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人之常情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9-09 12:38      字數:3659
  利國,鐵冶裏一座座煉鐵爐冒著濃煙,火光閃爍、熱浪滾滾,將嚴寒驅散。

  自東西、南北兩條運瀆開通以來,利國地區聚集了更多的礦工、爐工,無論是鐵礦還是鐵冶,生產規模都在快速增加。

  大量的焦炭經由運瀆運抵利國,又有大量鐵製品經由運瀆運往外地,所以鐵冶附近的運瀆旁,漕船幾乎阻塞河麵。

  碼頭處,前來公幹的張鋌,與鎮守利國的黃?閑談。

  黃?滿心期盼等著建康城出大事、權貴們爭權奪利打得血流成河,得知新君繼位、局勢平靜後,有些沉不住氣。

  他和張鋌密謀的事情,妹妹可不知道,所以秘密憋在心裏,無他人可說。

  趁著‘主謀’就在眼前,趕緊問接下來怎麽辦。

  “怎麽辦?”張鋌一臉淡定的看著黃?,“等著看熱鬧即可。”

  “可新君繼位,又有大臣輔政,那不得緩上幾年?”

  “緩上幾年?”張鋌說完,似笑非笑的看著黃?:“你可看了《齊書》?”

  黃?點點頭:“看了。”

  “那,可記得‘作事不可在人後’這句?”

  黃?想了想,又點點頭:“記得,這是、這是....齊高宗說的。”

  “既如此,且拭目以待。”張鋌笑道。

  齊高帝,指的是蕭齊皇帝蕭鸞,蕭鸞自幼喪父,為叔父蕭道成撫養長大。

  蕭道成受禪稱帝,建立齊國,傳位皇太子蕭賾,即齊武帝。

  蕭賾的皇太子蕭長懋早逝,蕭賾臨終前,以堂弟蕭鸞為侍中、尚書令,輔佐皇太孫蕭昭業登基。

  結果,蕭鸞先後廢了蕭昭業、蕭昭文兄弟,最後自己篡位做了皇帝。

  得位不正的蕭鸞,自然做賊心虛,對蕭道成、蕭賾子孫十分提防。

  後來因為生病,蕭鸞擔心自己死後兒子坐不穩皇位,便對蕭道成、蕭賾子孫大開殺戒,連嬰兒也不放過。

  臨終前,蕭鸞對皇太子蕭寶卷傳授心得:作事不可在人後。

  也就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意思。

  蕭寶卷登基後,謹記父親傳授的心得,濫殺大臣,不僅顧命大臣,就連許多宰輔都躲不過屠刀。

  接連逼反宗室、方鎮大將,但都被官軍平定,蕭寶卷愈發得意,行事更加肆無忌憚,甚至派人毒殺平叛有功的遠支宗室蕭懿。

  蕭懿之弟、雍州刺史蕭衍,聞訊於雍州起兵,揮師東進,攻入建康。

  蕭寶卷退守台城之際,還試圖屠殺文武官員以‘穩定人心’,結果自然是眾叛親離,蕭衍攻入台城,廢其為東昏侯。

  蕭衍就是親曆了蕭齊屠戮宗室的慘劇,甚至自己也為蕭鸞篡位出力頗多,所以做了皇帝之後,引以為戒,善待、甚至放縱宗室。

  “但這樣做的結果,換來的是什麽?侯景做亂時,那些宗室的表現,如何?”

  張鋌反問黃?,經曆了侯景之亂的黃?若有所思,張鋌繼續說:

  “皇位,誰不想坐?奈何老翁在,沒法撕破臉,所以,等著老翁死了就好。”

  “他們不會記得,這老翁平日是如何寵溺、放縱他們,卻隻想著老翁快點死,然後自己先下手為強,幹掉其他競爭者,皇位就是自己的了。”

  張鋌說著說著笑起來,滿是不屑:“皇帝(蕭綱)一如其父,也善待宗室,可這有用麽?他一死,皇太子也傷重不治,宗室們就開始打皇位的主意。”

  “明知道皇太孫年幼,還要立幼帝,蕭昭業的例子,他們難道不懂?”

  “昭明太子當年去世,先帝(蕭衍)將儲君之位來了個兄終弟及,就是怕重蹈覆轍,好,現在,立幼帝,好得很。”

  “一個個,都想著爭權,想著‘作事不可在人後’,嗬嗬。”

  黃?聽到這裏,又充滿期待:“那,湘東王為輔政大臣之一,莫非?”

  張鋌搖搖頭:“未必,或許是有人把他架在火上烤,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誰都有自己的想法,誰都怕被人先下手為強,那麽,這些人能沉得住氣麽?緩個幾年?誰敢緩個幾年?”

  張鋌回望南方,眼睛裏閃爍著光芒,事態發展、幼帝登基,早在他預料之中。

  沒有多少大臣願意成年人登基,小孩子做皇帝,大夥才好渾水摸魚,這是人之常情。

  所以,南郡王蕭大連傻乎乎的跑到建康,以為靠著封官許願,自己能得擁戴,爭得皇位,卻落得個黯然返回荊州的結局。

  因為他的封官許願,比起立幼帝的好處,還是差了些。

  皇帝(蕭綱)的心腹們希望立幼帝,如此一來,自己又能把持權久一些;太子一係人馬,自然希望立皇太孫,如此自己才有機會掌握權力。

  宗室們希望立幼帝,那麽宗室就有機會掌權,甚至更進一步。

  皇子們呢?心態不一,但有了蕭昭業的前車之鑒,他們也怕萬一有人奪權篡位,自己就如蕭道成、蕭賾子孫那樣,被篡位者屠戮一空。

  他們一定會提防有人篡權,進而對自己揮舞屠刀,所以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繃緊心裏的那根弦。

  所以,蕭大連失去繼位可能、返回荊州之後,圍繞小皇帝的控製權,建康城內必然暗流湧動。

  這都在張鋌計劃之中,隻是他無法確定,輔政大臣之中,誰笑到最後。

  畢竟派出刺客刺殺皇帝的幕後主謀,其身份猶未可知,或許對方也在等著漁翁得利。

  皇帝死了,皇太子死了,宰輔們、宗室們若為大局著想,不理會查無實據的“南郡王府有猴子出沒”,應該擁戴南郡王蕭大連登基。

  但並不是,所以,從幼帝登基那天起,這個朝廷,已經沒有救了,遲早要被權臣篡位。

  黃?見張鋌胸有成竹樣子,漸漸放下心來,畢竟,水已經變渾了,還會越來越渾,所以渾水摸魚的機會肯定有。

  他們遠離建康,遠離中樞,所以可以避開圍繞皇位爆發的權利爭鬥,但卻無法直接獲益。

  所以隻能等。

  等到機會出現,然後抓住。

  然而張鋌的種種安排,其實是瞞著李笠的,黃?配合張鋌的行動,也瞞著李笠和妹妹。

  在十年以前,黃?可不會有過多的想法,他能想到的美好生活,就是李笠這個妹夫能混個刺史當當,黃家跟著沾光。

  然而當他得張鋌一番分析後發現,若時機合適,妹夫可能會坐到某個位置,心就不由得劇烈跳動。

  若真如張鋌所說,抓住機會的話,那可不是白日做夢。

  雖然不清楚妹夫到底怎麽想的,也不知道妹妹支不支持,但黃?一想到這可能成真,就徹夜睡不著覺。

  所以,為此搏一把,也不是不行。

  。。。。。。

  彭城水寨邊上,充作水榭的大舫處,武祥正在釣魚,不過因為來客的緣故,心不在魚鉤上。

  來客為張鋌,張鋌從利國返回寒山,路過彭城,來看望老友。

  順便談談時局。

  “建康城裏的權貴,個個都顧著自己,唯獨不顧上大局,讓一個小孩子當皇帝,誰服?”

  武祥緩緩說著,他和李笠一樣出身貧寒,不過在李笠的帶領下,經過十餘年磨練,見識和閱曆已經極大豐富,遇事喜歡動腦子,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

  張鋌問:“那,依你所見,那些宰輔,會如何對待李郎?”

  武祥笑了笑:“還能怎麽對待?他們根本就看不起李郎,無非是把李郎當做鷹犬,需要時就用。”

  “用完了,哪裏涼快哪裏待著去,至於我們,也差不多。”

  張鋌又問:“如果有一天,李郎被調離徐州,譬如去平叛,然後新任徐州刺史來寒山,如之奈何?”

  武祥聞言看向張鋌,笑道:“張兄,有話直說,自己人,沒必要彎彎繞繞。”

  張鋌挑明了說:“陛下駕崩,皇太子病逝,皇太孫即位,小孩子做皇帝,這朝廷遲早要變天。”

  武祥聳聳肩:“變就變,他們自尋死路,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李郎怎麽想,才是關鍵,你不好提,我和梁郎、彭郎,也不好提。”

  張鋌又說:“我們不需要提,時局發展,總是會到那一步。”

  武祥直接了當:“有些事情,李郎不好做,也不好明言,讓我們去做,無妨,該扛的,我來扛。”

  態度明確,張鋌是摸清楚了。

  這就好,他專門過來敲邊鼓,就是要看看武祥的態度如何。

  此次密謀,他的同黨是黃?,出於慎重考慮,沒讓武祥、梁森或者彭均參與進來,更不敢讓新平公夫人知道。

  畢竟這是繞開李笠偷偷行事,一旦事泄,他和黃?可以硬扛李笠可能的怒火,其他人就不好辦了。

  黃?作為妻兄,想著李笠‘更進一步’,讓黃家跟著水漲船高,這是人之常情,反正看在夫人和世子麵上,李笠也不可能把黃?怎麽樣。

  而張鋌自己,算是李笠的謀士,擅自行事,舉措‘過激’,說來說去也是為了李笠。

  但梁森、武祥和彭均,作為李笠的親朋好友,若是繞過李笠偷偷行事,性質完全不一樣。

  夫人就更是不行了,畢竟枕邊人,容易招猜忌。

  所以,張鋌沒讓這幾位摻和,也沒必要讓這幾位摻和,隻需要旁敲側擊,探一探口風,提前提個醒即可。

  誰不想榮華富貴、做人上人?

  這是人之常情,但凡有機會,就一定要抓住。

  張鋌知道,出身微寒的這些鄱陽人,唯一的指望,就是李笠能夠有所作為,隻有如此,方能水漲船高。

  如果李笠完了,其鄱陽同鄉沒了依靠,就隻能隨波逐流,漂到哪裏是哪裏。

  所以必然緊跟在李笠身後,為李笠分憂。

  那麽,必要的‘分工協作’,遲早要出現。

  將來一旦有事,李笠率軍出擊,且不管出擊方向是哪裏,徐州,是絕對不能拱手讓人的。

  對外作戰,有梁森、彭均,可對內施展“爾虞我詐”,張鋌覺得自己一個人還不行。

  武祥經常給李笠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張鋌覺得這位就是留守徐州的不錯人選,畢竟對付起內部威脅,靠的是心計而不是武功。

  尤其是對付長史王衝這見多識廣的老滑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