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瓜子和茶      更新:2020-06-22 10:37      字數:3628
  搖曳不定的燭光中, 小小的長命鎖瑩瑩閃著銀白的冷光。

  林嬤嬤起先還笑著, 見了長命鎖身子猛地向前一傾,用狐疑的目光盯視著朱緹,“你打哪兒得來的?”

  朱緹微微睜大眼,看上去有幾分吃驚,“從青鳶屍首上搜出來的,林嬤嬤認得這東西?”

  林嬤嬤怔楞著, 沒有回答。

  她決計不會認錯, 這就是小主子的長命鎖,可是小主子不認得青鳶, 更不要提送給她, 那青鳶從哪裏拿到的?

  若說世上還有另外一摸一樣的長命鎖, 那就是她兒子戴的那個!

  他還活著?

  不可能的,帶小主子逃出宮後, 她偷偷回家看過,家裏燒得隻剩幾麵黑乎乎的斷牆,聽人說一家子都燒成了焦炭, 早扔到亂墳崗了。

  當時京城混亂不堪, 錦衣衛到處抄家抓人, 她沒勇氣去亂墳崗找, 隻盼望小主子登基後追封自己的丈夫孩子。

  可現在……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她哆哆嗦嗦抓起長命鎖細看半天,慢慢的,她嘴唇白了。

  發暗的花紋旁邊, 新刻著兩行細小的字:世間無其人,凡塵唯青鳶。

  兩行字體不同,首行略顯粗獷,第二行字體娟秀,明顯是出自一男一女的手筆。

  無其人,吳其仁……

  林嬤嬤但覺頭“嗡”的一聲漲得老大,一陣耳鳴心跳,下意識否認道:“不可能,哪有這般巧的事,絕對不可能!”

  朱緹斜睃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這可真是柳暗花明,我正愁線索斷了沒法查呢,來來來,林嬤嬤和我說道說道,這長命鎖有什麽來曆?”

  “吳其仁究竟是誰?”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誰,沒我他早餓死了,辛辛苦苦栽培他一場,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反過來想害我閨女!誒,你還沒說這長命鎖……”

  “這長命鎖上的字是不是吳其仁刻的?”

  “嗯,比對過了,的確是他的字。這玩意兒大概是他和那個妓子的定情物,嘖,他娘的,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該心軟把他放錦衣衛,就該直接扔宮裏當個小黃門。”

  “朱緹!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什麽?”朱緹看著她,語氣很是莫名其妙,但投過來的目光滿是譏諷,“我什麽也不知道,林嬤嬤倒像是知道很多。”

  “是不是你假造的長命鎖?”

  “真是好笑,我造這玩意兒幹嘛?你這樣激動……吳其仁是你什麽人?”

  “人呢,他人呢?他早死了啊,我回去找過的,我不信,我不信——”

  朱緹徐徐踱到廊下,高聲吩咐道:“把吳其仁的屍體抬上來。

  大雨傾盆而落,廊下好像掛起一道密密麻麻的雨簾,劈裏啪啦砸在吳其仁直挺挺的屍首上。

  林嬤嬤跌跌撞撞奔過來,直愣愣看著地上的屍體,雙手顫抖著撫上他的臉龐,細細描繪著他的眉眼,越看越像,越想越是真的。

  朱緹冷哼道:“他倒死得痛快,被朱閔青一刀砍死,算便宜他了!”

  上天好像爆裂似的一聲雷響,震得林嬤嬤渾身一顫,“什麽?是小主子殺了他!”

  “沒錯,幸好我那幹兒來得及時,才救了我閨女的命。誒,林嬤嬤,你幹嘛這樣盯著我?”

  林嬤嬤白亮亮的眼神瘋子一樣盯著朱緹,五官都擰歪了,“你早知道吳其仁的身份對不對?你怎會好心從拐子手裏救人?你找他就是為了轄製我!我可憐的兒啊——”

  “這誤會可大了!”朱緹看看她,又看看吳其仁,斜扯嘴角一笑,“原來他是你兒子,你當年怎麽就沒好好找找呢?沒準他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等著娘來呢,興許多找一陣子就找著了。”

  他連連搖頭,“可悲可歎啊,眼見母子就能得以相認,偏偏吳其仁聽信了那個妓子的讒言,枉送一條命。哦,那妓子還是你閔……的舊人,真是死在了親人手裏,死了都是個糊塗鬼。嘖嘖,你說他冤不冤呐!”

  林嬤嬤痛苦著揪著頭發,發了瘋似地發出一陣似哭似嚎的嘶啞的叫聲:“天哪!我苦命的兒,娘找到你了,你睜眼看看娘,看娘一眼!老天爺,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

  朱緹在旁提醒道:“在這裏哭哭就算了,回府後千萬別提這事,讓朱閔青知道了,可叫他心裏怎麽過得去?你說這事鬧得,奶兒子殺了親兒子,唉,你節哀順變吧。”

  “朱緹——”林嬤嬤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向前空抓著,鬢邊幾縷灰白的亂發緊緊貼在慘白的臉上,眼睛向外凸著,唇角掛著一絲血跡,惡鬼似的猙獰可怕。

  “你害了我兒!你這閹狗害了我兒!你和張昌是一樣陰險狡詐的閹狗!我當初就不該信你——”

  一直守在門口的崔應節見狀不對,急忙上前護在朱緹身旁。

  朱緹的麵色已完全冷了下來,“害你兒子的,是挑唆他的青鳶,是藏在青鳶身後的那個蠢貨,關我屁事!”

  林嬤嬤桀桀怪笑著,眼神發直,驀地狂叫一聲,胳膊直直伸著衝他撲過去。

  崔應節沒有半分手軟,甚至都沒有得到朱緹任何示意,手起刀落,狠狠劈上了林嬤嬤的肩頸。

  漫天血霧,林嬤嬤的身子軟綿綿倒下去。

  “嬤嬤!”

  淙淙大雨中,遠遠聽到朱閔青驚得變了調的驚呼聲,便見他用一種瘋狂的速度衝出穿堂,越過庭院,一把抱住林嬤嬤,慌慌張張摁著她的傷口。

  “嬤嬤,我去叫太醫,你千萬撐住!快快,來人,來人,快叫太醫!”

  朱緹沒有發口令,所有的人都沉默著一動不動,崔應節手中的刀在雨幕中泛著冰冷的光,刀尖微微朝下,卻始終對著朱閔青。

  大雨澆在朱閔青頭上,他臉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林嬤嬤還沒有咽氣,她極力掙開朱閔青的胳膊,痛苦地抽搐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到吳其仁身旁,喉頭發出一聲似哭非笑的嗚咽,頭一歪,瞪著兩隻眼睛沒了聲息。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朱閔青一眼。

  朱閔青滿臉的錯愕,隨即就覺得無力。

  秦桑站在穿堂門前,出神地望著廊下,仿佛要穿透迷蒙的雨幕,許久,才無可奈何地歎口氣。

  順著抄手遊廊走到朱緹身邊,秦桑輕聲道:“這裏交給女兒可好?”

  朱緹猶豫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一幹人默不作聲離開,偌大的院子隻剩下秦桑和朱閔青。

  朱閔青跪坐在地看著那兩具屍首,眼神木然空洞。

  秦桑站在他身側,長久的沉默過後,她說:“你怨我和爹爹嗎?”

  沒有回答。

  這樣的死寂讓秦桑難以忍受,掂掇半晌,說:“下個月我回秦家莊給我母親遷墳。”

  下半句她沒說:你可願陪我回去?

  朱閔青仿若沒有聽見,隻輕輕給林嬤嬤合上雙目。

  秦桑轉身欲走,衣角卻被他扯住了。

  她拽了一下,沒拽動。

  朱閔青垂著頭,昏暗的光影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攥著衣角的手顫抖著,手背青筋脹起,看得出內心極為不平靜,仍舊一句話沒說,隻是固執地揪著秦桑的衣角不放。

  大雨直直下了一夜,天亮時分雨勢才轉小,濛濛細雨飄搖著,霧一樣籠罩著京城。

  朱緹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顯見是夜裏也沒睡好,“江安郡王那頭昨晚來信兒了,說是十分感激你替他消去一樁禍事,想要登門答謝。閨女,你的意思?”

  秦桑連連搖頭:“免了,他一來才是麻煩。”

  朱緹一樂,瞅一眼小自鳴鍾的時辰,和秦桑叮囑道:“不早了,爹要去宮裏伺候著,給你留下一隊侍衛,有事你就吩咐崔應節。”

  秦桑笑道:“我知道您擔憂什麽,大哥或許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可他絕對不會害我,您盡管放一百個心。”

  朱緹摩挲著下巴,長長籲了一口氣,“就看他這彎兒要拐到什麽時候了。”

  秦桑以為不會太久,然朱閔青辦完林嬤嬤的喪事後,一日沉鬱一日,臉上再無半點笑模樣,每天早早上衙當差,回來便關在屋子裏悶坐。

  秦桑沒有主動尋他,說到底這事也是林嬤嬤自尋死路,怨不得別人。這事她和爹爹沒法勸,隻能等朱閔青自己想清楚。

  五月漸近,秦桑準備啟程回秦家莊。

  離開京城那日,朱閔青沒有送她。

  驕陽在湛藍的天空中毫不吝惜散著熱,曬得大地炎騰騰的,熏風刮過,官道兩旁的莊稼地撲簌簌地響。

  秦桑的馬車在數十個侍衛的護送下,一路向南駛去。

  這次崔應節仍充當她的車夫,一麵敞著領子吹風,一麵笑嘻嘻說:“秦妹子,還好督主把我派了出來,不然天天對著老大那張陰沉的臉,我都怕他下一刻拿刀砍死我!”

  秦桑聞言道:“提起這事,定要多謝你。”

  “謝我?我以為你會埋怨我,畢竟督主沒下令殺她,都是我自作主張。其他人倒也罷了,林嬤嬤……老大對她感情不一般。”

  “她終究是個禍害,活著隻會讓我們和大哥的隔閡越來越深。”秦桑淺淺一笑,“你看得很透徹,主動把惡名攬了過去,怪不得我爹說你是最可靠的人,我從前真是小瞧你了。”

  崔應節嘿嘿笑了幾聲,卻又歎氣,“老大啊老大,可別把路走死嘍。”

  他們身後一處山丘,朱閔青策馬而立,遙遙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一向挺直的腰背有些塌,臉上現出一點茫然的無措。

  烈日逐漸西沉,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他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耳邊的紅寶耳璫。

  手在空中緊握成拳,朱閔青一提馬韁繩,向著秦桑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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