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禍害
作者:米糕羊      更新:2020-05-17 12:47      字數:2705
  夏末的一個上午,鄱陽西郊,湖畔水榭,一群郊遊的年輕人,正在議論時事。

  所謂時事,既不是新平白瓷,也不是樂安銅礦,而是珍珠。

  一名樣貌英俊的年輕人,朗聲說道:

  “孟嚐字伯周,會稽上虞人也。其先三世為郡吏,並伏節死難。嚐少修操行,仕郡為戶曹史。”

  “州郡表其能,遷合浦太守。郡不產穀實,而海出珠寶,與交趾比境,常通商販,貿糴糧食。”

  “先時宰守並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於交址郡界。”

  “於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於道。”

  “嚐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歲,去珠複還,百姓皆反其業,商貨流通,稱為神明。”

  “此即為‘合浦珠還’的典故。”

  年輕人說完,看向在座同伴:“那是漢時故事,未曾料,我竟然能親眼看到,以珍珠之役禍害百姓之事。”

  “合浦郡在嶺表南海,結果在大江之濱、彭蠡湖畔,居然也會發生這種事!”

  一人起身,向那年輕人說:“沈郎,我聽說範府君曾經上表,極力反對少府寺在鄱陽郡設珠官,盤剝湖畔百姓,奈何”

  沈郎君點點頭:“是,我也聽說了,奈何,少府丞徐驎竟然巧言令色,說彭蠡湖河蚌眾多,采集甚易,於是,唉”

  這位沈郎君儀表堂堂,說話氣勢與旁人截然不同,在場年輕人痛罵“珍珠之役禍害百姓”之餘,心中都感慨:

  ‘果然是吳興沈氏子弟,言談舉止,與眾不同,又有才學,熟讀典籍。’

  別的不說,就說方才背誦《後漢書》一段內容,他們讀書多年,都不一定知道漢時循吏孟嚐事跡,這位沈郎君,談著談著,信手拈來。

  黃大車幺子黃四郎,此刻也在座,想起自己聽到的種種消息,憤慨不已:“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據說,是一小人為了討好少府丞,才出此主意。”

  沈郎君看著麵若冠玉的黃四郎,饒有趣味的問:“我遊學到此不久,不知黃郎可知此事詳情?”

  “略知一二。”

  黃四郎說完,看著在座同學,說起自己知道的內幕。

  年初,新平有人燒出白瓷,於是官府設官冶,而且朝廷派人來督辦,來人是少府丞徐驎。

  其人名聲很差,據說是“三蠹”之一,到了鄱陽新平,卻有蒼蠅循著味道而來,卻是昔日郡廨魚梁吏,有‘鐵骨李三郎’之稱的李笠。

  這個李笠,當年接連涉及兩件大案,因為不屈刑罰,故而得名。

  結果,此人想富貴想瘋了,見京城來的大官到了鄱陽,便迫不及待討好,而負責官窯事宜的劉德才,是其世叔,於是,得以巴結少府丞。

  他沒別的本事巴結,便不顧彭蠡百姓生死,說彭蠡湖大量出產河珠,隻是因為種種原因,並未引起朝廷重視。

  隻要少府丞給他機會,他就能保證每年向少府寺繳納河珠一萬顆。

  “此人麵相忠厚,實則奸詐無比,自家也是以打漁為生,知道采珠不易,卻不顧同村、同鄉生死,為了自己的富貴,竟然”

  說到這裏,黃四郎義憤填膺,最近一段時間,鄱陽地界關於河珠之役的消息有很多,無數人都在痛罵李笠這個禍害。

  因為李笠如今是少府寺尚方署的珠官,負責彭蠡湖區的河珠采集事宜。

  彭蠡湖裏,確實有大量河蚌,也確實能采到河珠,但采集起來真不容易。

  河蚌不比海蚌,產珠極其艱難,也許需要捕撈數百個河蚌,才能獲得一枚河珠,那麽,為了完成這每年一萬顆河珠的勞役,沿湖百姓,要遭多大的罪?

  采集河珠,雖然不及采集海珠那麽凶險,但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尤其寒冬時節,下水捕撈河蚌的漁民,很容易受寒、生病。

  別看一萬顆河珠分攤到每個村子好像也沒多少,這些要上繳的河珠,其實都有尺寸、品相要求,不是說數量夠就行了。

  那麽,無數漁民辛辛苦苦采來的河珠,合格與否,實際上都在珠官一念之間,珠署的奸滑胥吏,必然會趁機敲詐勒索。

  據說,李笠已經放出話來,沿湖村落如無法完成珠役,可以花錢免役,也就是付出代價,換得李笠用別的辦法,湊夠該村要繳納的河珠數量。

  代價可不低,譬如要各村出一定數量的青壯,供李笠驅使。

  本來百姓的賦役就很沉重,現在沿湖地區又要加派珠役,這全賴李笠所賜,而且李笠還乘機盤剝,所以許多人都痛恨不已。

  於是,有了“彭蠡一害、白石烏李”的說法。

  白石,指的是李笠所在的白石村,烏李,指的是李笠其人皮膚黝黑,心更黑,故有此稱。

  大夥聽黃四郎這麽介紹,愈發覺得氣憤,雖然各自家中並未受珠役影響,但年輕人氣血方剛、憂國憂民,遇見不平之事,總是要議論一番。

  “所以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以前,我聽人說什麽‘鐵骨李三郎’,還真以為這人有骨氣,不會做什麽壞事,現在看來,唉”

  又有一人感慨著,其他人深有同感,沈郎君見大夥憤憤不平的樣子,歎道:“我雖為一介書生,奈何不了那小人,但也不會無動於衷。”

  “諸位所言,沈某謹記於心,定當告知都下親朋,想來,總有耿直之士,會與奸佞抗爭。”

  這話雖然是場麵話,但聽在眾人耳中卻十分舒坦,他們今日抱怨珠役禍害百姓,其實也隻是臨時起意,發發牢騷而已,沒想過要這位京城

  不,該說“都下”,沒想讓這位都下來的世家子弟,打抱不平。

  畢竟,連鄱陽父母官都沒法做到的事,讓一個到鄱陽遊學的讀書人去做,也太勉為其難了。

  議論讓人憤憤不平之事,現場氣氛有些壓抑,談笑風生的沈郎君,按著之前的約定,用洛生詠,為在座學子們詠詩。

  讓鄱陽的學子們,見識一下什麽是洛陽雅言、士族用語。

  洛生詠,又稱“洛下書生詠”,指的是晉時洛陽書生吟誦詩書之音,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以來,此即南渡士族所說口音,又稱北語。

  其實就是洛陽官話(雅言)。

  隻有那些卑微的吳地庶族,說的才是本地方言,也就是吳語。

  所以,衣冠南渡之後,建康士人、官宦人家所說“官話”,其實就是洛陽話,即便是現在,建康城裏的雅言已經有所變化,但以洛生詠來詠詩,也是很高雅的行為。

  沈郎君所詠詩作,為晉時嵇康所作《贈秀才入軍》,其作有十八首,沈郎君逐一吟詠。

  他語音重濁,抑揚頓挫,讓人聽了隻覺心情激動澎湃。

  據說晉時,權臣桓溫欲殺大臣謝安、王坦之,設下筵席、埋伏甲士,請包括二人赴宴。

  王坦之知道宴無好宴,很害怕,謝安卻麵色如常。

  席間,謝安麵對桓溫的咄咄逼人,毫無懼色,以洛生詠,吟詠嵇康所作《贈秀才入軍》,以詩中“浩浩蕩蕩”,諷“浩浩蕩蕩”。

  謝安臨危不懼、一身凜然正氣,使得桓溫收起殺人的念頭,酒宴結束,謝安、王坦之平安離開。

  黃四郎知道這個故事,現在看著以洛生詠吟詠《贈秀才入軍》的沈郎君,隻覺相比沈郎君,那禍害一方的李笠顯得麵目可憎。

  前不久,李笠已經把欠黃家的債,連本帶利一起還清了,黃四郎覺得此人確實有本事。

  但是,其人心術不正,皮黑心更黑,越有才,就越是個禍害,果然不能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