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陡然陷入寂靜。

  顏剛先是猛地伸出手捂住心髒，隨後平靜的臉色轉入猙獰，又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氣，木訥的神情以及渾濁的眼眸刹那間變得清明，像是突然從死氣沉沉裏回光返照的屍體般，一把扯住了葉一諾的衣領。

  “你……再說一遍？”

  “我找到李苒月了。”

  葉一諾並不意外他的反應，隻是更加確定心中所想。

  停頓了兩秒，他強調道：“不是李彩恩的女兒，也不是張炳才拐賣的孩子。”

  顏剛輕輕鬆開了幹枯到隻剩下骨節的手指，拿起枕頭，放在了自己背後，半坐起了身子，緩緩調整氣息，說道：“跟你交手，也不知道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還是最錯誤的決定。”

  “糾結這些，有必要嗎？”葉一諾幫他蓋好白綿綿的被子，說道，“跟我說說她的事吧，一個被你這麽隱藏起來的對象，總有她的價值。”

  “你在威脅我？”顏剛渾濁的眼眸裏多出了一些暴戾。

  “不，現在換我當傾聽者。”葉一諾平和一笑。這是他第一次對顏剛表露這般沒有任何敵意的笑容。

  也對。

  我也不過是個壽命隻剩下三天不到的殘廢罷了，哪怕被威脅，也隻能看著一切發生，毫無辦法。

  顏剛自嘲一笑，說起了故事：“苒苒六歲那年，被一個不長眼的混混差點性侵，我知道這件事之後，就命令一個蛇吻屍的手下，把那個混混家裏所有的男丁都給閹了。”

  “我沒有瞞著她，把這件事的結果當成玩笑說給她聽，你猜她說了什麽？她說，那個人很可憐。這叫同情心泛濫？也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便篤定主意，讓她毫無顧慮的成長，因為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苒苒從小到大隻見過爸媽一麵，後來他們死了，她對此記憶也不深，幹脆懂事不去追究。可蛇吻屍的人不會放棄這麽一個控製我把柄的好機會，他們想讓苒苒也服藥，紋身，成為其中一員。”

  “我當時能力不足，但好在腦子聰明，用了點不幹淨的法子保住了她，並且在她懂事那年，把她送到了南雲市，一直到今天，我跟她都沒有見過一麵。”

  “她不記得我的樣子，因為在我離開之前，曾偷偷讓她服用了一段時間的抗抑鬱藥物，這些藥物能造成記憶力減退或下降。她必須忘掉我的樣子，才能好好活下去。”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麽要把她送到南雲市？因為在我建立起五大分支的共生關係時，故意把那個地方的勢力分布弄的薄弱了許多，隻要童庚堯掌控的公司倒台，我就有很大的機會送她出國。”

  “蛇吻屍的高層知道我有這麽一個妹妹的存在，但他們永遠都猜不到苒苒根本沒有進行‘蛇吻測試’，從她八歲時開始，我就努力讓她經曆著和正常女孩沒什麽兩樣的生活。她不識父愛、母愛，但她太懂事，懂事到從來都沒有向我問過這些。”

  “一直到她過完十七歲生日，期間我都忍住沒有跟她見過一次麵。你想聽的故事其實並不出奇，她就像那些活在青春裏的懵懂少女一樣，上學，功課，交際，一點一滴都被我看在眼裏。”

  “童庚堯你一定已經見過了，他很怕我，因為我手裏控製著他所有的犯罪證據，隻要我還坐在顏氏集團的位置上，他就不敢對苒苒造成半點傷害。我何嚐不知道他也是蛇吻屍派來監控苒苒的棋子？這些其實並不重要，我除了能給她一個並不完整的安全生長環境之外，什麽也給不了。”

  “半年前，苒苒肩上淡化的紋身被發現，蛇吻屍有人知道她沒有經曆‘蛇吻測試’，我為了保住她，答應了上頭一件事，你應該能猜得到。”

  顏剛停了下來，或許是在等葉一諾說話，或許是喘氣聲影響了思維。

  葉一諾思量片刻，輕聲問道：“用你的命，換我入獄？”

  “沒錯。”顏剛點了點枯瘦的下巴，遲暮地轉過頭，說道，“你說的很對，這世上如果有人惜命而不想死，那他一定有所留戀，無非親情友情愛情。我跟你下這盤棋，也不是真的想用命把你送進監獄，隻是想看看他們會不會遵守承諾而已。”

  “我掌握著三個底牌，一個是青榆市和五大分支的關聯，一個則是蛇吻屍組織成員的性命，一個是‘AQE-1’的配方，這三個底牌，每一個對蛇吻屍來說都有很大的用處。在我被抓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知道我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送你進監獄，而是為了脫離掌控。可惜為時已晚，苒苒正值叛逆期，我動用了一點手段，送了她自由，這樣一來，我跟蛇吻屍的博弈就和她無關了。”

  “但你的出現讓一切都產生了變動，你間接或直接毀掉了我這三個底牌，導致這場博弈被轉換到了你身上。”顏剛歎了口氣，說道，“我在預料到可能會敗於你手後，把藥藏了起來，借此強行引出蛇吻屍的人，這是為了防止苒苒在我死前被抓到而做的無奈之舉，一旦我死在了你所認為的正義之下，那苒苒就徹底跟蛇吻屍脫離了關係。”

  “去往刑場執行死刑的那一天，邢無生一出現，我就明白苒苒還活著了。”

  “與其說她是我唯一不願去死的弱點，倒不如說……她是我心甘情願為之一死的逆鱗。兩天之後，如果我沒有得到苒苒的任何消息，那些藏起來的續命藥，會被毀掉，與顏氏集團共生的那五大分支的主要控製人，也會暴斃荒野。這是我用盡十幾年布下的網，他們不想讓我好過，那就玉石俱焚。”

  直到這一刻，葉一諾依然能從這個19歲就害死了五條性命的人身上感覺到一股兔死狐悲的梟雄之氣。

  “你總是能帶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顏剛抬起渾濁眼眸，正視著葉一諾，“說吧，你是怎麽找到苒苒的？”

  葉一諾細聲細語將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都講了一遍，沒有任何保留。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讓他多聽一點想聽的故事，到也算是積德了。

  但麵如花甲老人的顏剛似乎對避暑村發生的驚險之事並不在意，聽完葉一諾的描述後，嘶啞道：“沒有這種巧合。”

  “你的意思是……”

  葉一諾不敢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

  顏剛緩緩搖了搖頭，手臂上皺巴巴的肉緊繃在了一起，他苦澀道：“苒苒能和你碰麵，是我這輩子都猜不到的事。即便我知道你一定猜出我有所顧忌，但如果你不查到南雲市，也就不會陰差陽錯遇見她。”

  “你廢了那麽大的心思藏著她，就不打算與她見一麵？我來之前，她都嚷嚷著要找你。”

  聽到這句話，顏剛沉默了下來。

  到了這種時刻，他那波瀾不驚的心思，反倒慌亂了起來。

  明明是一個將死之人，偏偏沒有勇氣去死，這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見，還是不見？

  其實已經很明了了。

  葉一諾並沒有故意壓低聲音，平靜道：“她遇見我，跟我來青榆市，是好是壞，你應該比我清楚。作為交換條件，我希望你能給我想得到的東西，等我把青榆市和蛇吻屍的關聯割開，這兒不就成了一個庇護之所？”

  “換句話說，你躲了她十幾年，最後心甘情願的去死，就認定自己是一個偉大的哥哥了？沒有這個道理。與其給她繼續留著摸不著邊際的念想，倒不如大大氣氣再見最後一麵，你走的安心，她也能過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