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暖春寒 第四章 倒春寒
作者:啊咿呦      更新:2020-06-21 03:17      字數:3188
  小鎮名為清源,也許是因為背靠一條清澈河流而得名。河流從西往東將小鎮一分為二,沿河泊著大大小小的小船,有的帶篷,有的不帶,整個小鎮便呈現出典型的江南魚米之鄉的氛圍。日暮時分,常有漁人船夫挑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慢慢劃著,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兒,隔不遠處便有人吹著笛子應和。

  陳風攜兒帶女,穿過橫跨小河的石拱橋,兩個孩子圍著他筆直的身軀打鬧,他冷峻的麵部表情逐漸被這溫暖和笑鬧融化,嘴角自然地勾了起來。溫柔平靜的生活的確會磨平人的棱角,所謂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先前見到的那個塾師應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回到家還是要跟初音商量一下,再問問丹青對這位先生了解多少。

  陳風正在索之中,從一棵柳樹旁經過,忽然聽到身後河麵方向傳來一人高聲吟誦的聲音,吟的是“我行堤草認青袍…花落故溪深一篙”。回頭一看,迎著夕陽的橘紅光線,布滿波紋的水麵像一層層河魚的細鱗,又忽然重新凝成一片月光下熠熠生輝的圓圓鏡麵。

  環顧左右,兩個孩子不見蹤影,但笑鬧聲音依稀可聞。

  幻境?陳風恍然閉眼,屈指輕彈,再睜眼時之前的異象已消失不見,陳風轉身向四周望了望,最後將目光定格在那株剛剛經過的柳樹,一根根枝葉直直垂下,柳葉上擠著許多輕盈的柳絮,而樹幹上模糊地刻著一道雲朵的標記。陳風頓時了然。

  “你們先回家,回鎮上買點東西,一會就追上你們!”

  等兩個孩子走出了視線,陳風身影一瞬就消失在了柳樹下。下一刻,便出現在小鎮有名的醉仙樓頂層角落的一間僻靜房間。對麵早有一人安坐,桌上擺著幾碟小菜,那人正自斟自飲,看見來者不見外地自己坐了,微笑道,“師弟別來無恙”

  陳風本亦是不苟言笑之人,平日裏一本正經,此時也用僵硬的笑容回應,“是啊,師兄,停雲觀一別,距今也有十多年了。”

  道家正統,白雲龍虎兩脈,白雲一脈出類拔萃者尚有其三,世稱“白雲三觀”,白雲、停雲、出雲。白雲觀曆史悠久而輝煌,五百年前的天才莊周,三百年前的清虛道人,皆出自白雲。至於停雲、出雲二觀原本是從白雲一脈中發展出來的分支,近百年來才名聲漸顯,後者是因為幾代之前出了個揚名天下的醫家聖手,自此代代相傳,而出雲觀當代觀主,抱樸道人,更是青出於藍。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醫者都是最不能得罪的,也是最容易與人結善緣的。而停雲觀亦不遑多讓,和抱樸道人師出同門的天璿真人,修行天賦可謂驚才絕豔,遠超同儕,弱冠之齡,便已成為整個道門明麵上屈指可數的逍遙境大仙師,不料十幾年前,一夜之間,天璿真人身隕道消,門下弟子零落殆盡,成為令世人聳動的驚天秘聞,至於真相如何,也許隻有當時親曆之人方才知曉。

  二人沉默相對,微笑問候過後便是長長的歎息。透過西邊的窗戶,投進來的殘陽靜靜照著。

  “不知昔日利劍,被生活磨鈍幾許?”

  陳風倒並不在乎自己的劍還有多快,是像北風一樣尖銳,還是像春風一樣和緩。劍是凶器,和四平八穩的平凡生活格格不入。“當年師父給的佩劍已斷,我就再不持劍了。”

  “但我看你心中的劍意似乎不增反減”

  “守護之劍,隻為守護所愛之人。師兄呢,這麽多年,過的還好?”

  那人並未接話,連飲三杯,又斟上一杯,手一拍桌案,杯中酒水滴滴躍起,那人用食指蘸上酒水,淩空寫字。鐵畫銀鉤,挺拔勁秀,寫的卻是“孝義”二字。

  “十年前,師父被誣指勾結外邦叛國通敵,是龍虎山一脈暗中借勢南吳皇宮,問劍停雲觀,導致我停雲一脈香火凋零,師父也…但解鈴還須係鈴人,師父已經走了,龍虎山的賬,來日方長,以後慢慢算,當下卻有機會先讓南吳還師父清譽。他們答應,隻要幫他們做成一件事,就可以為師父平反,詔告天下,敕封師父,恢複停雲觀的日常運作。所以我才來找你。”

  “他們要我們做什麽?”

  “殺一家人”

  “什麽?”陳風眉頭一皺,不過也相信了這並非謊言,能讓南吳皇室如此大動幹戈想要殺掉的,一定就是十年前逃出皇宮的那幾個人。但他仍然下不了決心,不是惜命,師恩重如山海,自己一命有何可惜,但事關他人性命。

  那人並沒有繼續勸說,隻是和陳風敘些往事,說師父在時篤嗜前朝文人黃山穀,尤其欣賞那首“送王郎”,第二喜歡那首“前日幽人佐吏曹,我行堤草認青袍,心隨汝水春波動,興與並門夜月高”。說師父最喜於夜霧蒙蒙時下山,一劍肅清霧氣,一劍撩開星辰,當時最得師父劍意真諦的就是你陳風了。如此絮叨了半日,末了隻丟下一句,今夜三更我在那棵柳樹上等你。

  小鎮東南方向的郊外,零散分布著幾家住戶。夜幕之下,散發著零零星星幾點燈火。其中一戶,外圍稀疏插著一溜兒籬笆,括起來一片不小的院子,梅夏穿著一身厚重棉衣,躺在草上母親身旁,枕著母親的腿看著天上,星河垂地,像是一席巨大無比的幕布。梅夏一顆一顆數著星星,每數一顆,心中竟能隨之顯現出那顆星星的古怪名字,不過每當他想認真記起那一個個星星的名字時,它們又調皮地逃脫而去,讓梅夏一陣迷惘。

  “母親,我什麽時候能見外公和阿姨們?”梅夏早就聽母親說過自己有三個姨,母親排行第二。

  婦人溫柔地捏了捏梅夏的鼻子,笑道,“將來會有機會的,你大姨最親善,三姨最漂亮,四姨最調皮。”

  梅夏繼續數星星,先點了三顆,“這三顆送給你,父親和哥哥”,中間圍繞著一顆閃閃發光的小星,當然就是自己了。然後又點了周圍四顆,“這四顆送給外公和三個姨”。梅夏對自己的分配很滿意,冰涼的小手輕輕放到腦後,嘴角微微翹起。

  “唉,那你旁邊那顆

  最亮的給誰?”母親笑著指著中心的兩顆星星。“難道是給我兒媳婦預留的?”

  梅夏被看破了心事,頓時紅了臉,不過在夜色下看不明顯,但仍舊轉過身背對著母親。

  母親將一件隨身帶著的厚衣服給梅夏蓋上,輕輕拍著。

  另一個角落裏,一個上下一身黑衣的年輕人,看上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目光深邃,對麵立著一個魁梧威凜的中年人,似是經曆過不知多少沙場鐵血,有一種獨特的硬悍氣質。

  “東南琉夷國邊境有事要處理,馬上就要走。我就不和梅清告別了。就此別過梅將軍!”

  那被稱為“梅將軍”者,乃當年為南吳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梅南嶺,所以即使黑衣年輕人是羚角衛的實權人物,對待此人也是畢恭畢敬。

  “清兒一向將你作為榜樣,我很高興。我會轉告他的。”

  那黑衣人望一眼籬笆旁看星星的母子,“將軍照顧好她們母子,我就放心了。我會留下一個小隊精銳,以防萬一。”

  “我也會照顧好他們的,不惜一切。”這位曾經叱吒沙場的將軍此時眼中滿是堅毅和柔情。

  “天氣有些涼了,趕緊進來吃飯吧。小夏先去後麵林子裏叫你哥哥,男子漢可不能怕黑!”

  梅夏無奈,磨磨蹭蹭地往黑漆漆的林子裏走。

  早已站起身的夏夫人一臉笑意。隱姓埋名居於此地,已有十年,十年來二人相敬如賓,雖無夫妻之實,卻相處融洽,勝似家人。長子梅清乃是梅南嶺與原妻所生,正直好學,梅夏也很是信賴這個哥哥。而梅嶺南對於並非自己親生的梅夏,卻並不寵溺,不因礙於君臣之分,疏於管教,麵厲心慈,讓做母親的來唱紅臉。

  回到家中,陳風麵上雖有笑意,但心事重重,一旁善解人意的妻子早已看出,卻並沒有言語。吃完飯讓孩子睡著後,才披衣坐起,問詢丈夫因何事煩憂。

  陳風斟酌語句,半天才答話,“我決定去做一件事,如果此去不歸,你就帶著孩子一起回北方吧。雖說當年你為了我與親族斷絕關係,但畢竟血肉相連,也算有個照應。”

  妻子嚇了一跳,沒想到是這麽嚴重的事情,頓時憂心忡忡。“已經別無選擇了嗎?”言下之意,如果非要如此,無可奈何,她也並非不明事理,非要丈夫為著一家人的平安喜樂放棄心中大義。

  陳風穿衣起身,向傍晚經過的那棵柳樹方向行去。一人從樹上一躍而下,正是幾個時辰前見麵的那人。

  下一刻,兩人便一起出現在小鎮東南方向的樹林裏。此時已月至中天,三更剛過,幾戶人家燈火已熄,失去了煙熏火燎的人間煙火氣,月光就更顯得清冷,透著一股未盡的料峭春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