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細思恐極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3-12 13:19      字數:4382
  李笠要救人,而且是要在暴怒的熊孩子手下救人,難度不小,一不留神,怕是連自己都搭進去。

  卻不能猶豫,否則這對父子就要倒黴了,留給李笠反應的時間很短,他卻很鎮靜,因為已有辦法。

  當一個人滔滔不絕講話的時候,故意弄出不大不小的動靜,譬如失手把一串鑰匙跌落地上,然後自己去撿,這辦法極有可能打斷對方的談話,卻又不顯得唐突。

  那一世,這招的成功率還是頗高的。

  所以,李笠“失手”把釣車跌落在地,動靜不小,讓暴怒的小胖子愣了一下,轉頭看過來。

  “哎呀,郎君,息怒,”李笠彎腰去撿釣車,卻仿佛手沒力,撿不起來。

  “你做什麽?手斷了?一個釣車都撿不起來?”

  小胖子氣鼓鼓的說,注意力瞬間被李笠轉移過來,暫時忘記那對可憐的父子。

  “小人這是累的,怕是往後數日手都沒力,打不了魚。”李笠一邊說,一邊“很努力”的撿魚竿,卻很吃力。

  其實沒有那麽慘,但他看上去就很“慘”。

  “你打不了魚,關我何事?”小胖子哼哼著,注意力又要轉回那對父子身上,卻聽李笠說:“郎君有所不知....”

  “你喘什麽?喘氣喘那麽久?”

  小胖子的注意力又被李笠轉過來,柳盼見著李笠如此疲憊的模樣,擔心起來:“李笠,你怎麽了?”

  “小人這是累的..唉,這法子捕魚快是快,就是累.....”

  李笠終於把釣車撿起來,對著柳盼笑笑,又看著小胖子:

  “可水老鴉就不同,每天都能捕魚,累計下來,比人不用網捕魚時厲害。”

  “是這樣麽?”小胖子喃喃著,回頭看那對父子。

  那中年人摟著兒子,聽得李笠這麽說,愣了一下,隨後點點頭:“郎君,確實如此,水老鴉每日都能捕魚,每日捕魚的數量都差不多的。”

  “這樣啊....”小胖子思考著,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也就是說,這水老鴉勝在持久,不適合單日比賽?”

  “呃...”中年人語塞,不由自主看向李笠,他明白,這個少年是在救他父子。

  “郎君!若是連續幾日和水老鴉比賽,小人可比不過呀。”李笠喊起來,小胖子聽了,臉色“雷暴轉多雲”,擺擺手:

  “得了得了,誰有空天天看你捕魚。”

  李笠趁熱打鐵:“那,小人日後,可不可以跟這位大叔學學如何養水老鴉?”

  小胖子聞言把眼一瞪:“你?養水老鴉?得了吧,你不是租了一艘雙桅帆船捕魚麽?還養水老鴉作甚?”

  李笠聽到這裏,心中咯噔一聲:你為何這麽關心我?誰在你耳邊吹風的?莫不是有人攛掇什麽?

  柳盼聽見‘雙桅帆船’,來了興趣:“咦,李笠,你有大船了?”

  “嗯,小人租了船捕魚。”李笠趕緊把話題轉回來,“兩位郎君,莫要為一場比賽壞了心情,今日天氣好,不如小人講個故事,讓兩位郎君開心一下。”

  一聽李笠要講故事,小胖子馬上來了興趣,因為他認為李笠和其他人不同,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

  “講故事?你要講什麽故事?我聽故事聽多了,你莫要敷衍我。”

  “郎君放心,故事一定有趣...呃,不如換個地方,此處風大。”李笠說完,看著柳盼,見柳盼點頭,又看向小胖子。

  “好,走!”小胖子把手一揮,往外走,李笠提醒他還有人跪著,小胖子回頭一看,對著那對父子做了個“滾”的手勢:

  “走走走,今日我高興,不與你們計較。”

  逃過一劫的父子趕緊起身道謝:“謝郎君,謝郎君!”

  經過李笠身邊時,那父親一臉感激的低聲說:“謝謝,謝謝...”

  李笠點點頭,沒說話,跟著眾人,追隨兩個小郎君往外走。

  。。。。。。

  大概是從春末起,鄱陽有了一個恐怖傳說,傳說每到下午、臨近夕食的時候,城裏會出現一個身著布衣的小胖子,帶著幾個隨從,在街上遊蕩。

  這小胖子見到了生意火爆的食肆、酒肆,就會走進去,要最好的雅間,點最貴的酒菜。

  如果這個時候,夥計、掌櫃看不起人,把對方看做窮酸小子,冷言冷語,那禍事可就來了。

  從春末起,已經有多家酒肆、食肆被這小胖子禍害,動輒夥計、掌櫃乃至東主跪地求饒,甚至連食客都跟著一起跪地求饒。

  這麽一折騰,鄱陽城裏的酒肆、食肆風氣為之一變,無論進來的客人衣著如何,夥計們都客客氣氣,十分熱情。

  尤其來人之中有長得胖的,夥計們更不敢怠慢。

  這,就是李笠聽到的“鄱陽恐怖傳說”,而他現在,給兩位小郎君講的“鄱陽恐怖傳說”,卻是另一個內容。

  其實,就是這時代流行的誌怪故事。

  午後陽光明媚,夏末的天氣十分悶熱,但是坐在觀魚台涼亭裏的兩個小家夥,聽故事聽得身上發冷。

  不止這兩位,就連在一邊旁聽的隨從們,也都覺得後背涼颼颼。

  故事內容大概如下,那是許多年前,還是蕭齊時,新任鄱陽相“柳明廷”,攜家眷到鄱陽上任。

  明廷,是漢以來人們對縣令(相)的敬稱,類似稱呼太守為“明府”。

  某日,有命案發生,根據出首者指認,凶手是縣廨一小吏,涉嫌殺害自己的發妻。

  柳明廷審案,那小吏自辯,道出其婦之死背後的可怕緣由。

  小吏之婦,原為某王府侍女,兩人成婚後,小吏隨府主(就是柳明廷)到鄱陽上任,但是夫婦倆誤了行程,沒能跟上大隊人馬,隻能自己趕路。

  半路遇到強人,夫婦倆被洗劫一空,身無分文,臨近夜晚,眼看著就要露宿野外。

  所幸,碰到了一戶人家,家中隻有一個老嫗,讓夫婦倆過了一夜。

  次日,小吏要繼續趕路,老嫗說萬一路上遇見強人,吏婦恐怕就會被搶了去,不如讓其留在這裏,等小吏到了鄱陽安頓好了,再派人過來接。

  小吏和內人商量,決定讓內人留下,自己趕路去鄱陽。

  到了鄱陽,小吏得人傳來內人的書信,內人在信中說,良人舍她而去,久久未見回音,傷心欲絕。

  現在,她已和老嫗之子成親,先前姻緣,就此斷了。

  小吏看了書信大怒,趕到那戶人家,未見宅院,隻見荒墳一座。

  他心中暗道不妙,掘墳開棺,驚見棺槨之中,妻子死不明目,被同棺一具骷髏死死抱著。

  有過路商旅看見,隻當他殺人,於是告官。

  “試想,那日小吏離去後,晚上時,其婦在那墳塋所化的院裏,經曆了什麽呢?”

  李笠幽幽的說著,柳盼隻覺身上冷得厲害,而小胖子更是牙齒打架,“格格”作響。

  旁人也好不到哪裏去,隻覺得後背發涼,他們隨便一想,就能把自己想象為小吏之婦。

  獨自一人待在宅院,到了晚上,四處寂靜無聲、一片漆黑,隻有房間內一盞孤燈若明若暗。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轉頭一看,卻見那老嫗走進來...

  慢慢的,老嫗麵龐變得扭曲...

  四周場景變換,燭光變成鬼火,院子變成野地墳塋....

  驚恐,無助,哀求....

  尖叫,絕望,死不瞑目..

  隻是這麽一想,就讓人毛骨悚然啊!

  .“後..後...後來呢?”小胖子哆嗦著問,李笠故作神秘:“郎君猜猜?”

  “呃...”小胖子說話帶著顫音,明顯是嚇壞了,卻強裝鎮定:“呃...一定是柳明廷請來高僧,將那墳塋鬼怪降服、度化?”

  李笠看向柳盼:“郎君以為呢?”

  “呃...”柳盼沉吟著,額頭冒汗,也是被嚇壞的模樣,“我....家祖....家祖一定是請了道士來降妖...”

  小胖子聞言奇怪:“你祖父?...柳明廷...莫非是你...祖父?”

  “對呀,家祖當年就在鄱陽當過官的。”柳盼說完,轉頭看向那中年人。

  中年人點點頭,但眉頭緊鎖,柳盼祖父柳惲,也就是柳家的“老郎主”,年輕時確實在鄱陽當官,官職是鄱陽相(縣令)。

  不過那是蕭齊的鄱陽相。

  當時,中年人還沒出生,是他父親在鄱陽服侍老郎主。

  所以,他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小胖子見這故事居然是柳盼祖父經曆過的,愈發認為是真事,而不是李笠胡編瞎造,顧不得害怕,追問:“後來呢?”

  “嗯,後來啊...”李笠故意放慢語氣,以吊起聽眾的胃口,“後來....”

  “後來,柳明廷覺得蹊蹺,認為那強人打劫夫婦倆,怎麽隻搶錢財,不把女的也搶走呢?於是暗地裏讓人查訪,又派人驗屍,最後發現...”

  “最後發現,小吏平日裏和內人時常爭吵,因為其婦是王府侍女出身,見慣了錦衣玉食,見慣了大場麵,覺得良人無能,時常埋怨...”

  “在來鄱陽的路上,一次爭執之下,那小吏失手打死內人,為逃罪責,就編造了一個鬼怪故事,想要逃脫殺人大罪。”

  “其婦的致命傷在後腦勺,而驗屍結果表明,是小吏手中一塊令牌留下的痕跡...”

  聽到這裏,眾人恍然大悟,故事從誌怪故事變成了破案故事,先前的恐懼一掃而光,大家隻覺得身子又暖了起來。

  如此波折的故事,讓小胖子聽得意猶未盡,而柳盼也為自己祖父“明察秋毫”而感到自豪,至於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從沒聽說過,阿耶也沒說過。

  中年人也不知道,因為那時他還沒出生,柳偃潛意識裏就認為是真的,因為“當事人”是他祖父。

  而小胖子見“當事人”是柳盼的祖父,自然就認為是真的。

  地方官斷案,沒有被壞人編造的鬼怪故事瞞住,而是不動聲色暗中查案,最後查明真相,將殺妻凶手繩之以法,這故事好!

  一點也不恐怖嘛!

  小胖子很高興,聽李笠講的故事,仿佛喝了一杯冰鎮酸梅湯,全身上下,沒一處不舒服。

  “李笠,你再說個故事!”

  “呃,回郎君,且待小人回去編一個..啊,是想想....”李笠故意說漏嘴,小胖子聞言笑起來:“哈哈,你這故事是編的,我聽見了!”

  柳盼急了眼:“不!家祖才不是編的!”

  兩個小家夥爭執起來,李笠在一旁站著,麵上沒什麽,心裏卻在琢磨著。

  這鄱陽王府的小郎君,連自己名字都不屑告訴他,按說不會關心他的日常生活,卻知道他租了一艘雙桅帆船捕魚。

  隻言片語,讓李笠“細思恐極”。

  很顯然,有人在打聽他的消息,關注他的日常動靜。

  王府中人和李笠能扯得上關係的,無非就是呂全在王府裏的靠山,那個管事詹良。

  呂全因為構陷一案,已經伏法,而那個詹良卻撇清了關係,未被追究責任。

  所以..

  那日,他才結束假期到郡廨點卯,出了門就被柳盼的仆人堵住,說要和王府小郎君的水老鴉比賽捕魚,這不可能是巧合。

  肯定是有人算著日期,等他來郡廨服吏役,便攛掇著小胖子搞什麽比賽,然後名正言順把他弄進王府“餉家”。

  他要是進了王府,就是羊入虎口,此事若真的是詹良有意而為之,恐怕會趁機讓他隨時因為意外而暴斃。

  李笠瞥了一眼小胖子。

  這次比賽,他本來是要輸的,因為尋常漁民不太會想到“錨魚”這種捕魚方式,所以,他是涉險過關。

  但是,正如馬青林說的那樣,不怕賊不來,就怕賊惦記。

  眼見著兩個小家夥吵得麵紅耳赤,轉眼又握手言和,李笠決定該做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