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圖窮匕見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11-23 12:38      字數:3367
  清晨,一列隊伍向台城行進,這是錄尚書事、江夏王的隊伍,當中一輛牛車上,江夏王蕭大款看著手中公文,眉頭緊鎖。

  去年,皇帝禦駕親征,收複青州地區,隨後,官軍與齊軍展開激戰,一直持續到現在。

  新年伊始,天氣開始回暖,黃河河麵冰層開始消融,官軍隻要再堅持一段時間,齊軍的攻勢就會黃河解凍而減弱。

  如此一來,朝廷就穩穩控製青州地區了。

  但蕭大款關注的不是這件事。

  今日大朝,皇帝要和百官商議駐蹕淮北徐州寒山一事,此事之前就已經放出消息,引起軒然大波。

  在京官員紛紛上表勸阻,隨後,出鎮藩王以及各地牧守也紛紛上表,懇請皇帝以大局為重,打消“駐蹕寒山”的念頭。

  說辭大同小異,主要一點,就是此舉會大幅增加朝廷開支,而朝廷財政承擔不起。

  皇帝駐蹕寒山,即便寒山南北二城本身就很大,但依舊不可避免大興土木,朝廷沒那麽多錢糧雇人幹活,就隻能征發百姓服勞役,這是極大地負擔。

  即便行宮建好,每年也會額外增加大量開支,這會讓本就捉襟見肘的財政雪上加霜。

  其二,皇帝駐蹕寒山,中樞必然跟隨左右,那麽,一旦北虜大舉進犯,圍了寒山,中樞和各地的聯係就會被切斷。

  不僅如此,寒山一旦被圍,北虜極有可能來個“圍城打援”。

  待得各地援軍紛紛潰敗,孤城寒山,能撐多久?

  北虜知道皇帝和中樞都在城中,恐怕會不顧一切都要破城。

  僅這兩點,就足以讓皇帝“駐蹕寒山”的想法無法實施。

  這也是反對者們反複提起的顧慮,物議洶洶。

  蕭大款認為朝野內外反對皇帝駐蹕寒山是民心所向,故而攛掇皇帝駐蹕兩淮的宵小之輩,不能得逞。

  結果,饒州鄱陽有消息傳來:鄱陽王蕭嗣去年於饒州樂安地區發現一個大銅礦,現經過數月試開采,估算年產量初步可達到三百萬斤。

  正常開采三四年後,年產量可逐步遞增到七、八百萬斤,再過幾年,可輕鬆過千萬斤。

  消息傳出,朝野嘩然。

  蕭大款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立刻派出官員到饒州樂安實地勘察,勘察結果,證實了鄱陽王所說。

  那麽,朝廷不會缺錢了,至少,國庫會有盈餘了。

  而皇帝駐蹕寒山一事,因為樂安大銅礦的出現,開支問題,不再是問題。

  興建行宮、日常維持而產生的巨額開支,樂安銅礦的開采可以有效彌補。

  與此同時,支持皇帝駐蹕寒山的大將軍、彭城公李笠,擬定了一係列實行方案,其中之一,是將駐蹕之處改在淮陰。

  淮陰位於淮南,淮水南岸,有淮水作為北部屏障,為淮南重鎮。

  淮陰距離泗水入淮口不遠,又有勾連江、淮的中瀆水與廣陵相連,水路交通十分方便,自古就是商旅雲集之地。

  皇帝駐蹕淮陰,以淮陰為行在,有淮水做屏障,不怕敵軍數日之內便兵臨城下。

  北虜要進攻淮陰,首先得拿下徐州寒山,大軍才能從容南下渡淮,這可不容易。

  所以,淮陰在寒山淪陷之前,不可能被北虜圍困。

  若戰局確實不利,皇帝和中樞隨時可以經由中瀆水從容南撤,返回建康,安全得很。

  而李笠又提出一個方案,那就是在兩淮實行府兵製,在不大幅增加朝廷開支的情況下,在兩淮就地解決養兵、練兵的問題。

  實行府兵製後,隻要數年時間,朝廷在兩淮就能平添戰兵數萬,平日裏拱衛淮陰行在,必要時,隨皇帝禦駕親征。

  這一消息,又引來朝野嘩然。

  隨後輿論風向一變,開始有地方牧守和官員支持皇帝駐蹕淮陰,這些人當中,多為武人或兩淮出身。

  因為皇帝駐蹕兩淮,目的就是練兵、為北伐做準備,那麽對於寒人和武人來說,隻有打仗,才有他們的出頭機會。

  試行的府兵製,仿照周國所行製度,對於兩淮地區的豪族、寒族而言,府兵製,就是專門為他們開辟的一條官場新道路。

  這條道路,能讓寒人繞開九品中正製,實現入仕、升遷。

  兩淮寒族,可以靠著從軍入仕,不再看門第,不用評鄉品,靠軍功晉升。

  也就是說,武人可以憑借軍功做各級將軍,然後可以轉為地方牧守。

  或者對應班秩的流內官。

  如此官場新道路,如何能不獲得寒人支持?

  不要說兩淮,就連各地寒族,都對此眼饞不已:兩淮試行府兵製,將來,或許會推廣別的地方。

  所以,支持皇帝駐蹕淮陰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而淮南各地不斷有寒族組織百姓到官府請願,上萬言書。

  請求皇帝駐蹕淮陰,請求朝廷給兩淮子弟一個為皇帝(朝廷)效命的機會。

  麵對傖楚們(三吳之人對江北之人的蔑稱)恬不知恥的請求,建康的士族們坐不住了。

  因為皇帝一旦駐蹕淮陰,隨之而來的一係列“新政”,包括府兵製,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

  製度上,動搖九品中正製;權力博弈上,導致皇帝被一群好戰的粗鄙武人包圍、蠱惑,遠離忠良。

  而且,皇帝長期駐蹕之處,必然是實際的權力中樞,行在淮陰,就成了事實上的國都。

  沒有皇帝的建康,即便依舊是都城,卻已經形同虛設。

  士族們聚居建康周邊,已曆數百年,一旦建康的都城地位形同虛設,後果就是士族們稍有不慎就會被斷根。

  因為累世為官、接近權力,才是士族們維係門第的唯一關鍵,遠離權力,士族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當初,衣冠南渡時,顯赫一時的許多士族,因為後代在仕途上漸漸不顯,門第也隨之下滑,漸漸不為人知。

  譬如琅琊諸葛氏,當初門第可遠在陳郡謝氏之上,現在呢?

  所以,一旦皇帝駐蹕淮陰,士族們必須跟著去,然而這一去,百餘年來在江南積累的家業、田產怎麽辦?

  人可以搬遷,但田地、莊園沒法搬著過江。

  多少家族的日常開支,都靠著建康、三吳地區的大量土地和莊園來支持。

  此前,新稅製實施,導致各家在建康城內的日常開支平添了不少成本。

  現在,一旦皇帝駐蹕淮陰成為事實,那士族們江南莊園的收獲,要經過長途運輸才能運到行在,供應自家日常所需。

  如此,日常生活成本大幅增加,長途運輸得不償失,日常生活所需的糧食、布匹、瓜果蔬菜不如在當地購買。

  然而買東西要花很多錢,士族們本來靠著大莊園自給自足,在建康城裏住得舒舒服服,往後得拿錢從市麵上買生活物資,這算什麽?

  日子沒法過了!

  所以,當寒族們極力支持皇帝駐蹕淮陰之際,士族們也群情激奮,極力反對皇帝離開建康、長期滯留在外。

  無數人的請求,匯集到蕭大款這裏,他作為錄尚書事的相王,必須主持公道,勸阻皇帝的荒唐之舉。

  但對於蕭大款而言,要考的不隻是士族們的人心,還有風險。

  一旦皇帝在淮陰設行在,意味著淮陰成為事實上的國都,由此引發的一連串變動,後果難以預料。

  現在,蕭大款想明白了,皇帝駐蹕淮陰,才是李笠的真正目的,而禦駕親征,是實施手段而已。

  李笠攛掇皇帝禦駕親征,就是讓皇帝嚐到攻城略地的甜頭後,為了北伐,想要駐蹕兩淮,以便就近練兵、用兵,發動新一輪北伐。

  與此同時,饒州“剛好”發現大銅礦,其產量之驚人,足以承擔皇帝駐蹕淮陰、實行一係列“新政”的費用。

  然後,李笠又以“兩淮實行府兵製”,直接收買兩淮寒族、武人乃至各地寒族、武人的人心。

  直接挑動士族、寒族之間的激烈對峙,為皇帝拉來大量支持者。

  這些支持者可能在朝中人微言輕,但兩淮各地出現的請願和萬言書,讓皇帝占據了輿論優勢。

  所以,整件事是一個大陰謀,去年夏天就已經開始實施,彭城公李笠是主謀,鄱陽王蕭嗣是同黨。

  蕭大款當時還以為李笠想要以禦駕親征為借口,挾持皇帝到淮北。

  現在看來,李笠從一開始,就打算實現“皇帝駐蹕淮陰”之目的,為此花了大半年時間造勢。

  皇帝被禦駕親征的大獲全勝迷得神魂顛倒,對李笠言聽計從,說什麽就是什麽。

  太後也不知怎麽回事,就這麽任由兒子被李笠擺布。

  兩淮寒族在此次北伐出力頗多,如今得知皇帝有意駐蹕淮陰,又要在兩淮行府兵製,這對兩淮寒族來說是天大的好機會,哪裏會放棄。

  李笠造勢成功,其他人現在想要阻止,已經晚了。

  因為沒人可以在正麵,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製止李笠攛掇皇帝駐蹕淮陰,更別說鄱陽王蕭嗣奉命入京,今日也要在大朝會上表明態度。

  不久前,蕭嗣已經獲皇帝任命,在饒州“監礦”,替皇帝掌握樂安頭銅礦這一棵巨大的搖錢樹。

  在蕭大款看來,蕭嗣以宗室藩王身份,和身為外戚的李笠內外勾結,控製皇帝。

  蕭大款想著想著,雙手緊握成拳。

  一會,朝會上,恐怕沒人可以從正麵駁倒這兩個人。

  這就是圖窮匕見,其他人反應過來,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