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1)
作者:酒初祀      更新:2020-06-22 10:40      字數:10453
  青翠鬱鬱的竹林深處, 這會竹樓前, 隻剩了一對樣貌出眾的男女相對而立,兩人的隨侍都很有眼色地避到了竹林小徑上,以免擾了兩人的清靜。

  “那日後我的含章院盡可隨卿卿布置,打理成阿沅習慣的布局便好。我素日裏都隨意慣了。

  “隻要你喜歡便好。”

  蘇六郎還惦記著方才王沅說的話,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又表了表心意, 還把兩人相握的手拉到了身前。

  乍一看, 顏色十分相近的棗紅色與緋紅色的袖邊,繾綣纏綿在一起, 分不清誰是誰。

  這會不應該說說別的嗎, 怎麽話題就轉到布置屋子的問題上來了。

  難道自己想怎麽布置, 他還能反對不成?

  這點自信,王沅還是很有幾分的。

  她也差不多摸準了蘇六郎的性子, 很是灑脫隨意,小事上對她幾乎千依百順,也沒有莫名其妙的沙文主義自尊心, 從而表麵大度內心憋屈。

  大事上雖然很傾向於自己大包大攬, 但是也願意與她商討一二, 還能聽得進她的意見。

  總而言之, 可以說是相當完美了。

  所以她就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六郎,潛入蘇府書房中放置偽信之人,可是找出來了?”

  這個問題,一下就戳到了蘇六郎的痛處, 他垂了眼,長睫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眸子,語氣透著些怏怏不樂。

  “那個落水的孩童一見到桐伯就驚慌尖叫,後來直接奔到一身酒氣的醫師懷裏,紮進去就不肯出來。”

  “我訊問過能接觸到書房鎖匙的其他人,也去檢查了書房的鎖匙門窗,並無撬動的痕跡。如此,是誰所為已經很是明顯了。”

  想到這些年來,對待他們兄妹慈愛照料,在府中頗有威望的桐伯,居然會將偽造的書信放到書房裏,那可是,能置蘇家於萬劫不複之地的偽信!

  濃密的長睫劇烈地顫了顫,在眼瞼下投出的淺青色暗影也隨之舞動。

  是財帛動人心,還是官職權力動人心,蘇六郎已經不想追究了。

  他輕歎出聲,想到昨夜場景,眼中就有一絲茫然:“府中醫師先認得罪,像顧二郎一般,把罪名全扛在自己肩上,可他連接觸鎖匙的機會都沒有。”

  “阿沅,你說這是為什麽?”

  醫師,是那個喝得醉醺醺的來給九娘看病,滿口胡謅的醫師?

  果真是不能靠第一印象就否定一個人,王沅心下暗歎。

  空著的手輕輕搭在了蘇六郎握住她的手上,緩緩開口:“自然是顧念著血脈親情,也像顧二郎一樣,想替血親頂罪罷了。”

  是了,醫師和顧二郎想維護的,都是他們的親人而已。

  “血親?”

  蘇六郎短促地冷笑一聲,昨日就開始積攢發酵起來的失望都化作了嘲諷,勾成了唇角冰冷的弧度。

  “從耶耶到九娘,莫不是把桐伯看做有血緣關係的至親,可他隻怕是從未將我們當作親人。”

  繼而小幅度地搖了兩下頭:“難不成是我們曾有什麽對不住他的?讓他輕易就拋卻這麽多年的相處提攜,當年可是耶耶在金殿上,用戰功替他換的良籍!”

  見到蘇六郎頗有些咬牙切齒的表情,王沅有些擔憂,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拍了拍,然後就被他拖進了自己的掌心。

  雙手被製住,她一抬頭就望進了一雙浸潤了水色的雙眸,如黑色曜石一般,此時亮得驚人,熱切而偏執。

  “阿沅,你說,他到底為何這麽做,耶耶當年還曾明言,讓阿耶以兄事之,萬萬不可薄待於他們二人。”

  “他便是如此回報給我們蘇家的嗎?”

  看來這位桐伯跟蘇家的人感情頗深,王沅心裏掂量著,要不然蘇六郎不能如此發怒,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蘇六郎這般模樣。

  不過一碼歸一碼,為著這般人傷心生氣,在她看來大可不必,但同樣的,她也不會勸什麽說不定對方有苦衷之類的金光閃閃的話語。

  再說對方有苦衷,因此才會如何如何,其實並不會使當事人心裏好過多少,反而不如讓當事人痛痛快快地怨恨對方。

  若否,心地善良之人說不定真的就陷入原諒不可,不原諒似乎不夠仁厚的糾結矛盾中,進退維穀,心內生焦。

  她稍稍用力地抽出一隻手,削蔥根般細嫩的指尖繼續輕拍著蘇六郎的手背,溫和道:“我知曉六郎此時心中並不好過,我隻有一問,六郎覺得自己在此事上可否有錯?”

  這話問的蘇六郎神情一頓,他再次不自覺地把王沅安撫著他的手攏到了自己的手心,有些詫異地反問道:“阿沅何出此言?”

  難不成還是自己逼著桐伯做這般事不成。

  “那既然不是六郎的錯,六郎又何必氣壞了自己,這不是反倒便宜了作祟之人。”

  拋出了經典勸慰詞,王沅也放棄了掙紮,任由蘇六郎無意識地攏著她的雙手,甚至故意語氣輕緩地逗他:“若是六郎氣壞了身子,叫我如何是好?”

  她沒有笑,隻是眼中閃動著調侃之意,一本正經地詢問他。

  這倒一下子讓蘇六郎紅了耳根,他收束了雙手縛住王沅,把她往這邊拉了拉,就張開了雙臂把她擁入懷中。

  貼著他溫熱的心口,王沅就聽見了耳畔邊砰砰砰的心跳,初時急促,在察覺她並未拒絕之後,逐漸放緩回歸正常。

  好似哪裏不對,她突然想到,上次蘇六郎抱她是自己心情不好,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護在懷裏,還輕輕地拍了拍背安撫她。

  這回好像是他心情不佳,所以自己安慰他,怎麽還是他先動的手?

  她有些不甘,就繞過一隻手,試探地拍了拍蘇六郎的背,以示安撫,果然就感覺到擁她之人把她抱得更緊了些。

  懷抱著懷中溫軟嬌柔的小娘子,蘇六郎覺得自己仿佛飲醉了酒,陶陶然而微醺,煩心事暫且被他刻意地拋諸耳後。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好似阿沅有些過於清瘦了,可見自己還是得盯著她多用些飯食。

  毫不知情的王沅背後忽而一寒,還不知道已經有人惦記起了她的飲食用度。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蘇六郎把下頜輕貼在了王沅發頂,光潔的下巴上被她發上的幾朵珠翠印出壓痕,這才讓他想到了正事。

  他輕輕放開了王沅,自袖中取出長方形的漆盒,朱漆光亮,盒頂用晶瑩爍耀的螺鈿鑲嵌出一簇月季花來。

  他用修長白皙的指尖撫著花紋,有些踟躇:“盒上紋樣是我繪好後尋了工匠拚鑲出的。”

  “但這盒中之物是我親手所做。”

  他雙手遞過了漆盒,“許是不夠精致,以後每年阿沅生辰,我都會為你做一件,想來技藝會越來越熟稔的。”

  接過溫潤如玉的漆盒,王沅輕啟開,就看見了盒中的一支短釵,她有些訝異地看了看蘇六郎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是不錯,還能做這等精細物件?

  索性小心地拈起了盒中物,越打量,她越是沉默。

  這是一支短釵,可以別在發間任意處,釵頭上是一朵介乎月季和牡丹的花型,看蘇六郎畫的盒頂,應該是朵月季才對。

  這朵暫且叫做月季的花是用細細的金絲攢就的,這種工藝叫做花絲鑲嵌。是用了細細的金絲編製對壘,最後編結成型,精細異常,很是費時。

  她略略轉了轉短釵,花心鑲嵌的打磨圓潤的小粒紅寶石色澤豔麗,在轉動下流光溢彩,折射出的光線閃得她眼中微酸。

  哪個世家郎君會自己下廚做一盒賣相糟糕的點心,又有哪個郎君會去學如何鑲嵌珠花,說起來,可不就是讓人發笑的嗎。

  事實上她也笑了出來,有些感慨地問道:“六郎這是從哪學的手藝,不怕傳出去讓人笑話嗎?”

  這有什麽可笑的,蘇六郎有些不解,他骨子也是個隨心所欲的,要不然幼時也不至於挨了他阿耶那麽多頓打。

  不過想了想,大概也就明了了她的意思,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見解。

  “我如是想,便如此做了,其他人笑話我又如何,阿沅與我皆是歡喜便好,何必在乎他人眼光。”

  “當真是不懼他人眼光?”

  “當真。”

  想了想,他又補了幾句:“我心悅卿卿,誠心誠意討你歡喜,他人笑話又如何,你我二人開心便可,何必在乎不相關之人的閑言碎語。”

  “我尚幼時,阿耶就常言,人生天地間,最可貴的便是隨心,能隨心而行者,不畏懼他人目光,不在乎他人非議,憑本心而動,才是真的恣意快活。”

  “我亦是深以為然。”

  “我心悅卿卿,想如此做便做了。那麽,阿沅,你可喜歡這件生辰禮?”

  喜歡麽?自然是喜歡的。

  輕撫著釵頭的月季花,細密的花絲盤織出形狀姣好的花瓣,指尖反饋出凹凸不平的清涼觸感,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蘇六郎俊秀的麵容,柔聲道:“那還請六郎為我簪上如何?”

  這是正合他意了,蘇六郎近前一步,接過她手中的發釵,揚手在她如雲的發髻上比劃位置。

  他今日穿的是寬袖的衣衫,繡著流雲紋的柔軟袖邊就輕擦過王沅的額角,讓她覺得有些癢癢的。

  心下一動,王沅就環住了蘇六郎的腰身。

  他不是隻知道吟詩作對的世家子,騎射刀劍樣樣上手,腰身勁瘦挺拔,她環住之後,指尖還能觸碰到自己的手肘,這讓埋在他懷裏的她悶悶地低笑了一聲。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那日嗅到的香氣,怎麽就偏偏與她素日聞到的此香不同,難不成是因為混了蘇六郎本身的氣息。

  這個想法一起,就讓王沅覺得自己的耳根也有些發熱。

  總之,這溫暖幹淨的感覺似乎不壞,她也是喜歡的。

  被突然抱住的蘇六郎身形一僵,反應過來之後就是狂喜,唇角飛速揚起。他忍了又忍,才沒粗魯地把這突然主動的小娘子緊緊桎梏在自己懷裏,即便是心下蠢蠢欲動。

  尋了自以為最合適的位置,把短釵慢慢插入了烏黑濃密的發中,他手上微微用力,隻怕弄疼了懷中人。

  這會終於空出了雙手,可以攬住她,蘇六郎半闔著眼,隻覺得沒有比此時更好的了,仿佛平地冒出了一汪清泉,正在浸潤著這些時日焦枯煩躁的心田。

  四周忽然變得很靜,隻有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響,還有遠處似有似無的宛轉鳥啼與翅膀撲棱聲,有零零散散的光束穿過了落在了蘇六郎的臉上。

  斑駁的光點落在介於少年與青年的麵容上,他這一笑,仿佛三千世界的光彩,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

  “六郎覺得是顧相公與晉王已經有了勾結?”

  這會兩人已經離了竹樓,正沿著小徑往外走,小徑道窄,但也剛好夠兩人並肩而行,袖袍下,兩人的手還牽著對方。

  聽見王沅發問,蘇六郎頷首應道:“應是如此。”

  想明白了個中原委,他把昨晚之事娓娓道來:“桐伯自然是不肯說的,但有人為了給他求情,坦白了他的一些習慣,諸如把些隱秘物件藏於寢居的暗格中。我就帶人搜出了幾封與晉王府中幕僚門客往來的書信。”

  “至於如何懷疑晉王已經與顧相公有所牽連,也有幾分是因著今日之事了。阿沅可猜出一二?”

  他不想隻是自己一個人滔滔不絕,唱一出獨角戲,也想勾著阿沅多跟他說幾句。

  “是有些想法。一者,我曾與六郎說過,蘇府所取得的信上字跡與六郎很是接近,想來是模仿的蘇大將軍的字跡。若是顧二郎承認是他寫的字條,那豈不是證實了是他與晉王有所牽連。”

  “可他今日還是站出來擔下此事,想來他對蘇府的那封信件一無所知。可見始作俑者並不是他。”

  大概說了說自己的想法,王沅就對上了蘇六郎鼓勵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回答學堂裏夫子的發問,心下好笑。

  索性就又把問題拋了回去:“六郎覺得我說的可對?”

  “阿沅穎悟過人。”他笑著肯定了一句,帶著莫名的認真,倒讓她覺得越發地像在誇讚學生了。

  好在他沒有揪著這點不放,繼續邊走邊說了下去:“用我的名義約你,自然是因為你我之間的關係。”

  他的前半句明顯可以聽出不悅,而後半句的語氣就輕快了起來。

  “再用阿沅的名義約秦王,顯然是試探了,想來是搜查了蘇府一無所獲讓他們起了疑心,說不定秦王身邊也有了耳目。”

  這句話一說完,他看向王沅的眼中就帶了些擔憂之色。

  “所以此次也是存了試探之意,試探你與秦王是否有些來往,若是,想必秦王定會赴約的。”

  接下來的猜測就讓蘇六郎麵色青了幾分:“便是你與秦王素日並無來往,今日被撞破,傳出了私會流言。我也會對秦王心存芥蒂,蘇家更是少了幾分與秦王結盟的可能。”

  見他眼裏的火花都要炸開了,王沅就接過了話尾,替他說了下去:“王元娘也不過是受了指使而已。她本就對我不滿,這會又得了顧相公指使,想來,既是想討好顧家家主,也是趁機泄憤。”

  想到了她剛剛穿來時麵對日日來噓寒問暖的王元娘,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在心裏搖搖頭,繼續說了下去。

  “至於顧二郎為何會來,很可能是無意間得知了此事,不知出於什麽目的趕了來,隻不過恰好被郭五娘逮了個正著。”

  這下他怕是脫不了身了,郭五娘應該也能如願以償,倒真是造化弄人了。

  即便是知道阿沅對顧二郎無意,這會聽她提起,蘇六郎依舊有些呷醋,但他想了想顧二郎很可能是為了阿沅而來,也就……

  不,他覺得心中的酸味更重了,就生硬地轉移了話題:“隻是不知郭五娘來此是巧合還是人為了。”

  這倒是與他們二人無關了,王沅也不糾結此事,想了想又道:“我隻是懷疑其後是晉王插手,並無十分把握肯定顧相公牽涉其中,六郎又是如何確定的?”

  自然是有原因的,蘇六郎就把清晨來王府之時遇見崔五郎之事告知了她,最後總結道:“若非聞清已告知我,晉王與顧相公私下頗多往來,我也不敢完全肯定,猜測而已,並無十分把握。”

  王沅默了一瞬,崔五郎如今顯然已是秦王心腹,他肯告知此事,也就是說蘇家與秦王、楚王完全站在了一條船上。

  大概也算是好事一樁?畢竟原劇情中那麽不利的情形下,秦王都能上位,顯然晉王是沒有勝算的。

  隻是蘇氏一族自來隻忠君不站隊,從來不偏幫哪方,到底是自己把蘇府拉上了這條船。

  便是蘇六郎不說,她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即便她有劇本這個金手指,知曉這才是最正確的方式。

  可這難道不也是打著為他們好的名義,替他們做了決定?

  更重要的是,就此打破了蘇氏不參與儲位之爭的傳統,日後便是再做回孤臣直臣,這信譽上到底是打了折扣了。

  轉頭看了看身側突然沉默的小娘子,蘇六郎有些不知所以,難不成自己方才說了什麽惹了阿沅不快?可是自己方才似乎也沒說什麽。

  他正猶疑著,就見王沅轉了話題,心不在焉地說道:“也不知此次顧二郎與王元娘的昏事可還有變故。”

  這話就又觸動蘇六郎的某根神經了,他默了一下,淡淡回了句:“說不定此回顧二郎娶婦的牛車就是從郭家歸了。”渾然不覺自己的語氣滿是檸檬的芬芳。

  察覺到的王沅樂了一下,就將方才所想之事一掃而光,她做了便是做了,若是蘇家其他人真的不滿,隻管與她說道便是,想來蘇六郎也會維護自己的。

  不過,如今還是得先哄哄身邊這個,將來要為她撐腰的郎君。

  她屈起了與蘇六郎所牽住的那隻手的小指,在他掌心裏輕輕畫圈,刻意放輕的動作像羽毛一般輕盈顫抖。

  果不其然就被蘇六郎用力握住,一回頭就對上了他滿含笑意的雙眸,從眉角到眼梢都是笑意,口中卻是道:“阿沅有何事嗎?”

  沒事,不過逗逗你而已,她機智地沒有出聲,好在蘇六郎也沒有追問。

  他們兩人此時心情正好,顧府裏卻滿是風雨欲來。

  在顧府的書房裏,精神矍鑠的顧相公正跪坐在窗前,擺弄著黑白的棋子,卻是閑暇時,用左手跟右手在下棋。

  可此時平和的湖心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攪起圈圈漣漪,讓他右手拈著的黑子半天都不曾落下。

  “你當時便是如此說道?”他抬頭望向眼前曾經引以為傲的嫡長孫。

  “耶耶,我……”顧二郎臉上蒼白,透出一種含義不明的頹喪,他囁嚅幾下,到底沒有接著說下去。

  “幾年前,你便是因為不願接受與壽安郡主的昏約,繼而選擇外出遊曆,”顧相公眉心的褶皺越發的明顯。

  “幾年後,你卻是因為壽安郡主,又刻意去壞了顧家的謀劃?”

  明明顧相公隻是皺著眉,臉色不太好看,慢條斯理地詢問他,可聽在顧二郎耳中,卻不亞於厲聲質問。

  他此時的臉色白得透明,雙腿僵直地撐著身軀,整個人搖搖欲墜。

  他自知本是顧家養育了他,又賦予了他清貴的世家子身份,是顧家的財帛與地位將養了他,自然也要他反哺顧家。

  可,那可是王沅,是他前世至死,都不曾放下的憾恨與痛苦,也是他今生有緣無分的求而不得,他好不容易接受了摯愛之人另嫁他人,也下了決心隻在心中祝禱她萬事順遂。

  但得知顧家設計於她,此舉想來會壞了她與蘇六郎的姻緣,他就心生不忍。

  前世的她一生都不曾得償所願,這輩子終於有人疼她愛她,憐她惜她,他實在是不忍心讓她再失去蘇六郎。

  不過一次謀劃而已,耶耶足智多謀,一定能再想其他的法子的,他當時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半晌,顧二郎慢慢道,“耶耶如何責罰我,我都願意領受。”

  責罰,此時責罰他,便能讓他不向著顧家的心掰直捋正嗎。

  還是能讓他得了教訓,日後事事以顧家為先。

  顧相公心裏嗤笑一聲,麵上就帶出些涼薄來,早知今日,他還不如沒有過這個嫡長孫,若是不曾對他寄予重望,也就不必失望了。

  一聲清脆的落子聲,黑色的棋子落在棋盤上,盤上局勢一轉,黑子當機立斷,選擇了斷尾求生,頓時白子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

  大局已定,他慢慢撿起了棋子,歎道:“二郎回去吧。”

  一聲又一聲,棋子落回棋盒中的敲擊聲,仿佛也在叩擊著顧二郎的心跳,他踏出房門時,聽見身後傳來顧相公幽幽的歎氣聲。

  隨即便是不帶溫度的告知:“你犯了大過,過幾日,開了祠堂,我會將你除族。”

  “日後,好自為之吧。”

  顧二郎身下一個踉蹌,扶住了門框,細膩溫潤的花梨木觸感喚不回他的神智,他扯了扯唇角,發現連苦笑的動作都難以作出。

  這位曾經溫潤如玉清雅如風的郎君,僵著身軀,撐持著往自己的寢居行去,心中一片死寂,又生出一點希冀。

  想來他與王元娘的勞什子昏約大概也會被解除,真好。

  從此,他大概真的就,自由了。

  ————————————————

  大抵人總是勢利的,一時的榮辱起落也會帶動旁人的態度起伏,要不然也不會有諸如前倨後恭之類的詞語精確形容。

  王沅也是深以為然,但親眼見到還是不同的。

  方才回了宴席上,她不過是去更衣再回,就看見了有幾位郎君在圍著蘇六郎,為首的正拿著罰酒所用的瑪瑙羽觴在勸酒。

  雜色瑪瑙所製的酒觴,差不多有持之郎君的手掌寬,長度則是兩倍寬,這一杯下去,都不能稱之為杯了,一碗下去,隻怕是喝都要喝撐了。

  此時正拿著瑪瑙羽觴勸酒的郎君,王沅隱約覺得也有些眼熟,好似曾經見過。

  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餘光裏捕捉到她在不遠處的勸酒郎君,頓時覺得備受鼓舞。

  蘇家如今已有沒落之象,說不定郡主已經後悔答允了和蘇六郎的昏約。

  說不定今日自己下了蘇六郎的麵子,郡主還會高看他一眼。

  若是能羞辱蘇六郎,讓他意識到自己配不上郡主,能主動退親,郡主說不定還會考慮考慮他,勸酒的張七郎美滋滋地想道。

  他激動的手都在打顫,瑪瑙羽觴裏滿滿一觴的微綠清酒也隨之蕩漾,濺了許多在桌案上,連著他的袖上也有了星星點點的濕痕。

  “蘇兄,今時不同往日,今日這可是壽安郡主的生辰,當浮一大白也,蘇兄不飲,難不成是看不上我張某人?”

  “是看不上我張某人,還是不願為郡主舉杯?”

  附近還有不少素日裏與蘇六郎交好的郎君們,都早被家中長輩交待,多事之秋,需得事事以家族為先,切勿招事。

  見張七郎來者不善,這會也都麵麵相覷,卻又礙於蘇家之事,到底是沒有上前。

  蘇六郎恍若未覺,他打量著眼前這位麵容隻稱得上清秀的郎君,眼下青黑臉上浮腫,一看就是素日裏縱情酒色,標準的紈絝子弟做派。

  張家是晉王妃的母家,舊日裏他也是識得這位張家七郎,據說是早年前也是頗有才學,自張家發達,就一發不可收拾,日日流連平康坊裏的煙花柳街。

  兩人往昔無過節,便是蘇家如今有難,他上趕著羞辱自己作甚,難不成是晉王授意?

  早年也有些交情,他覺得,晉王應當不會如此無聊才是。

  耳聰目明的蘇六郎很快就發現張七郎的餘光不時地,在往他的後方瞟去,他低頭,自桌上光潔的銀碗反光裏看見了緋紅色的身影,登時額角青筋一跳。

  豎子安敢覬覦阿沅!

  他忍了又忍,佯裝出笑意,朗聲應道:“悶聲飲酒何其無趣,不若張兄與我以投壺定輸贏如何?”

  他指了指瑪瑙羽觴,“輸者,自罰三杯也。”

  投壺也是時人雅好的酒席活動,在地上放一隻細長頸的壺,比試者站在劃好的位置線內,往壺中投擲羽箭,投中者贏。

  誰不知道你蘇六郎出身武將之家,張七郎也不是傻子,但他一想到不遠處的美貌小娘子正看著他,就覺得胸中驟然湧出一股豪氣。

  氣從膽邊生,他偏要比比,若是僥幸贏了,可不就銼銼蘇六郎的銳氣,讓他也在郡主麵前丟個麵子。

  “好,比便比,隻是蘇兄可莫要賴賬。”

  張七郎把酒觴往桌案上一拍,動作太大,桌案上都灑了一大灘酒液。

  他們幾個人輪流上,還能比不過蘇六郎一個,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也得比!

  王沅倒是不擔心蘇六郎會輸,別問,問就是迷之自信,她就是有些奇怪,怎麽感覺這個來找茬的郎君似曾相識,細想又想不起來。

  正想著呢,就被人攀上了手臂,一看,就是眉飛色舞的盧嫻,一旁還有個掩口而笑的柳箐,都是一臉促狹地看著她。

  這是發生了什麽嗎?

  “喏,”盧嫻示意她看並排而站的蘇六郎和那位不知名郎君,“想不到張家的那位,現在還敢惦記你呢?”

  她眉梢一挑,語氣裏的輕蔑嫌棄遮都遮不住,“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玩意兒。”

  張家那位,張家哪位?

  王沅更迷惑了,凡是世家大族,最大的特點就是,人多,真真是人多,排行還都按照族裏來。

  一來二去,她覺得自己的腦容量都已經不夠用了,好在她已經過了需要記憶並背誦譜牒的年歲,隻需要熟悉常來往的人家便可。

  偏偏張家鮮少與王家有所來往。

  “那不就是你與阿嫻當年相識的緣由。”還是柳箐看不下去,直接點破了對方身份。

  當年是因為有小娘子戀慕圍在她身邊示好的郎君,背後說些酸話,恰好被她撞見,然後才結識的阿嫻……

  也就是說,這位便是當年那位在她身邊示好的浪蕩郎君之一了?

  王沅仔細看了看他的長相,心下感歎,長得醜還熬夜,這不,都醜得讓她認不出來了,何其悲哀。

  見到有郎君要玩投壺,好些年紀相仿的閑散人士都聚了來,讓張七郎越發得意洋洋,他這幾年吃喝玩樂,投壺也是有幾分把握的。

  就是他不行,一道來的幾位狐朋狗友難得還沒有精於此道的嗎,就是總跟他一道的吳九郎,就是個中好手,十能中八的。

  他對晉王與蘇家之事一無所知,心裏惦記的就是非得讓蘇六郎跌了麵子不可。

  一旁的蘇六郎則是悠哉悠哉,笑容滿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時不時還往王沅所在處瞟上幾眼。

  王府的婢女也是利索,很快就擺好了一隻黑漆飾金的長頸壺,頸長就有七寸,口徑才隻二寸半。小口長頸,一看就是難中。

  又有人取來去雲皮的柘箭,劃好了距離線。

  不過是私下比比,也就省略了投壺前應有的賦詩謙讓環節,隻尋了幾位樂師在一旁奏樂助興,勉強算是雅歌長許佐投壺,還邀了位郎君充當司射一職。

  這時,司射已經就位,就高聲宣布了規則:“順投為入,次序投之,輸者滿飲三大觴。”

  張七郎隨即上前,自箭壺裏拔出一支來,掂了掂,比劃來兩下,瞄準了半天,才腕上用力,電光火石間投擲了出去。

  中!

  他笑得咧嘴,負手聽周圍的叫好聲,眼風就掃到遠處壽安郡主所在地,有一種郡主對他微笑的幻覺。

  這讓他更加亢奮,連投十籌,十能中六,算是很不錯的成績了。

  接下來就輪到蘇六郎了,他站到了方才張七郎所在位置,自箭壺中抽出一支,白皙修長的手指撫了撫箭尾的羽毛,以手執箭,輕輕鬆鬆地擲了出去。

  明明看上去不過是隨手而為,眾人卻隻見到,那支箭仿佛長了眼一般,直直地鑽入了長頸壺中,把其他六枝都震到了另一側,連壺身都晃了晃。

  一時場中眾人啞然,隻聽見樂師所奏之曲,陡然上揚,入耳的樂聲震得人心中亂跳。

  無他,擲壺的郎君表現的太過輕鬆,仿佛都沒有瞄準壺口的位置,就輕輕鬆鬆地將箭投了進去。

  反襯的方才比劃了半天才投中的張七郎,遜色了不止一星半點兒。

  連帶著攀著王沅手臂的盧嫻都微微張口,反應過來之後就開始搖晃她的手臂:“阿沅!阿沅!蘇六郎也委實……”

  她噎住了,想不出合適的詞匯,卡了又開才續道:“也委實太準了。”到底還是覺得缺了點意思。

  看來自己倒也不是迷之自信,王沅有些失神地想到,不是說蘇六郎少年時也是個打馬遊街到處跑的紈絝郎君嗎,那這些玩樂之事對他應該是小意思而已。

  端看蘇六郎這手,就知道接下來的投中不過是順理成章,果然,接下來的五投,無一失手,一直到第七投時,投壺居然已經插滿了箭,塞得滿滿當當。

  蘇六郎把玩著手裏的這支,看著張七郎一臉灰暗失望的神情,輕輕笑了笑,就稍稍用力,把這支也投了出去。

  穩穩地插在了,其他羽箭的縫隙裏……

  因為長頸壺已經沒有了空隙,所以他投出的這支,插在了其他入壺羽箭的縫隙上,直直地豎立著。

  這會周圍連叫好聲都沒了,見者都有些目瞪口呆,全場的注意力都在場中一身棗紅圓領袍的郎君身上。

  郎君容貌極盛,投壺技藝亦佳,惹得不少小娘子動了春心,臉上染上了紅霞。

  可這會蘇六郎倒是沒什麽波動,他折返回了自己的坐席,取了桌案上的瑪瑙羽觴,斟滿又回,站到了張七郎麵前。

  “張兄可還要比?”蘇六郎噙著笑意,和煦問道。

  再比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張七郎也不是不識時務,他瞟了瞟滿滿的酒觴,喉結上下不住地滾動,呐呐道:“蘇兄精於此道,我不能比。”

  他自覺地要接過酒觴,做好了滿飲三杯的心理準備。不就是三大杯酒,撐死也得喝,誰叫他技不如人。

  可蘇六郎卻是後退一步,讓張七郎心裏一涼,難不成這人還想羞辱自己不成。

  誰知就聽見眼前郎君悠悠地說了句:“方才我也隻投了七支,勝了張兄一箭而已,張兄滿飲此杯,此事便算揭過,可好?”

  竟是要放他一馬!

  張七郎簡直要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等滋味,衝蘇六郎方才那手,誰不知他幾乎是百發百中,原以為他會一連十籌俱中,好好地奚落自己一番。

  可人家刻意卡在了比自己多一支的數上,給自己留點情麵,連罰酒都尋了由頭減免到一觴。

  自張家攀上了晉王,家中長輩恨不得尾巴都翹上了天,隻等著晉王上位成了外戚,再上幾層樓。

  他也就被迷了眼,丟掉了十數年來苦讀的書本,招朋引伴章台折柳,過得好不自在,平日裏也沒捉弄身份地位不如他之人。

  今日倒是被蘇六郎輕輕放過。

  隻能說,他現下是輸得心服口服。

  俯身長揖,張七郎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