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來襲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6-05 12:37      字數:3526
  傍晚,建康,私第,黃姈正在看消息匯總,李笠出征在外,她在建康家中留守,時刻關注城中動靜。

  趙孟娘已經返回鄱陽,暫時管著家中產業,黃姈沒有回去,執意留下來,要助李笠一臂之力。

  現在看著各種消息,她眉頭緊鎖。

  自侯景北遁,建康開始重建,但多有豪商囤積居奇,以至物價上漲,許多百姓生活愈發困苦。

  而且官府開始清查附逆者,於是,貪官汙吏趁機大肆盤剝百姓。

  把附逆罪名一套,當事人想要免罪,那就得花錢賄賂吏員,本來在戰亂中倒了大黴的百姓,現在又要被官府盤剝,生活艱辛。

  又因為侯景撤退前,大肆發放錢財收買人心,於是官府下令所有人不得私藏“賊贓”,一經發現,全家坐牢。

  於是乎,又有潑皮無賴以此為由敲詐勒索,被敲詐的人家若不花錢消災,就會被這些無賴告到官府,說私藏賊贓。

  這些無賴之所以如此猖狂,無非是後麵有靠山,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僅如此,許多人在兵亂中家徒四壁,身無分文,朝廷賑濟不利,還要征發勞役,結果青壯服勞役,未有一文收入,以至於家中老幼食不果腹,隻能舉債度日。

  這是發財的好機會,很多人以高利息放貸,日子過不下去的人家,明知借了就還不起,卻隻能飲鴆止渴。

  也有人到質庫典賣財物,甚至包括子女。

  還有,建康經此大劫,府庫損失極大,為了重建建康,為了犒賞勤王將士,官府隻能加派賦稅,征收更多的物資。

  一切的一切,都在讓尋常百姓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難過,李笠安排在城中的耳目,打聽到的各種消息匯總起來,黃姈看過之後,隻覺得民意在漸漸沸騰。

  然而,侯景依舊實力尚存,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卷土重來,李笠對黃姈說過,侯景撤離建康時,必然留下無數“種子”,一旦時機合適,就會發芽。

  屆時,外有叛軍再臨,內有民變四起,建康又要迎來一番劫難。

  所以,李笠不想讓黃姈留在建康,但黃姈卻依舊執意留下來,因為她要為李笠分憂,不想讓李笠一人承擔太多。

  她認為夫婦就該有難同當,而不是李笠在外玩命,自己不聞不問,在鄱陽安安穩穩過小日子。

  代價就是,身處漸漸沸騰的建康城中,稍有不慎,就成了讓李笠牽掛的負擔。

  不過,黃姈認為時局應該不會發展到最壞的地步。

  朝廷已經收複壽陽、鍾離,這還多虧了李笠的“快速攻城法”,如今隻要守住京口,提防侯景再次渡江,那麽朝廷就能穩穩的關門打狗。

  都做到這一步了,想來不至於出什麽問題。

  黃姈將寫著消息匯總的紙卷小心收好,倚靠著憑幾,想著李笠的前途。

  李笠冒著巨大危險,解了台城之圍,但是所得犒賞卻很微薄,黃姈明白這是皇太子的“用人之道”,所以很為李笠不值。

  因為她認為,即便皇太子已是天子,李笠能被天子任用,雖然是好事,然而,李笠能得天子多少重用,還不得而知。

  朝廷不待見武人,更不會待見一個擅長“工”的寒人出身小官,李笠如今雖說是材官將軍,卻是隻負責攻城的將軍,更是“低將軍一等”。

  如同一件趁手的工具,需要的時候拿來用,用完了,放到箱子裏,不見天日。

  黃姈嫁給李笠後,開始關心起時事,又聽張鋌說起官場上的一些事情,知道了許多內幕消息。

  譬如,開國勳臣之中,後代從文的,如今還算過得可以,至於那些沒有從文、依舊從武的,子孫漸漸被排擠出中樞,默默無聞。

  甚至,當梁國建立後,這些勳臣也開始淡化自己武人的身份,不願提及自己的武勳,開始由武入文,言談舉止變得越來越文雅。

  當然,若宗族人丁興旺,那麽族人們可以“分工”,來個文武兼備,一些族人即如同高門士族那樣文雅,另一些族人也能維持家族原有的勇武善戰。

  最明顯的就是河東柳氏。

  河東柳氏寓居荊襄,當雍州刺史蕭衍起兵時,河東柳氏子弟出力頗多,所以梁國建立後,河東柳氏便躋身上流士族。

  一部分柳氏子弟入文,另一部分柳氏子弟依舊從武,整個家族亦文亦武,所以在朝中地位頗高。

  同樣寓居荊襄的京兆韋氏,開國時,韋睿(叡)是名將,到了子輩、孫輩,也大多為武將,孫子韋粲受潛邸天子信任,卻在青塘一役和數百族人陣亡。

  相對而言,京兆韋氏的地位比不上河東柳氏。

  而豪族出身的開國勳臣王茂、曹景宗,因為家族無法適應由武入文,子孫已經“泯然眾人”,與河東柳氏、京兆韋氏無法相比。

  又有寓居淮南的河東裴氏、譙郡夏侯氏,同為國朝勳臣,卻長期鎮守合肥以及壽陽,遠離朝廷中樞,說得難聽點,不過是守戶之犬。

  由此可見,國朝重文輕武,如今侯景叛亂、烽煙四起,才有了武將表現的機會,然而“飛鳥盡、良弓藏”,等天下太平,這些武將就可以靠邊站了。

  黃姈覺得李笠無論再努力,即便日後接連立下大功,恐怕最多得個“功狗”的待遇。

  功人、功狗,是漢高祖劉邦評價開國功臣的用語,想著想著,黃姈陷入沉思。

  她在建康的日子裏,親眼見到各種不公,見到尋常百姓的苦苦掙紮,所以認為這個朝廷已經爛透了。

  所以,一個沒救的朝廷,不值得李笠為其賣命。

  。。。。。。

  京口,北顧樓,奉命駐守京口的西昌侯蕭淵藻正在遠眺北岸。

  如今即將入秋,江麵上廣陵潮起,船隻往來南北頗為危險,想來侯逆不敢輕舉妄動。

  最多派細作過江,大隊人馬是別想了,船隊走在江麵上,即便沒遇到廣陵潮,也會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

  譬如去年十一月,在淮南平叛的邵陵王,得知侯景渡江攻打建康,急忙率軍回師,於廣陵渡江。

  結果船隊在江麵上遇到大風,沉了不少船,士兵損失了將近二成。

  若是遇到廣陵潮,恐怕能剩下二成已經是走運了。

  蕭淵藻看著煙波浩渺的江麵,以及隱約可見的江潮,感受著徐徐微風,琢磨著當今時局。

  新君即位,要剿滅侯景,但魏國趁火打劫,壽陽、鍾離易主,所以想要對付盤踞廣陵的侯景有些棘手。

  從京口渡江攻打廣陵是捷徑,但京口、廣陵江麵很寬,風大且風向多變,即便避開廣陵潮,純粹的過江倒是可以,可廣陵敵軍不會坐視官軍兵馬從容登岸。

  所以,得走采石、曆陽這段江麵,這段江麵較窄,風浪也小些,兵馬登岸後,可走陸路東進,經譙州抵達廣陵。

  但在壽陽、鍾離為魏軍所占的情況下,東進大軍的側翼十分危險,雖然有陰陵大澤作掩護,但就怕魏軍以精銳偷襲,橫穿大澤,斷大軍糧道。

  而且侯景實力猶在,又占據了譙州,野戰時官軍正麵要對付侯景,側翼要提防魏軍,稍有不慎,就會全軍覆沒。

  現在的朝廷,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寒山之役的慘敗。

  想到寒山之役,蕭淵藻便想到了弟弟蕭淵明,蕭淵明作為主帥,在寒山之役中兵敗被俘,如今身陷囹圄,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正思索間,有驛使送來捷報,蕭淵藻看過之後,麵露喜色,左右見狀,好奇是什麽捷報。

  蕭淵藻揚了揚捷報:“官軍已收複壽陽、鍾離,北虜伸到淮南的爪子,已經被打回去了。”

  眾人聞言大喜,因為這意味著“關門打狗”之勢已成,除非魏軍大舉南下,否則淮水這座“大門”已經牢牢關上,侯逆及其黨羽被關在淮南。

  接下來,朝廷就可以從容“打狗”,不過鑒於侯景實力尚存,急不得。

  “朝廷收複壽陽、鍾離,侯逆覆滅指日可待。”蕭淵藻讓人將捷報收好,看著佐官,“但為防其狗急跳牆,京口絕不容失。”

  “隻要守住京口,侯逆兵馬就無法渡江,困在淮南,眾叛親離!”

  旁邊,幾個負責跑腿的小吏聽得大官們議論,當中一人覺得奇怪,偷偷問身邊人:“為何說守住京口,逆賊就過不得江?江岸那麽長,隨便哪裏都能過江呀?”

  身邊人回答:“隨便過江,指的是幾人、十幾人、數十人,千軍萬馬要過江,哪裏是隨便找個地方就能過的?”

  “兵馬那麽多,你要在哪裏擺船讓兵馬從容登船?到了岸,你如何讓兵馬盡快上岸?上了岸卻沒有路,到處都是水澤、泥沼、蘆葦蕩,兵馬又如何行軍?”

  “大隊人馬渡江,和隨便幾個人過江是不一樣的,大江東西那麽長的江岸,適合兵馬渡江的要津,東邊就是這裏,廣陵、京口,西邊就是曆陽、采石。”

  好奇的小吏又問:“瓜步呢?江北瓜步,江南石頭城,我之前從建康回江北,就是從石頭城登船,到江北瓜步靠岸的。”

  “石頭城就在建康邊上,有守軍駐防,有舟師駐泊,你當官軍都是傻子,看著逆賊過江都不動的?屆時打起水戰,是裝滿兵馬的運兵船能打,還是官軍的戰船能打?”

  一番議論之下,小吏們覺得如今朝廷平叛有望,侯景逆賊不久便要敗亡,太平日子,又能繼續過下去了。

  不一會,蕭淵藻下樓,走到一半,卻見西麵官道上塵土大作,多有旌旗招展,看樣子,是建康那邊調來兵馬,要加強京口防禦。

  但蕭淵藻覺得奇怪,因為他最近沒聽天子提起,要派兵加強京口防禦。

  以他目前的兵力,守住京口足以,那麽,天子何必畫蛇添足?

  蕭淵藻看著接近京口的兵馬,愈發疑惑:天子分建康的兵來京口,不用提防邵陵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