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可能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3-13 19:34      字數:3905
  夜,水牢裏,李笠正靠著牆壁閉目養神,感受著另類酷刑的滋味,傍晚時,他被人從牢裏帶出來,扔進這裏。

  看樣子,今晚有的受了。

  皎潔的月光從水牢頂部的木柵欄上灑下,將水牢照亮,也映照出李笠蒼白的麵容。

  這個水牢,類似於一個大水井,出口在上方,為木柵欄封著,四壁一片光潔,牢裏的人根本就無法自己攀上去。

  水底有個洞口,通往外麵的東湖,此洞雖然可容人鑽過去,前後卻有鐵柵欄擋著,很牢固,根本拆不了。

  此刻,雖然李笠沒有被銬上鐐銬,可以自由活動,卻無法入睡。

  因為他隻有脖子以上露出水麵,四周都是垂直的牆壁,沒有可以攀附、坐、躺的位置,想要睡覺是不可能的。

  一旦入睡,頭就會入水,然後被嗆醒。

  若嗆不醒,就淹死了。

  所以,他隻能靠著牆壁打盹,無法入睡,若是來個三五日,就要被折磨得精神衰弱,甚至精神分裂,最後發瘋。

  亦或是身體泡水過久,出現各種問題。

  這就是酷刑,不僅折磨人的身軀,還可以折磨人的精神。

  ‘前後不到半年,接連享受酷刑套餐,真是貴賓待遇啊!’苦中作樂的李笠,這麽一想,忽然覺得心情好了些。

  隨後就是唏噓:大半年來,他的親身經曆以及所見所聞,已經把梁國普通百姓的艱難生活,體驗了一遍。

  譬如沉重勞役(徭役)的危害,無論是力役也好,雜役也罷,亦或是吏役,都很容易讓百姓家破人亡,其危險程度遠超賦稅。

  服勞役一旦出意外,人就沒了,譬如他二兄李二郎,大冷天捕魚時染病,不治身亡,好端端的一個青壯就這麽沒了。

  還導致家裏欠了高利貸,而他李三郎,也差點因為生病而完蛋。

  這個時代似乎沒有高利貸一詞,但高利貸的危害是存在的,並且危害很大:無數家庭一旦沾上高利貸,利滾利之下,很快就會破產。

  要麽全家賣身為奴婢,要麽逃亡,變成權貴、世家大族、豪強大戶、強宗著姓的依附民。

  李笠的發小梁森,全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逃亡,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過得如何。

  而鄱陽王府的府戶賈成及其阿耶,就是依附民,日子過得不好,欠的債已經到了孫子輩都要起的地步。

  做了依附民,不需要服官府的勞役,但卻要承受郎主們的剝削,稍有不如意,就會被打罵,一不留神,就會被打殘打死。

  賈成父子的遭遇,李笠可是親眼看到的,自家的遭遇,也證明了百姓生活不易:

  戰亂、勞役,導致家中青壯消失,為此欠下高利貸,賴以謀生的魚塘差點沒了;好不容易養大的魚,卻因為一場天氣突變,都死了。

  若不是他有本事,化解一次次危機,這個家早就垮了。

  尋常百姓是這樣,身為商賈的馬青林又好到哪裏去?郡遊軍尉起了心思,羅織罪名就能把一個頗有人脈的富戶弄得差點家破人亡。

  更別說王府裏的人,行事囂張,就因為他忽然還得起債,便要收拾他,呂全誣告反坐,惡有惡報,結果管事詹良不依不饒。

  一定要弄死他,‘立規矩’。

  李笠這大半年的親身經曆和所見所聞,讓他切實體會到無論編戶民還是依附民,百姓過的日子都不太好。

  所以,梁國才崇佛崇得如此瘋狂,無數百姓對現世絕望卻無法改變,就把希望寄托在來世,想要通過忍耐現世的苦難,換得來世豐衣足食。

  統治者大概也希望百姓這麽想,所以大力崇佛,到處修佛寺,希望以此麻痹受到沉重剝削、壓迫的百姓,讓百姓放棄反抗的念頭,專心做牛做馬,修來世。

  這樣的殘酷現實,不再是課本上的寥寥幾句描述,而是他逐一感受過的真人真事,刻骨銘心。

  然而,崇佛並沒有用,成日裏念經,無法化解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

  朝廷頻繁大赦,但百姓更加頻繁的逃亡,也許百姓目不識丁,但不代表他們蠢。

  無數人心中的絕望,讓他們化作一根根幹柴,當火星出現時,燎原大火瞬間就燒起來,那個時候無論貴賤,都會被火海吞沒。

  江州地界不到十年時間,先後有鄱陽鮮於琛、安成劉敬躬造反,這兩位在短時間內召集數萬人起事,攻破郡縣。

  雖然很快就被官軍撲滅,但也說明許多百姓已經忍無可忍,隻要有人挑頭,就會揭竿而起。

  然而,官府似乎我行我素,覺得有軍隊在,刁民掀不起風浪,百姓的日子照舊不好過,這到底是各級官員心大,還是覺得無所謂?

  李笠覺得,至少鄱陽王府裏的人,麵對‘自己人’在城裏橫行霸道的惡行,根本就是無所謂的態度。

  王府管事詹良行事如此惡劣,當典府丞的難道不知?詹良要弄死他,難道那姓馮的不知?

  李笠和馮典府無親無故,所以不奢望對方出手相助,製止詹良的惡行,畢竟明哲保身才是官場千年不變的潛規則。

  但是,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雙方並無仇怨的前提下,對方還是要整他,這讓李笠覺得很憤怒。

  一想到自己可能就這麽死去,李笠有些不甘心:明明,你們什麽證據都沒有。

  明明,我什麽破綻都沒被你們抓到。

  要麽幹脆點,讓我‘畏罪自殺’,如今把我泡在水牢裏什麽意思?

  李笠想到這裏,忽然一個激靈,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他想到了一點。

  那個馮典府這麽安排,一定是有特別用意。

  泡水牢是酷刑,但耗時較長,如果對方認為他是凶手,必然嚴刑拷問,什麽鞭撻、倒吊、炮烙等等。

  這麽刺激的酷刑不用,把他扔水牢裏磨時間,腦子有病麽?

  然而馮典府若腦子真有病,就不會第一時間想到關閉王府各門,禁止任何人外出。

  李笠之前從養水老鴉少年賈成口中得知,據說馮典府是獄吏出身。

  獄吏若不是混日子的飯桶,必然是見多識廣的老油條,那麽,這個馮典府把他扔進水牢裏,想幹什麽呢?

  李笠覺得有些冷,為了轉移注意力,索性琢磨起馮典府的動機來。

  典府丞一職,類似於管家(公職),鄱陽城王府出了投毒命案,馮典府是有責任的,責任主要是:

  第一,管理不嚴,禦下無方,竟然讓人有機會在王府裏投毒,這是管理責任。

  第二,必須找出凶手,或者協助官府找出凶手,否則凶手繼續潛伏在王府裏,王眷就危險了。

  第二點的責任,可以甩給官府,讓官府去破案,畢竟鄱陽郡廨官吏名義上是鄱陽王國的國官,有義務為封君找出真凶。

  現在,姓馮的處置手法,可不像是要甩鍋給官府,而是要自己搞定,至少在報官前,定下誰是凶手。

  李笠眯著眼,把自己想像成馮典府,來個換位思考。

  一個獄吏,好不容易成為藩王王府(其實是別院)的典府丞,若是因為一起命案,失去藩王信任,跌落塵埃,意味著多年努力全部泡湯。

  那麽,為了亡羊補牢,必須向藩王證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凶手是外人”這個結果,對於馮典府來說就是最佳結果。

  凶手是王府之外的人,意味著典府對王府的管理沒問題,更別說這外人嫌疑也不小。

  不需要官府介入,典府帶著手下就破了案,抓住真凶,這也是能力的體現。

  然而,沒有證據光靠推測,恐怕無法讓鄱陽王信服。

  那麽,馮典府如何在沒有實際證據的情況下,坐實這個外人投毒殺人的罪行呢?

  李笠絞盡腦汁,回想著自己看過的破案類電視劇、小說,思來想去,覺得莫非是來個“嫌疑人畏罪潛逃、然後被追捕的人誤殺”?

  李笠覺得這也太蠢了,嫌疑人關在戒備森嚴的牢房,若還能逃出去,說明是故意放跑的,也就是‘欲殺故縱’。

  這種做法,可以糊弄官府,卻糊弄不了關心家裏安全的鄱陽王。

  因為鄱陽王必然關心是否抓到真凶,若馮典府隨便糊弄,讓真凶逍遙法外,繼續在王府裏生活,誰知道此人下一次投毒的對象是誰?

  ‘那麽,馮典府把我從戒備森嚴的牢房轉移到這水牢,莫非是為了省人工?’

  李笠如是想,看看上方,未見任何巡邏人員的身影。

  想想也是,這水牢四周都是垂直的牆壁,上方又有木柵欄蓋著,距離水麵有一段距離,水下進水口又有鐵柵欄,根本打不開。

  犯人憑自己是跑不掉的。

  這裏是王府,不可能有什麽人攻進來劫獄,所以水牢隻需要一兩個人看著就行,比起內外都有人值守的小院牢房,還確實是蠻省人工的...

  李笠想得入神,忽然耳邊傳來呼喚聲:“李郎、李郎...”

  他循聲望去,發現水牢裏多了個人。

  不,是水妖。

  一個水妖從水麵下浮起,露出頭來,頭發散亂,浮在水麵上,如同一堆水草。

  月光下,水妖的一雙眼睛看著他,眼窩黝黑,根本就沒有眼白。

  那一瞬間,李笠嚇得心髒差點停跳,想喊,喊不出來,渾身哆嗦,拚命後退,靠著牆壁。

  “李郎...李郎...”

  水妖低聲呼喚著,向李笠靠近,這呼喚聽在李笠耳裏,宛若催命符。

  無數恐怖片裏的鬼怪索命情景,在他腦海裏變換,心中無數神獸疾馳而過:‘李郎?誰是你的李郎?’

  李笠逃不了,躲不了,見著水妖慢慢靠近,腦袋一片空白,卻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裝神弄鬼。

  於是心中叫罵:讓人扮妖魔鬼怪來嚇我,套我話?

  後世許多電視劇、小說,都有常見的一個套路,那就是為了破案,辦案人員裝神弄鬼,嚇得那些心裏有鬼的嫌疑人口吐真相。

  李笠覺得對方居然用這一招對付自己,感覺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這麽一想,冷靜些許,也沒那麽怕了,然而此情此景,實在太滲人。

  “你別過來,別過來!”

  李笠低聲喊著,盡可能裝出害怕的樣子,而且為了逼真,故意不喊大聲,而是一副被嚇傻的樣子,讓人以為他連話都說不清。

  “莫要喊,莫要喊....”

  水妖繼續靠近,說話聲音越發急促,卻不大聲,似乎是極力壓低聲音。

  “你別過....”李笠話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沒再說下去,而是看著那水妖過來。

  然後問:“你是...賈成?”

  水妖聽他這麽一說,停下,隨後一雙慘白的手伸出水麵,摸向自己頭頂。

  將頭發挽起,露出麵龐。

  月光皎潔,李笠看得清楚:這正是王府裏養水老鴉的少年,賈成。

  賈成低聲說:“李郎,是我,賈成,我來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