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祁一直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七點多，才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給吵醒了。

  接起電話一看，果然是顧遠國。

  哈，這事兒上您倒是比誰都積極啊。

  “趕緊下來，車在校門口了。”顧遠國簡潔地說道。

  “我說了我今天自己去就行了吧？”顧承祁壓著火說道，“不用煩勞您大老遠地跑過來。”

  “你自己打算幾點去？下午再去嗎？”顧遠國咄咄逼人，“聽你聲音是不是連床都沒起？你從小就是這個樣子，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

  “夠了沒！”顧承祁吼了一聲，“我從小到大聽你念叨這些耳朵都要起繭子了！現在你把我趕走了，我不是你兒子了，還要聽你再念叨這些屁話嗎？”

  那頭安靜了，顧遠國沒再出聲。顧承祁煩躁地把電話掛斷，從床上爬起來用十分粗魯的動作穿衣服穿鞋。

  到了醫院裏，顧承祁像昨天一樣機械地跑各個窗口拿到昨天檢查的結果，所幸他身體好得很，沒有哪項檢查不合格。

  就當給自己免費做套體檢了，顧承祁苦中作樂地想道。

  “可以了，去辦住院吧。”護士把檢查結果還給他，說道，“記得這幾天不要抽煙喝酒，注意多休息。”

  “啊。”顧承祁鬆了一口氣，滿腦子隻想著快點把這件事解決。為了這事他已經耽誤好幾節課，幾乎都沒有時間準備期中考試的複習了。

  “去看看你哥哥吧。”賈曼玉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顧承祁背後，小聲地說道，“他情況好一些了，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

  “……好。”顧承祁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

  顧遠國站在外麵點了根煙，他跟著賈曼玉走進了一間病房，比他大三歲的親生哥哥顧承哲正躺在那裏。

  顧承祁在離病床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心裏那種五味雜陳的滋味又翻湧上來了。

  “哥。”顧承祁叫道。

  雖然他現在已經不願意管顧遠國叫爸，管賈曼玉叫媽，但叫顧承哲一聲哥，他還是願意的。

  小的時候，顧承哲雖然沒有勸過架，但每次顧遠國揍了他之後，顧承哲總會偷偷拿一點零食塞給他，有時候是巧克力，有時候是奶糖。

  雖然他並不是真的多稀罕這些糖果，可對於那時候的他來說，這就是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溫暖了。

  即使他現在已經決定要跟家庭決裂，心裏仍然有一小塊地方是留給顧承哲的，留給這個跟自己並不算很親近的大哥。

  他不想讓顧承哲死，他的哥哥實在是比他要優秀千倍萬倍。小學時就拿過奧數比賽的冠軍，初中時又在圍棋聯賽上得了二等獎，高考時以懷水市狀元的成績考入了北大，他甚至覺得如果他們兄弟倆裏非要死一個人，也應該是他這個被掃地出門的殘次品才對。

  床上的顧承哲臉色很蒼白，即使這樣他還是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小祁。”

  “啊，我來了。”顧承祁看著自己的哥哥，忽然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阿哲啊。”不過在尷尬的氣氛產生之前，賈曼玉就走到床邊攥緊了顧承哲的手，“你弟弟答應給你捐骨髓了，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很快就能好起來的。等身體好起來以後，學業啊成績啊都能補回來的。”

  顧承哲勉強地笑了笑，“媽，我有點餓了，你們能幫我去買份粥嗎？”

  “哎，好好。”賈曼玉連連說，“也別買外麵的，不幹淨，我去叫人給你做一份送過來吧。”

  “我就是……想吃昨天那種粥。”顧承哲堅持道，“昨天護士給我買的黑米粥，很好吃。”

  賈曼玉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媽真拿你沒辦法。”

  看著賈曼玉轉身離開，顧承祁有點尷尬，“要不我也一塊……”

  “小祁，你在這陪我一會吧。”顧承哲輕聲道。

  顧承祁隻好點了點頭，在顧承哲的床邊坐了下來。氵包氵包

  在他記憶中，就算是他離家出走以前，也很少跟自己的哥哥這樣近距離地麵對麵過。

  何況現在，兄弟間更是有種說不出的生疏。

  “小祁你現在，在懷水男高上學是吧。”像是為了打破尷尬，顧承哲隨意地問道。

  “嗯。”

  “那所學校挺不錯的，硬件軟件都挺好，我當初也差點去那上學。”顧承哲笑了笑，“不過就因為是私立學校，爸死活都不同意，還是讓我去上了市一中。”

  “嗯。”顧承祁不知道還能回什麽話。

  “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顧承祁頓了頓，“同學都……挺不錯的。”

  “我聽說你加入你們學校籃球社了，前一陣子還跟湛藍中學的人打比賽了。”顧承哲笑道。

  “啊……是。”顧承祁有點驚訝，他實在沒想到哥哥在外麵上學，居然還能知道他這麽多事。

  顧承哲笑了笑，“都是回來以後聽這邊的護士說的，她兒子在懷水男高上學。”

  “哦，這樣啊。”顧承祁也跟著笑了笑，“那場比賽真沒什麽好說的，我們輸得特慘。”

  “沒關係，下一次就能贏回來的。”顧承哲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嘛。”

  “嗯。”顧承祁低聲道，“我本來以為……你會在那邊治療的。”

  那邊畢竟是首都，醫療條件什麽的都比這邊要好，這點錢顧遠國又不是掏不起。

  “那樣你就得跑到那邊去了，太遠，又耽誤學業。”顧承哲笑著說，“這種病吧，其實在哪裏治都差不多的。”

  顧承祁的心頭頓時湧上一陣複雜的情緒，可是還沒等他開口，顧承哲又貼心地把話接上了。

  “況且我自己也不想在那邊呆了。”顧承哲望著天花板說道。

  “為什麽？”顧承祁一愣。

  “其實我是個很平庸的人，你知道嗎？”顧承哲突然說道，“小時候我跟你一起學鋼琴，你盡管百般不情願，但一個小時就能磕磕巴巴地彈完一整首曲子。而我呢，起碼要在琴凳上坐一整天，才能順暢地彈上半首。看起來仿佛是我比你優秀，但其實我心裏清楚，我真的很平庸。”

  顧承祁有點懵，他不知道顧承哲為什麽要突然跟他說這些。顧承哲在他印象中一直都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現在他都不屬於這個家了，為什麽突然又跟他提起了這些？

  “我其實從小就清楚，我得付出很多倍的努力，才能維持住所謂優等生的麵孔。”顧承哲繼續說道，“可是這樣真的太累了，你越優秀，周圍人對你的期待值就越高，越是努力就越發現自己是那麽平庸，和周圍那些天才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顧承祁驚訝極了，他怎麽也沒想到顧承哲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你怎麽會平庸呢？顧遠……爸和媽都以你為自豪的，他們不是天天拿你跟我比嗎？每天嘴裏都念叨著你這裏好那裏好的。”

  顧承哲蒼白地笑了一下，“不對，他們隻是想要一個能給他們長臉的兒子而已。其實他們從來都沒有關心過我個人的事情，我喜歡吃什麽東西、聽什麽音樂他們從來都沒有關心過，他們隻關心我考試的成績、拿到了什麽獎狀什麽榮譽。當他們知道我得了白血病之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問我考試怎麽辦，會不會影響學位證。”

  顧承祁說不出話來，他了解自己的父母，知道這種對話完全有可能發生。

  “我其實從小就挺羨慕你的，現在越來越羨慕你了。”顧承哲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你離開家以後，一定過得比我開心多了，我每天睜開眼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著。長這麽大，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隻是一味地不停地追逐別人的認可，討好父母、討好老師，討好所有人。我膽子太小了，我害怕被孤立，也害怕爸媽對我失望，假如我也能像你這樣勇敢，能不顧一切地走自己的路就好了。”

  顧承祁的心裏一抽一抽的，情不自禁地打斷他，“別說了，你很好，真的。像誰也別像我，就我這爛脾氣，有時候自己都想給自己一拳。”

  顧承哲笑了笑。

  “我今天就住院，過兩天就能抽血了，有我的骨髓你離死還遠著呢。”顧承祁稍稍拔高了點聲音，“誰看不起你都行，你別自己看不起自己。累了休息一下就是了，以後的路還長著，有的是時間去嚐試不同的人生。”

  “嗯。”顧承哲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很溫柔，“對不起，莫名其妙地讓你聽了這一通抱怨。”

  “沒什麽，人人都有難捱的時候，捱過這一段時間就好了。”顧承祁想了想，還是伸出手握了一下顧承哲的手背，“起碼這幾天裏我都會陪著你的。”

  “好。”顧承哲笑道，“那個……你能幫我倒杯水嗎？我有點渴。”

  “啊，行。”顧承祁在床頭櫃裏找到了一次性紙杯，“熱的嗎？”

  “溫的就行。”

  顧承祁拿著紙杯走出病房，左右看了半天也沒找到接水的地方，隻好到前台詢問，“不好意思，請問從哪裏接白開水？”

  坐在前台的小護士正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隻抬頭瞥了顧承祁一眼，給他指了個方向。

  靠，這大醫院的護士都這麽拽的嗎？顧承祁壓著一股火無可奈何，隻好順著她指的方向找過去。

  找了幾分鍾，顧承祁才終於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了開水爐，接了半杯開水和半杯涼白開。

  這醫院這麽大，喝水的地方居然這麽遠，讓那些腿腳不便又沒有陪床的病人渴死算了，他默默在心裏腹誹。

  就在他端著水杯往回走的時候，突然聽到走廊上傳來一陣喧嘩，接著所有醫生和護士都往裏跑，就連剛剛那個心不在焉玩手機的護士都站起來往裏跑。

  怎麽回事？顧承祁一臉茫然，就看到這些人的目的地居然都是顧承哲的病房。

  這時其中一個護士大聲失聲慘叫，“803病房的病人跳下去了！他、他跳樓了！”

  接著連病房裏的病人、給病人陪護的親屬都好奇地探出了頭，一路小跑著過來湊熱鬧。

  顧承祁被人流擠在了最外麵，手裏還端著那杯水，什麽也看不到。耳朵在此時突然“嗡”地一聲爆炸開來，除了尖利的耳鳴，所有聲音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