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程硯寧說,我給你削
作者:浮光錦      更新:2020-06-22 10:10      字數:6410
  萬隨心呆住了。

  吳勇手裏的棒球棍“砰”一聲落在地上,眼看著程潛腦袋下涔涔地往外淌出血來,他心裏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也沒心情去想什麽卡呀錢呀,連連後退道:“不是我,跟我沒關係,他自己摔的……”

  正說著,猛一轉身,人跑了。

  萬隨心都沒意識到他跑開,瞪大眼睛看著程潛,滿臉皆是驚恐之色,腿腳發軟得動不了。

  “咳咳——噗——”

  程潛努力地扭頭看她,噴出一口血,摔得側了個身。

  “怎麽樣?”

  “你怎麽樣!”

  萬隨心猛地撲了過去,撲騰一聲跪在他邊上,雙手想去摸他的臉,卻始終沒落到實處,不敢動他,擔心自己再動一下,這人湧出的鮮血便更多一些。

  “……如意。”

  男人唇角的血跡不斷湧出,聲音沙啞含糊。

  “我打電話,沒事,我現在就打電話。”

  冷不丁反應過來,萬隨心連忙掏出了手機,手指胡亂地按著,淚水滾了滿臉,撥了120後又下意識給萬隨遇撥電話,手指突然被人摸了一下。

  “咚!”

  她的手機,落在了地上。

  程潛觸碰她的那隻手,已然沒多少力氣了,顯得虛弱。

  萬隨心連忙雙手捉了他的手緊握在手中,目光再落在他血跡斑斑的臉上,眼淚便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崩潰,“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支持住,我已經叫救護車了……”

  胡亂地說著話,她將臉頰深深地低了下去,抵住他的手。

  心裏,一層又一層恐慌,漫上來。

  “乖,別哭了。”

  滾燙的淚水沾了他一手,程潛的聲音裏,帶著兩分溫柔的哄勸。應該是在剛才被一腳踹趴下的時候吧,腦海裏無數畫麵湧出,不止是吵架的那些,還有許多她或嬌蠻或羞澀或義無反顧的笑臉。酒吧裏初遇,他們各自被人群簇擁,四目相對的那個瞬間,動心的不是她一個。

  那種感覺怎麽形容呢?

  滿場喧囂潮水般褪去,世界安靜下來,隻餘她一人。

  直勾勾地看著他的那個小姑娘,模樣算不上驚豔,卻自有一種驕矜貴重的氣場,眼眸有些癡,和以往那些個女人一樣,又不一樣,她顯得單純稚氣,幹淨青澀。

  那是和他們這個圈子,格格不入的女孩兒。

  他覺得他一定是瘋了,平生第一次,主動招惹一個看上去就很難甩掉的女孩。他們是四處漂泊的人,平生最煩女孩子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尤其是這種一看就知道玩不起的,往往會敬而遠之。他更是。向來女生倒貼糾纏他,他從來懶得去挑逗誰,因為他不需要,便有數不清的人想要跟他春風一度。

  那個女孩子,在夥伴們的哄笑聲中漲紅了臉,卻很快出去,給他買了當時最貴的一種煙。

  心裏想什麽,全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體現在行動裏。

  真可愛呀……

  可愛到,他當晚,便忍不住親了她。

  她瑟縮在滿牆花枝中,身子緊繃繃地,嫩白的小手緊緊地攥著身側的花藤,被他傾身壓住的時候,牙齒都打顫。他低頭覆上去,嚐到她唇齒間清甜的滋味,比花香還要令人沉醉。真的很甜,還很幹淨,她口腔裏有極為清淡的果香,是以往他從未品嚐過的。自那以後,他沒有吻過其他人。

  嚐過她的味道,以往經過的所有人,都顯得低廉而劣質。

  那個驕傲的好像公主一樣的女孩,才是他記憶深處萬隨心最初的模樣,而不是眼下這個,跟著他遠走高飛,卻最終被生活折磨的軟弱混沌,糊裏糊塗的女人。

  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因為哭泣而劇烈抖動的雙肩,滿腔情緒湧動,“噗”的一聲,他又偏頭噴出一口血。

  這動靜將萬隨心嚇到,猛地又抬頭,喘息著,盯著他看。

  心裏強烈的直覺讓她不太敢說話,腦子一轉突然想到周長安,連忙說:“沒事的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你還有長安呢。他還小,等著你照顧。”

  程潛慢慢地搖了一下頭,“不重要。”

  “……”

  萬隨心怔在當下。

  程潛盯著她,一字一頓說:“能在最後想起你,有你陪著,一切都不重要了。”頭疼欲裂,口腔裏充滿了腥鹹的血漬。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可能最多再一小會兒,就會徹底地離開她了。

  也就在這一刻,萬隨心才突然意識到,他,好像記起來了。

  剛才耳聽他斷斷續續說話,她根本沒有去想那麽多,腦子裏一團紛亂恐慌情緒,怎麽會去分辨話裏的語氣,唯一想著的,隻是:沒事沒事沒事,他不會有事。

  記起來了?

  萬隨心因此安靜了下來,淚水卻流得更歡。

  程潛握住了她一隻手,指腹裏的硬繭,摩挲著她的指尖。

  癢癢麻麻的感覺……

  萬隨心跪坐在他的邊上,滾燙的淚水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兩個人的手上,耳聽他又說:“這麽大的人了,別再哭了。每次你一哭,我的心都跟著七上八下的,那滋味很不好受。”

  他竟然還在笑,“可是現在想起來,把你惹哭的那些日子也很好,或者你大吵大鬧大吼大叫。可惜啊,我這一轉眼十幾年都虛度了,辜負了你。”

  “沒有……”

  萬隨心咬著牙搖頭,“你別說話了,是我的錯,我不是個好老婆,也不是個好媽媽。阿寧他,我這麽多年都對不起他,你也是。不但有長安還有阿寧呀,他要結婚了,明珠都有孩子了,你自己說的,你要好好補償他。”

  “不用了。”

  男人虛弱的聲音裏帶著幾許喟歎,“先前在小區遇見,他看見我是當做沒看見的。十幾年過去,他都長那麽高了,我沒盡過幾天責任,現在說補償,太晚了。”

  “我最應該補償的,是你才對。”

  “當年那件事,你還有沒有放在心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躺在那張床上的……”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如意,別再碰見我了。”

  他一字一句,惹得她一聲又一聲哽咽,淚水完全模糊了視野。

  似乎有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

  *

  醫院急診科。

  搶救室外,萬隨心靠牆站著,目光直勾勾地看著緊閉的那扇門。

  “如意。”

  幾道腳步聲匆匆而來,最前麵的萬隨遇看見她便停下了步子,沉著聲音問:“人怎麽樣了?”萬隨心那個電話給他撥了出去,可之後再什麽也沒說,他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那家銀行外麵。

  等他趕到的時候,救護車剛剛將人拉走,周圍圍觀的群眾在那唏噓議論,說是男人流了好多血,應該沒救了吧,真可憐啊,傷到腦袋太危險了。

  一眾人隨後又趕來醫院。

  這是距離他們小區最近的公立醫院,過來不到半小時。

  但願還有救……

  萬隨遇正這樣暗自想著,搶救室的門突然“嘩啦”一聲,被人從裏麵打開了。

  “醫生,人怎麽樣了?”

  萬隨遇大步走過去,開口問。

  醫生連口罩也沒摘下來,搖搖頭,低著頭走了。

  這狀況,讓萬隨遇微微怔了一下,便聽見隨後走出來的護士說:“重度腦損傷,失血過多,上救護車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手術也沒開始……節哀順變。”

  “你賠我爸爸!”

  周長安快跑過來的時候,正好聽見護士的話,直接撲到了萬隨心身上。

  萬隨心身子軟了,順著牆壁往下滑。

  周長安雙手使勁地拽著她,邊搖邊哭邊喊:“你賠我爸爸!你把我爸爸還給我!聽見沒有!你把我爸爸還給我啊,都是你,是你把他害了……”

  “少爺。”

  見狀,管家連忙將他往自己身側拉,情緒也複雜而感傷。

  萬隨遇彎腰將癱軟的萬隨心扶了起來,安置到了一邊的椅子上。

  沒幾分鍾,又有護士出來,說是讓家屬補辦一下手續,人要被轉去太平間了,明天一上班,醫院這邊開了《死亡醫學證明》之後,可以將人拉回去。

  話說完,護士便離開。

  一方空間因為周長安的哭嚎聲染上沉痛氣氛。

  程硯寧沒有哭,邊上的甄明珠看著他,一時間,也有點不敢開口說話。

  剛才萬隨心的電話打到家裏的時候,萬隨遇已經下樓,她也才知道,那一天在商場初見程潛,程硯寧之所以會出神那麽久,是因為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可這失蹤多年的父親,卻重新有了兒子。

  她心疼不已,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隻好靜靜地陪著。

  一眾人在醫院裏待了兩個多小時,眼看著時間過了八點。夜色深了,寒風陣陣,萬隨遇便讓一眾人回家,一來留在醫院裏沒用,二來明天開始便有一堆事情等著打理。

  萬隨心坐在地上不吭聲,整個人跟傻了似的;另一邊,周長安跪在太平間門口哭。

  最終,萬隨遇將萬隨心抱離了醫院,周長安則被家裏的管家抱走了,管家再三相勸他不聽,被帶著離開的時候,瘦小的身子還在管家的懷裏拳打腳踢。

  甄明珠和程硯寧走到停車場,眼見程硯寧拿出鑰匙開了車鎖,她抿抿唇,爾後開口說:“我來開吧。”

  聞言,程硯寧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甄明珠接了鑰匙,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走去駕駛室。

  程硯寧坐上副駕駛的時候還有些魂不守舍,靠在那,臉上沒什麽表情,顯得冷冰冰的。他沒有第一時間係上安全帶,甄明珠便趴過去幫他係好,臨了,握住了他一隻手。

  他修長的手指,和他臉色一樣,硬邦邦,冷冰冰。

  “別難過了。”

  看他許久,甄明珠輕聲說。

  程硯寧垂眸注視了她一眼,唇角扯出個極淺的弧度,爾後,他抽了自己的手在她頭發上揉了揉,聲音低啞道:“我沒事。你能開嗎?會不會不舒服?”

  甄明珠搖搖頭,“不要緊,這會兒沒什麽感覺。”

  程硯寧便沒有再說話了。

  甄明珠發動車子,出了醫院。

  臨近九點,黑色賓利停在了萬家門口,先一步回來的陳力就站在外麵等著兩人,眼看甄明珠從駕駛室出來意外了一瞬,很快地接了車鑰匙。

  他去停車,甄明珠和程硯寧一起進屋。

  先前程卓出事的時候她正和顧振南打電話,顧振南說是讓楊春過來接她了,可因為這一樁意外,她有些不放心程硯寧,便說今晚不回去,顧振南同意了。

  兩個人走入客廳的時候,萬隨遇正好從樓上下來,在吩咐保姆:“盛碗粥給如意送上去。”

  “好的知道了。”

  保姆應聲,轉身就去了廚房。

  萬存希站在地上,仰頭看著萬隨遇,可憐兮兮地問:“爸爸,姑姑怎麽了呀?”

  “她身體有點不舒服,晚上我陪你睡。”

  “看過醫生了嗎?”

  “看過了,不是很嚴重的。”

  “哦,那就好。”

  小丫頭明顯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了。

  折騰了這麽一遭,萬隨遇也有些疲累,尤其是萬隨心要死不活的樣子,讓他心疼生氣惱怒無奈。自己這個妹妹,從遇見程卓開始,便沒有一天能讓人省心的……

  哎。

  默默地歎了一聲,他這才看見走到近前的程硯寧和甄明珠,連忙道:“廚房裏晚飯早都準備好了。你們也稍微吃一點,尤其是明珠,吃完了早點上去休息。”

  “嗯。”

  甄明珠應一聲,偏頭問程硯寧:“那先吃飯?”

  “走吧。”

  程硯寧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心情也複雜到了極致。沒有太過悲痛,甚至哭不出來,可偏偏,萬隨心和周長安的狀態都能影響到他,讓他心情沉悶無法疏解。

  萬存希在保姆的照顧下已經吃過了,因而也就三個大人,坐在餐廳裏,一起吃晚飯。

  這一晚,廚房裏熬了魚肉粥。大米的清香味很濃鬱,甄明珠聞著也有些胃口,拿勺子吃了一口整個人卻瞬間不好了,捂著嘴跑去了洗手間。

  “嘔——”

  蹲在馬桶邊上好一會兒,有一種要將酸水都嘔出來的感覺。

  程硯寧在她跑來的第一時間就起身跟了過來,整個人也因為她這嘔吐回過神,一邊給她拍背,一邊麵色擔憂地擰著眉問:“怎麽樣了,有沒有好一些?”

  “砰砰——”

  保姆敲門,遞了一杯溫水進來。

  程硯寧接了水,一手扶著她起身,柔聲問:“先漱漱口?”

  “嗯。”

  甄明珠點點頭,一手扶著趴到了盥洗台邊,擰開水龍頭先漱口。中午過來的時候,她吃飯也沒有吐,因而程硯寧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孕吐,眼瞅著她神色怏怏地漱口,無比心疼地問:“早上和晚上吐的厲害?”

  “好像是。”

  甄明珠就著他手裏的杯子喝了幾口水,歎了一口氣。

  喝過水,胃裏稍微舒服了一些,兩個人再返回到餐桌邊,甄明珠便沒有再喝粥了,吃了一個小花卷和幾筷子小菜,喝了杯牛奶,爾後回房間休息。

  程硯寧和她一起上樓,在她洗澡的時候,找了件自己的大T恤給遞了進去。沒一會兒聽見裏麵的水聲停下,便站在洗手間門口問:“洗完了嗎?”

  “嗯啊。”

  甄明珠的應答聲傳來,問他,“你要洗?”

  “我進來給你吹頭發。”

  話落,他推開門進去,開了排風,從浴室櫃抽屜裏拿出了吹風機。

  洗手間的門大開著,彌漫霧氣很快散去,程硯寧將吹風機插在了浴室櫃邊上的插座裏,讓甄明珠坐到了馬桶上,他微微俯著身,幫她吹頭發。

  嗡嗡嗡的聲響,襯托得房間愈發安靜……

  等他動作輕柔地幫著吹完頭發,甄明珠都有些昏昏欲睡了,一手揪著他腰側的衣服站起身,到鏡子前抓了抓頭發。程硯寧就站在她邊上,烏黑的眉清淨的眼,頎長挺拔的身形,讓人很有安全感。她將頭輕輕地靠過去,側身抱著他的腰,聲音柔軟地說:“你還有我呢,再過一段時間還會有寶寶,我們都不會離開你,永遠陪著你。”

  “嗯。”

  程硯寧揉揉她頭發,“十點了,該睡了。”

  甄明珠兩手圈著他腰身,身子稍微後仰一些,又踮腳,親了親他的臉頰。

  程硯寧握著她的手回房間,等她上了床後俯身幫她壓了壓被角,又抬手捏捏她鼻尖,安撫地說:“早點睡。”

  “那你呢?”

  “……不太瞌睡,去看會兒書。”

  本來想說去抽根煙,可話到嘴邊又想到才剛剛答應了顧振南要戒煙,最起碼在她身邊的時候,能不抽就不抽了。收斂思緒,他朝甄明珠露出一個笑。

  定定地看了他幾眼,甄明珠便沒有再要求跟他一起去,隻說:“那你不要太晚了。”

  “好。”

  捏捏她臉,程硯寧留了一盞床頭燈,出了房間。

  其實,他也沒有什麽看書的情緒,心裏悶,看書也看不進去。不知怎地,他有一種很不踏實的感覺,讓他沒辦法什麽也不去想,上床睡覺。

  醫院裏,萬隨心的模樣,突兀地浮現在腦海中……

  自己這母親,半輩子就為了那麽一個男人作踐自己作踐他,眼下那人去了,她看上去倒顯得安靜。而她徹底放空宛若行屍走肉的樣子,讓他感到厭煩之餘,還有一絲不忍。無論如何,畢竟是她將自己帶到了這個世上,也曾經曆十月懷胎,也曾有過生產之苦,就像韓太太和馮老師一樣,為他受過辛勞。

  不知不覺地,程硯寧走到了萬隨心的臥室外麵,越靠近,心裏那一股子不安,越強烈。

  房間裏很安靜,就好像完全沒有人一樣。

  睡著了?

  程硯寧覺得她應該睡不著,收斂思緒再聽,隱約聽見腳步聲以及什麽東西滾落的聲音,神色一愣,他都忘了先敲門,手下一用力,將房門給擰開了。

  房間裏沒開燈,他聽見“砰”一聲悶響。

  視線下移,透過身後映進來的燈光,看清了落在地毯上東西。

  水果刀,刀鋒閃著煞白的光……

  “啪!”

  他抬手拍亮了燈,目光如炬地盯住了萬隨心。

  萬隨心取刀的時候,頭發散亂披著,身上還是下午那身衣服,血跡斑斑,尚未換掉。茶幾上的果盤在她取刀的時候歪斜,幾個蘋果臍橙滾落到地上。

  被他盯著看,她呆滯無神的眼睛終於有了點人氣兒,低頭輕喘了一下,好像突然活過來。

  “你要做什麽?”

  許久,程硯寧垂著的一隻手緊握起,冷聲問。

  萬隨心怔怔地,目光從水果刀上又落到一地狼藉上,好半晌,夢囈般低語:“我就是想吃個蘋果。”

  程硯寧走過去,撿起地上的臍橙,蘋果,全部放進果盤,又彎腰撿起水果刀,將所有東西端去洗手間衝了一下。再出來的時候,他將果盤重新放在茶幾上,自己坐在沙發上,雙腿微微跨開,脊背低俯下去,右手拿著水果刀,左手拿了個蘋果,頭也不抬地說:“我給你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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