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鎮魂
作者:卯牛      更新:2020-03-13 08:31      字數:5931
  第三日正午,眾人終於平安回到呼圖木格,隊伍在官道通向瑪爾巴修行的薩舉教番廟的岔路口停了下來,木金讓眾人先在路旁歇息,然後乘坐東勒的馬車和他一起去了趟番廟,大半個時辰後才回來,隊伍又繼續前進。

  在進城時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守城軍士在檢查每一架馬車時,發現了被大塊番布包裹著的阿克洽屍身,於是攔住車隊不讓進城,就算木金說明要將阿克洽運回南部縣郡安葬,隻是途經呼圖木格,並拿出了路引也沒用,軍士堅稱呼圖木格的規矩是屍首隻能出城不能入城,若要經過就得繞城而行。

  木金找餘一丁商量,餘一丁的想法很簡單,如今雲獸已經找回,進不進城無所謂,他繼續跟隨隊伍就是等待東勒給自己和柳翠一個交代,現在就看東勒的態度了。

  而東勒對於是否入城毫不在乎,從殺退嘠瑪教追兵以後,他就一直待在馬車內陪伴阿克洽,所有事宜都是木金出麵辦理,餘一丁估計照此情形一直到安葬阿克洽他都不會離開馬車了。

  木金無奈之下隻好讓車隊繞城而行,自己則帶著一名曲洛武士進城購買棺槨,阿克洽的屍身僅僅用番布包裹著放在車內也不好,不裝在棺槨內在大梁境內行走遇見官府盤查時總是件麻煩事,並同餘一丁約定好雙方在南門外匯合。

  這下隊伍不再著急趕路,也不用擔心有人追擊,餘一丁和柳翠鍾離雪騎著馬緩緩走在最前麵。

  柳翠像是懷有心事,騎在馬上一言不發,餘一丁問她隻回答說沒事,要不就是勉強笑笑,弄得餘一丁有些手足無措。

  “難道是回到大梁這妮子又想到了爹爹?或者是為如何處置東勒而發愁?”餘一丁心頭暗自嘀咕,不禁又想起大漠戈壁的水塘邊自己思考的問題,確實有些頭痛啊。

  餘一丁正在鬱悶中,無意間轉頭正巧看見鍾離雪在另一側望著他,猛然又想起一件事,忙對她說道,“現在所有的事情都辦完了,雪兒姑娘是不是也準備直接返回臨雲呢?”

  跟在後麵的三名護衛聽見餘一丁如此一說不禁暗自點頭,心說總算聽到你講這話,我們都等了一路了。

  哪想鍾離雪卻開口說道,“餘大哥,你們的事情倒是都辦完了,小妹的疑惑還沒解開呀。”

  餘一丁又皺眉,“你的疑惑?你還有什麽疑惑?”

  “金鳳山上襲擊我們的曲洛人是從哪兒來的?跟東勒他們是一夥的嗎?”

  鍾離雪似笑非笑地望著餘一丁,他這才想起還有這麽一茬,對啊,先前不問木金和東勒,是擔心影響雙方合作,那時他們共同的敵人是大上師,現在一切事了,如果再不弄清楚原委終究會落下一個心病。

  想到此處,餘一丁有了決定,“雪兒姑娘說的沒錯,我是該找個機會問問木金大哥。”

  鍾離雪展顏一笑,正待開口又聽餘一丁繼續說道,“不過雪兒姑娘你看我們離開臨雲也有些時日了,況且曲洛人行進速度太慢,要不然還是讓護衛們陪著你先趕回臨雲,也免得郡王擔憂,你看怎樣?”

  三名護衛在後麵聽得心花怒放,這位餘先生實在是太貼心了。

  鍾離雪卻癟癟嘴,哼了一聲理都不理餘一丁,兀自策馬繞到他的前方,招呼了柳翠一聲,“小翠妹妹,快走幾步,姐姐陪你聊天。”

  聽見呼喊柳翠仿佛剛剛回過神一般“哦”了一聲,接著加快速度與鍾離雪的馬頭並駕齊驅,然後兩女再次稍微加快了速度遠離餘一丁,接著低聲交談起來。

  餘一丁回頭看了看三名護衛,苦笑著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為首的護衛忙抱拳道,“餘先生有心了,不過雪小姐這邊……”

  “沒事,回頭我再勸勸她。”

  “那就多謝先生了。”

  護衛致謝後就不再言語,畢竟大小姐的脾氣他們可能比餘一丁更清楚。

  從西門到南門順著城牆的牆根走也就是兩裏多路,餘一丁他們在南門外等了好一陣子才看見那名曲洛武士趕著馬車出城。

  這回東勒沒有拒絕眾人的幫忙,木金指揮著兩名武士將阿克洽抬進棺槨,東勒站在一旁直直地盯著阿克洽的臉,餘一丁發現他比兩日前又憔悴了不少,麵頰消瘦,腮邊頜下冒出一層散亂的胡子茬,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臉色也有些發青,整個人顯得頹廢不堪,當棺槨被放進車內時,他立刻跟著鑽進了車廂。

  餘一丁看得不是滋味,心頭暗自歎息了一番。

  這時木金走過來同他商量下一步的事宜,木金的意思是繼續前進,在沿途尋找小鎮打尖留宿就好,餘一丁沒有意見,木金點頭準備回到馬車上繼續前進,餘一丁猛地想起鍾離雪的疑惑,立刻跳下馬來,追上木金將自己所騎馬匹拴在他乘坐的馬車後麵,又招呼他一起上了馬車。

  木金奇怪地問道,“餘老弟還有何事?”

  餘一丁笑笑說道,“我有事同你講,邊走邊說吧。”

  說著招呼駕車的武士繼續前進,木金還在納悶,餘一丁接著說道,“木金大哥,你們剛才還去番廟做什麽啊?”

  木金心頭釋然,這才說道,“原來餘老弟是問這事,不是要瞞著你,此番前去主要是給阿克洽做法事,瑪爾巴是東勒的好友,薩舉教有秘術可以超度亡魂,你剛才也看見了,阿克洽的身體上包裹了一層番布,那是瑪爾巴作法事所留,其上有他打上的法印,阿克洽之死屬於橫死,眼下又不會馬上入葬,那些法印可以去除業力因果,以保阿克洽的靈魂不墜地獄,免遭煉獄之苦並順利往生淨土。”

  “哦,原來如此,”餘一丁恍然。

  “另外,這次為了解救阿克洽,除了我以外,東勒還請求卡桑派出二十名武士分四批前來,不過到達番廟會合的隻有十五人,另外五人一直未到,當時情形你也知道,東勒急於救人,等不及那五人前來就已向薩迦寺進發,我們剛才也詢問過瑪爾巴,他說一直未見五人前來,我估計是在路上遭遇不測,這個隻有等回到族內再說了。”

  餘一丁聽木金講完心裏有數了,沉默片刻後才訕訕地對木金說道,“木金大哥,不瞞你說,那五個人已經被我殺了。”

  木金聞言則是大吃一驚,忙問緣由,餘一丁沒有繼續隱瞞,況且他想要了解那幾人對他們出手的原因就必須跟木金坦白,於是就將那日臨雲城內和金鳳山上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木金,木金聽他說完低頭思索良久卻不言語。

  過了好一陣木金才開口問道,“餘老弟,其實那五人當中有一名武士綽號‘順風耳’,是不是你們在飯館裏談論了些什麽讓他聽見引起懷疑才跟蹤你們?”

  餘一丁仔細回憶當時的情形,那幾人點了菜沒有等端上桌就走了,而且走得匆忙,這一點他記憶猶新,最後他還向店小二求證來著。好像在那之前他們在談話中提到了“凶手”、“夷人”的話題,難道這些談話被那位“順風耳”武士聽到後起了疑心,隨後才會在金鳳山伏擊他們?

  餘一丁將這些講給木金聽,木金聽完一拍大腿道,“這就是了,所有被卡桑派出的武士都知道阿克洽被人挾持,他們就是前來接應東勒營救阿克洽,而你們又剛好在那裏談論有關的事情,難免讓他們起疑心,但我估計他們隻會找你們問個清楚,餘老弟怎麽下手那麽重把他們全殺了呢?這樣我可不好向卡桑交待啊。”

  餘一丁又苦笑著將金鳳山上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說道,“我哪知道他們的意圖,幾個人上來二話不說就動手,雪兒姑娘差點被抓,我本想解救卻不小心傷了那人要害,最後他放出毒蛇,雪兒中毒後差點丟了性命,誰知道原來是一場誤會,唉!”

  木金在見識過餘一丁的本事後知道他所言不虛,那幾人可能就是托大,想先製住餘一丁幾人再問話不遲,而且那鶴蛇的毒性他最清楚,就這樣餘一丁都能將鍾離雪的性命救回,看來這回東勒為了救阿克洽真的是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難道真的如瑪爾巴做法事時所說的,一切皆是因果定數,這就是東勒和阿克洽命中注定渡不過去的劫數嗎?現在阿克洽已經走了,東勒又能否渡的過去呢?

  “唉!”木金也重重地歎了口氣,“餘老弟,那五人的死我也不想多說了,可是東勒的事……”

  餘一丁知道他的意思,忙打斷他說道,“木金大哥,其實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東勒,可畢竟是他殺了我的老丈人啊,你說我該怎樣給我娘子交待?”

  木金無語,一時間兩人都低頭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在趕車的武士提醒下,兩人才知道隊伍已進入山區,而且前方就有一個村落,於是停車打尖。

  見餘一丁從馬車裏出來,柳翠和鍾離雪忙上前詢問,走到一邊餘一丁簡單地告訴她們那些曲洛人襲擊他們的緣由,聽完餘一丁的話鍾離雪悶悶地說道,“原來隻是一場誤會,居然害得本小姐差點丟了性命,餘大哥你說這賬該怎麽算?”

  餘一丁無奈地說道,“我殺了他們五個人啊,現在木金大哥還沒跟我算這筆賬呢,雪兒姑娘居然還要找他們算賬?!”

  柳翠也對鍾離雪勸道,“雪兒姐姐,好歹你也沒事不是嗎,曲洛人這次也死了那麽多人,還是算了吧。”

  鍾離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她哪有真要算賬的意思,就是嘴上說說而已,於是說道,“看在小翠妹妹的份上,本姑娘就不跟他們算賬了,餘大哥,這下總行了吧?”

  “不行。”餘一丁說道。

  “啊?還不行?!”鍾離雪驚訝。

  “是啊,這下你的疑惑沒有了,該回臨雲了吧?”餘一丁笑道。

  “又是這事,餘大哥就這麽想趕我走嗎?”鍾離雪氣鼓鼓地回道。

  “大哥,就讓雪兒姐姐陪陪我吧。”柳翠又開口說道,“要不你讓那三名護衛先回去給郡王報個信,反正我們也遲不了幾日就可以到臨雲了。”

  餘一丁有些遲疑,鍾離雪聞言立刻對著不遠處的護衛說道,“你們過來,我命令你們先趕回臨雲給我爹爹報個平安。”

  “這……”為首的護衛為難地望向餘一丁。

  “既然雪小姐如此說了,況且現在已到大梁境內,而且有我們陪著雪小姐也不會有事,你們先回臨雲報個信也好。”柳翠已經開了口,餘一丁也就順了她的意。

  此時餘一丁說的話比鍾離雪管用,為首的護衛聽他說完立刻抱拳道,“那就多謝餘先生,我們這就趕路,也好早些回到王府報信。”

  “不用這麽著急,吃完了飯休息好再走也不遲。”

  ……

  吃過飯後三名護衛立刻匆匆上路。

  隊伍並沒有動身,因為木金又在勸東勒,此處已經進入山區,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尋一棵大樹先安葬阿克洽,然後做好標記,等回到十萬大山後稟告卡桑,再多派人手和祭師過來祭奠並將大樹移植,要不然阿克洽的屍身肯定堅持不到回家就會腐爛,這樣也是對阿克洽的一種褻瀆。

  東勒隻是安靜地聽著木金的勸說,一直到木金說完都沒有表態,就像是木金在述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

  沉默了好一陣,木金正暗自焦急,東勒終於吐出兩個字,“好吧。”

  木金這才如釋負重,趕緊將這一消息告訴了餘一丁,又安排隊伍繼續前進,等到了有客棧的小鎮就留宿,然後派出武士分別尋找合適的大樹。

  等到武士們終於尋到合適的大樹時已是傍晚時分,今夜來不及下葬,眾人用過晚飯後就先行休息,其他人都住客房,而東勒執意不下車,他要在馬車上再陪阿克洽最後一晚。

  第二天剛微微亮,眾人就起來準備下葬事宜。

  武士們選擇的大樹就在距離官道不遠的一座小山頂,馬車隻能走到山腳下,四名曲洛武士抬著阿克洽的棺槨上山,棺槨上放了一隻木匣,裏麵裝著大上師的人頭,東勒則是一直手扶蓋板跟隨。

  山頭上一麵是緩坡,另一邊是道三四丈高的山崖,一棵三人合抱的蒼勁大樹正孤零零地生長在那裏,除此之外四周空曠,隻有零星的幾棵小樹,那大樹的樹冠足有近兩丈寬,就像是立在地麵的一把大傘,一些藤蔓從枝頭垂下,雖是寒冬依舊有一些樹葉沒有掉落,在一層白雪的覆蓋下頑強地伸出零星的黃綠色。

  大樹昨日下午就已經被武士們挖出了一個一人大小的葬洞,現在大樹的兩旁各擺放著一個陶碗,裏麵盛滿了青油,兩根粗粗的麻繩盤放於內做成油燈,當阿克洽的棺槨被擺放在大樹下的時候,武士們將兩根掛著白幡的長竹竿插在棺槨兩側,又將油燈點燃,然後用昨夜趕製的兩個大肚白紙燈籠將其罩住,以免油燈被風吹熄,最後在棺槨前又擺放了一個木頭台子,盛有大上師人頭的木匣被打開放在台子前的地上。

  木金告訴餘一丁現在要進行下葬前的最後一個儀式:鎮魂。

  於是他們三人沒有靠的太近,隻是立在不遠處的山崖邊觀望。

  做好了一切準備後,曲洛武士們分列兩旁站在棺槨前,木金從懷中拿出一小串鈴鐺,輕輕一搖,清脆的鈴聲響起,緊接著他的口中念念有詞,是餘一丁聽不懂的曲洛人語言,像是在吟唱某種悼詞。

  東勒抽出蛇口吞劍,一點點撬開了棺槨蓋板,然後將阿克洽的屍身從棺槨中抱出來輕輕放在木頭台子上,接著用刀尖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一劃,立刻半跪於地將手伸到阿克洽的臉龐上方握緊拳頭,鮮血從他的指縫中一點點滴下,落在阿克洽的臉上。

  餘一丁是第一次見識曲洛人的喪葬習俗,柳翠也緊緊地依偎在他身旁,眉頭緊皺,雙手緊握著放在胸口,他感覺到柳翠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便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鍾離雪卻是在木金吟唱了幾句後身體明顯有個抖動,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前邁出了一小步,餘一丁發現異樣側臉看她,隻見鍾離雪的眼睛裏已是閃閃發亮,他知道那是眼淚,卻不明白這淚水是為何而來。

  木金手中的串鈴聲時而舒緩,時而急驟,口中的吟唱聲也時而低沉,時而高亢,這時兩旁的曲洛武士也跟著他一起念起來,初時隻覺得嘈雜無章,但隨著曲調的變化,後麵漸漸地就讓人進入了一種似真似幻似夢似醒的狀態。

  阿克洽的臉上已經沾上了不少東勒的鮮血,接著東勒張開手掌撫摸著阿克洽的臉龐,將滴在上麵的鮮血細細地抹勻,甚至連她的脖子上也被均勻地塗抹了一層,此刻東勒的臉色變得越發地灰暗,但眼神中卻飽含著無限的柔情。

  餘一丁正沉浸在曲洛人的吟唱聲中,突然聽見身邊的鍾離雪也輕輕地吟唱了起來,曲調幾乎和木金他們一樣。

  人在旅途

  遠離燈火輝煌

  長歌輾轉

  一曲簫聲抑揚

  雲暗鴉啼客無眠

  燈青夜靜月寒霜

  臨風相逐

  遠方仍是遠方

  行人無語

  殘陽裝滿行囊

  雲天淚灑南歸雁

  吾心棲處是故鄉

  眼中是你

  流年黑白了麵龐

  掌心有我

  筆尖裂成了憂傷

  野闊天高夢為家

  人間落雪似無常

  你發誓千年相候

  卻留他在塵世白頭

  他說永不相忘

  卻一飲而盡孟婆湯

  忘川河畔三生石

  奈何橋旁淚濕裳

  誰是誰非誰宿命

  緣起緣滅是無常……

  起初鍾離雪的聲音不大,隻有餘一丁和柳翠可聞,卻是宛轉悠揚,帶著說不盡的憂傷,猶如杜鵑泣血,如泣如訴,令人不禁黯然銷魂。

  到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木金和曲洛武士們早已停止了吟唱,全都驚訝地望著她,柳翠倚靠在餘一丁的懷中已是淚流滿麵,連東勒也不可思議地轉過頭看著鍾離雪,等到後來鍾離雪的聲音又逐漸低沉,像是無意識的呢喃時,他握著蛇口吞劍的右手已是止不住地顫抖。

  忘川河畔三生石

  奈何橋旁淚濕裳

  誰是誰非誰宿命

  緣起緣滅是無常……

  最後鍾離雪反複呢喃著這幾句,慢慢地斜倚在餘一丁的胳膊上,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不可耳聞,隻剩哽咽抽泣。

  東勒閉眼仰頭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鍾離雪的吟唱聲中……

  突然間他毫無征兆地舉起手中的短刀,毅然決然地抹上了自己的脖頸,然後就這麽伏在阿克洽的身上,臉貼著她的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