

  時隔這樣漫長的歲月,他們師姐弟再度見麵,卻沒成想,是這般誰都不敢去觸碰彼此真容的光景。

  “我是個無魂邪祟,”鳳如青說,“僥幸存於世間罷了,還不知何時要被天道所殺……”

  “小師姐!”荊豐激動,“你別這樣說。”

  鳳如青點頭,又說,“答應師姐,不要去告訴大師兄他們,勸他們不要找了,我隨時能夠變換成其他模樣的。”

  “小師姐,”荊豐焦急,“你同我回宗門,師兄和師尊都會很高興的,他們不會在意你……”

  “懸雲山不出邪魔。”鳳如青打斷荊豐的話道。

  荊豐再度啞然,懸雲山不出邪魔,乃是開山祖師立下的規矩,若不然當年小師姐入魔,便也不會被師尊斬殺。

  可師尊這些年,又默許他們找,荊豐也不知如何,隻是又說道,“小師姐,你隨我回山吧,我們一定有辦法的,師尊畫了你幾百年的畫像給我們,不可能不原諒你的!”

  鳳如青無奈起身,抱住荊豐,像他還小的時候那樣,撫摸他卷曲漂亮的長發。

  “荊豐,我回不去了,”鳳如青說,“況且我也有了我自己在意的人,我們今日見過,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無論是大師兄,還是師父。”

  荊豐埋在鳳如青的腰腹間,沒有說話。

  鳳如青又說,“這麽多年了,無論大師兄還是師尊,肯定早就習慣了找不到我,我不想貿然出現,以這樣邪祟的身份,他們隻會更加的痛心,為我奔波難過,我不想這樣。”

  荊豐許久,才應了一聲,“我不說,但你別變成其他的模樣,讓我也找不到!”

  鳳如青笑了笑,“自然不會,你若想要找我,便去黃泉找鬼王,讓他聯係我,我接下來會去忘川,可能有段時間沒有時間跟你見麵,待我找回了人王之魂,複活他,我們便約定個時間,還在人間相見。”

  荊豐卻抬頭,一雙帶著幽綠的眼眸,緊盯著鳳如青,“你還是要為那人王逆天改命?!”

  鳳如青沒有吭聲,荊豐起身,瞬間壓製性地給了鳳如青緊迫感。

  “不行,天罰會將你殺了!”荊豐說,“不過是個姘頭,你若是喜歡,他死了你再找一個便是!”

  鳳如青不知道怎麽和荊豐說,荊豐便又道,“況且我看他便是沒有失魂,也是廢物一個,一隻手指就能捅死的孱弱,是用什麽花言巧語,騙了小師姐你與他相好?”

  鳳如青有些耳熱,無奈苦笑,“不是他花言巧語哄騙我,是我……是我逼他跟我好的,也是和我在一起,影響了他的命格,所以我不能不管他。”

  “天罰便天罰,”鳳如青說著對荊豐張開雙臂,“你看,我現在不也是個不人,不魔,不妖的怪物嗎,有些事,早晚也要麵對的,我正好試試,天道發現我,會不會將我誅滅。”

  “可你……”荊豐居高臨下,說不過鳳如青,最後隻道,“可為他不值得,他不過一介凡人,朝生暮死,又生得不怎麽樣,幹巴巴的,師姐你為何要逼他跟你在一起?”

  鳳如青苦笑,“我也隻是個邪祟罷了。”

  荊豐氣得張口結舌片刻,急躁道,“你不喜歡師尊了?師尊可比他強了千萬倍啊!”

  鳳如青被荊豐提起這個,麵色又熱起來,“你別胡說了,你在哪裏聽來的謠言!”

  荊豐眨眼無辜道,“大師兄和師尊打架的時候說的啊,整個宗門都知道啊。”

  轟的一聲。

  鳳如青覺得自己已經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