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結羅      更新:2020-06-20 14:10      字數:8748
  你有沒有愛過我?一點也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一聲聲冰冷潮濕,如死去女人蒼白的屍體。她看到自己攀附在他身上,如同最卑微的蛇。

  你有沒有愛過我?一點也好。她聽到那聲音不斷重複,最後,堆積成比灰還冷的死寂。

  你,有沒有愛過我一點?一刹那的一點,即可。

  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驚寂。卻環叫她的名字,輕輕嫋嫋。

  她向著那人伸展開雙手,紅上蔓延著純金牡丹的衣袂優雅的展開。低低啞啞,喚他的名字。

  你愛我嗎?他問。

  愛。她答,蒼白清寒的眼裏隻有他的影子。

  然後,卻環微笑。

  她攀附在他身上。

  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錦國的宮殿裏,總是彌漫著若有若無,腐爛似的香氣。

  金瓦紅牆的影子一重重的在琉璃的地麵上交相糾纏。如死屍的眼,沉默看著一年年走入深宮的嬌豔。然後,一年年凋零。

  一隊一隊,提著牡丹燈盞的宮人,在宮殿的影子裏死寂著,無聲來去,仿佛,一個又一個的幽魂。

  新入宮的女子們東張西望,其中,驚寂安靜的跟在女官身後,長長的紅色衣袖在一點幽藍的光裏,慢慢鋪開,宛如徐徐綻放的火焰。其上金色的牡丹,在腐敗涼滑的香氣裏,迷蒙歌唱。

  隊伍,忽然停下。驚寂隻看著燈盞上,層層疊疊雪白長穗。

  前方有驕矜的女聲,命令。皇帝、皇後陛下經過。

  宮殿永恒的陰影裏,幽魂似的人們在這一瞬得到生命,一片一片跪倒。

  耳畔響起腳步聲,宛如落在曇花上的淚水。驚寂從一副青絲之間看去,隻看到月光下,兩個並立的人影。隻能隱約看到,鳳冠霞帔、龍衣玉帶。

  輕笑,她恭敬俯身。鮮紅衣袂上的金色牡丹展開層層豐潤的花瓣。恍如,盛開。

  龍輦上的帝王因這個刹那恍惚了清明的眼神。想再看時,車輦已遠,那朵血海裏的牡丹,在一片鬼魅似的影子裏,漸行漸遠。

  身旁鳳冠霞帔的女子看著他,漠然收回視線,低低吩咐身邊的侍從。

  然後,驚寂,被分到了遠遠的深宮。

  驚寂隻是用蒼白的指頭按著鮮豔的唇,輕笑。

  就藍的夢裏,有時,會出現一朵盛開的牡丹。

  在一片血海之中,金黃牡丹,徐徐綻放,豐潤展開的花瓣,將他層層包裹。

  從皇後的寢宮出來,就藍漫無目的地走。深宮之中,連花草都宛如幽魂,低低的搖曳。

  忽然,他聽到了胡琴聲。

  極淒厲極纏綿的琴聲,高高拋上青白月光,尾韻低低的去了,淡了、嫋了。

  優曇樹林深處,鋪滿雪白的花朵,仿佛,白鳥的屍體。

  他在優曇樹下看到了那個女子。夢裏的牡丹徐徐,綻放。

  漆黑的頭發、蒼白的眼,纖細的指頭按著琴弦,以及,燃燒的火裏盛開著金黃牡丹的衣袖。

  她抬頭看他,眼色如水清寒。透了他心靈神魂。

  就藍無措起來,眼神慌亂,看著碎了的月光,蕩漾在花朵的屍體之上。我、我、我叫就藍。

  她低低啞啞地笑,蒼白的指頭掩住了嘴唇。我知道,你是錦國的皇帝。

  他越發窘迫,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她無聲的笑,側頭。驚寂。

  我叫驚寂。她說。一個宮女。

  就藍屏住呼吸,他腦海裏隻有她的名字、她的胡琴、她低低啞啞的聲音。以及,她的風華絕代。

  就藍喜歡聽驚寂叫他的名字。她從不叫他陛下、皇上,隻叫他的名字。

  就藍、就藍。驚寂把他的名字含在舌尖,低低啞啞,聲線一如胡琴在風裏嘶啞。

  他夢到驚寂離開他,驚醒,從皇後的坤閔宮裏跌跌撞撞奔到她的住處,抱緊她,不肯放手。

  怎麽了?就藍?

  我夢到你離開我。他顫聲答她,不肯放手。

  驚寂低低笑了起來,她揚起手臂,擁住他。漫漫中,他見驚寂盛開如豐潤牡丹,金色的厚重花瓣一重重包裹而來。

  我怎會離開你?我在你身邊,直到你死。她喃語,不祥而纏綿。

  那一刻,他的惶惶恐恐,落定。

  驚寂看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會在你身邊,直到,我死、或,你死。

  說完,她笑起來,風情優雅,清寒的眼睛,看向門口。

  門口處,一群宮人簇擁著一個雍容女子,鳳冠霞帔,昭示了這個宮殿裏女主人的地位。

  皇後恭敬的向就藍低頭。陛下,臣妾擔心您,特意過來。

  他看看驚寂,看看皇後,依依不舍,從她盛開的豐潤衣袖間,起身。回眸,欲言又止,卻還是忍住。

  從恭敬俯身的驚寂身邊走過,皇後曳著長長的,紋繡著鳳凰的衣紋,驕矜的女子,不曾看驚寂一眼。

  送就藍離開,皇後回頭,眼神森寒,驚寂起身,慵懶靠在軟椅之上,蒼白的指頭按著鮮豔的嘴唇,回她一個嫵媚輕笑。

  皇後,拂袖而去。

  驚寂驚寂,我要你做我的妃子。他對她說。

  她卻笑,黑色的長發鋪在血紅的錦褥上,合著衣上鮮麗火焰,混沌成一片無比無際。不要。

  就藍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他是一國帝王,從無人敢拒絕他,可是,驚寂拒絕他。可是,他居然沒有辦法。他呆呆看她,朝堂上的氣派全然不見。

  驚寂低低啞啞的笑,柔軟的身子纏繞過來,如蛇。如絲眉眼從他肩膀上望去,夜色裏雪白白枝頭之間搖曳,瓊樓玉宇。你能讓我住進那裏嗎?

  嗬氣如蘭,就藍回眸,隻看到坤閔宮重重疊疊在白鳥屍體似的花朵間,蒼白無力。其上,一道人影。

  就藍一驚,看向驚寂,她縮在他懷裏,吃吃的笑。再看去,人影淡然而去,迷失於花業之中。

  那道人影,風冠霞帔。

  驚寂眼色迷離,近又遠。我隻要那裏。

  然後,她忽然沉靜下來,安靜的,靠向就藍懷中。

  她低低的、無聲的,呢喃著。

  卻環、卻環。

  錦國的宮殿,總是非常安靜。

  優曇樹在風裏搖曳,淡青琉璃的小徑上落滿巨大而雪白的花朵。

  驚寂最喜歡這裏,因為每一朵落在地上的花,都象是,折斷了頸子的白鳥,躺在凝結的月光上。

  她赤腳,拖著長長的衣袂,上麵是燃燒的火和盛開的金色牡丹。

  驚寂。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在黃昏的金紅與一線夜的天青之下回頭,朦朧處,一道端莊優雅的身影,鳳冠霞帔。

  皇後揚高了白皙的下巴,傲慢。驚寂。

  她微微躬身。皇後陛下。

  驚寂,陛下寵愛你,今日,我就來教導你一些後宮的禮儀。

  這麽說著,看著她□□的腳踝,皇後不可容忍的眯細眼睛。

  我為什麽要學?她狀似天真的反問。

  後宮的女子,都要學來,如何侍奉陛下。皇後忍著氣。

  她沒有說話,清寒蒼白的眼睛看著麵前的皇後。過了良久,她慢慢的直起身子,靠近皇後,以訴說一個秘密似的甜蜜姿態,一絲一絲呢喃。他是我的。不是你的。要侍奉他的,是你,不是我。然後笑得低低啞啞,道不盡的風情嫵媚。

  那瞬間,靈魂上唯一的傷口被殘忍的碰觸,皇後的優雅悉數崩潰。指頭顫抖著指向驚寂。打!把這個妖女朝死裏打。

  驚寂無所畏懼,長長的袖子蔓延在花的屍體上,袖上金黃的牡丹搖曳燃燒。

  她白皙的指頭按在鮮豔的嘴唇上,輕笑。這女子養尊處優,施壓不成就惱羞成怒,真是愚蠢。

  今天也要讓你這狐媚惑上的妖女知道朝廷家法!完全丟掉風儀的女人歇斯底裏!

  驚寂笑得事不關己。

  無數的人湧上來,抓住她身上盛開的牡丹。

  然後,她笑了起來。向著皇後的身後伸出了手。低低啞啞,喚著。就藍。

  在這一聲裏,所有人齊齊跪倒,宮殿下一片驚惶不安的幽靈似的宮人。

  就藍匆匆走過來,把她擁入懷中。

  她低低啞啞的笑,從他的黑發裏望去,看著那一敗塗地慘白了容顏的女人。

  驚寂看向就藍,低低在他耳邊吐氣。

  我還是她,你要誰。

  就藍大驚,看向懷裏輕笑著掩著嘴唇的女子。

  她的聲音象他那天晚上聽到的胡琴,入骨淒涼纏綿。

  你選。她呢喃。我死,或,她死。你不殺她,她殺我。

  然後,她蜷縮在他懷裏,閉上眼睛,不在乎身外風吹雲動。

  她知道,就藍會猶豫很長很長時間,但是最後,他一定會選她。

  無它,就藍愛她。

  這場戰爭裏,從一開始,就沒有公平。

  愛者,輸掉一切。

  五天後,皇後被廢。就藍不顧朝野沸騰,硬生生廢掉自己結發的妻。

  從來尊貴的女子哪裏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她在冷宮裏飲鴆自盡,孤零零死去、孤零零被埋葬。然後,孤零零被人遺忘。

  能被這沉默宮殿記取的,永遠是勝利者。

  驚寂驚寂,做我的皇後。他擁著她,說。看她袖子上燃燒的熊熊火焰,和火焰裏盛放的牡丹。

  她淡淡看他,眼色如秋水深遠。讓就藍,看不見底。不要。

  驚寂!

  她任他扣住她的手腕,菲薄的嘴唇上彎。你能給我什麽?

  皇後!錦國最高貴的地位!

  我不要。她恬靜的微笑,淡淡的眼色清寒如秋水。你能給我什麽?

  就藍手足無措,他不知道,他能給的,都給了她,現在,自己還能給她什麽?

  驚寂低低啞啞地笑,從他懷裏脫出,衣衫從雪白的肩頭滑落,她看著窗外一樹白鳥的屍體,長長的血紅交織金黃牡丹,與他盛放的錯覺。你能給我什麽?

  就藍無助的看她,然後呐呐。我、我愛你!

  她卻沉默,然後掩著嘴唇,瞬間的神色,似乎在笑,卻仿佛隨時都會哭泣。

  驚寂隻看他,那眼色比月光還冷。良久,驚寂忽然開口。我要去冷宮。

  驚寂?

  你陪我。她命令。

  優曇開的,是寂寞花。夜半盛開,在另一個夜半隕落。生死,寂寞無聲。

  冷宮裏一片寂寥,隻落了一地一地淒涼的白花。厚厚的一層一層蓄著,如同白鳥的墳場。

  驚寂輕輕踏在落花上,孩子似的輕輕旋身,血紅的火焰和牡丹瞬間在灑滿月亮淚水的空氣裏蕩漾起來,淒涼入骨、纏綿入骨。

  我要住在這裏。她輕盈的停在就藍懷裏,宣布。我喜歡這裏。

  就藍反對!你怎麽可以住在這裏?你要住在我的宮裏!

  我喜歡這裏。她笑,身體如蛇柔軟,纏繞在他的身體之上,嘴唇摩挲著嘴唇。我要住在這裏。

  驚寂……

  我喜歡這裏。她固執。這裏多適合我,夜半寂寞,然後,唱歌。

  就藍簡直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她柔軟的從他身上滑開,旋轉著、旋轉著,最後,纖細的身體傾倒在一片雪樣之上,她黑色的發絲散成流泉。

  這裏到底有什麽好?就藍搖頭,準備屈服。你不是要住在皇後宮裏嗎?

  她歪了頭看他,樣子童真,然後輕笑。我突然不想了。

  驚寂……他無奈。

  這裏有冤魂。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睫,蒼白的眼睛。這裏有無數因愛瘋狂的冤魂。

  我喜歡她們,我喜歡在我拉胡琴的時候,看她們瘋狂舞蹈。她們會為我唱歌,唱啊唱,唱用鮮血寫的歌。

  然後,她沉默了,不再說話。憂鬱的眼神看向天的盡頭。最後,才低低開口。這裏,適合我。

  驚寂!他衝到她身邊,抱緊她,仿佛揉進骨血。我愛你!

  她回他一個微笑,低低啞啞。我知道。

  這世上,一個愛情囚禁著一個靈魂,她和就藍,被不同的愛情囚禁。

  她從他肩上望去,看向空中飛舞的冤魂。

  她們唯一的區別,她們死了,她活著。

  冷宮裏總是有若有若無的歌聲。

  低低的縈繞,低低的哀怨。

  驚寂坐在優曇樹下,抱著胡琴,絮絮層層疊疊鋪著的衣袂上,盛開著豐厚牡丹紅色衣袂蜿蜒著,如同,地獄的水。

  她漫漫的撥著弦,間或一兩聲淒厲或纏綿的樂音,從指尖下流淌。

  閉上眼睛,感覺那亡魂們唱著的歌淒涼的環繞,隱約著,聽到了那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男人的聲音。

  他喚她的名字,修長有力的指頭撫摸著她流水般的發,然後,字字句句低吟。

  驚寂,我愛你。卻環低低在她耳邊說,一次次,永恒重複。烙印進她的靈魂,然後,瞬間疼痛,冰寒,入骨。

  胡琴一聲瀕死的□□,她睜開眼,撫琴的手上,一片血肉模糊。

  低吟的餘音還在耳邊繚繞,那男人低低喚她,一聲聲。

  驚寂、驚寂、我愛你。

  於是,胸口的洞越發擴大,眼裏一片雪白的落花裏,恍惚著,她仿佛看到了那無數在她耳邊輕吟低唱的亡魂們生前的模樣。看著她們如同這寂寞生死的優曇樹一般,孤零零的,死去。

  她們的亡魂在地上匍匐□□,拖著她的裙角,用死紅的眼睛看著她,對她惡毒的詛咒。

  你總有一天,也會到這裏!

  她回以輕笑。

  我,現在,已在這裏了。

  就在這瞬間,驚寂覺得有人看她,凝眸時,看到了花業後,一抹閃爍而去的身影,以及,怨毒的眼神。

  她知道那是誰。

  那是就練,皇後的嫡子,被廢了太子位的皇子。

  驚寂低低啞啞的笑,聲音裏幾分淒涼入骨幾分纏綿入骨。

  隻要有空,就藍總是陪在驚寂身邊。

  就藍。她忽然叫他。

  嗯?

  你愛我嗎?

  我愛你。他凝視她,看著自己在蒼白眼中的倒影。

  她點頭,忽然想起什麽。你從不問我,我愛不愛你。你該問的,你知道,我從不說謊。

  他沉默,仿佛受傷。在良久之後,他抬頭,看著落下的巨大白花。我知道你從不說謊。

  但是你不問。說完,沉默了片刻,驚寂輕笑起來,仰頭看著漫漫落下的白花。承接在手,細細的,一絲一絲撕扯,仿佛撕扯白鳥豐厚的羽翼。

  因為我不想聽到謊言,或者,我不能接受的答案。

  驚寂拉他坐在樹下,依偎在他懷裏。聽,亡魂在唱歌。

  唱什麽?

  愛不得。說完,她轉頭,清寒蒼白的眼裏隻有他的身影。就藍。

  嗯?

  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驚寂?!他興奮得跳起來,抱起她,快樂得不知該如何表現。真好、真好!驚寂,你要為我生一個孩子!生一個錦國的王!

  我會的。她微笑。我當然會的。

  她一定會生一個皇子,不然,怎能達成她心愛男人的願望。

  她被就藍抱著,在心裏默念。

  卻環。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驚寂誕下了就藍的兒子。

  統治一國的君主興奮無比,立那嬰孩為太子,賜名,就晁。

  朝野上下,又是震動。

  母無名無份,子最幼不尊,怎可以廢長而立幼嗣?

  十數名大臣以死而諫,最終,卻無法挽回君主的決定。

  驚寂驚寂,我立我們的孩子為太子了。他象個孩子一樣向她炫耀,她靠在床上,臉色蒼白、眼也蒼白。

  哦。她應了一聲。

  你不高興?

  不。她沉默了一下,漆黑長睫下蒼白的眼。我很高興。

  驚寂從不靠近就晁。她沒有做母親的自覺,依舊住在冷宮,每日每夜,和愛不得的亡魂歌唱,說著無聲的話。

  等於沒有母親的就晁,從小,就生活在暗殺的陰影裏。

  來自於其他皇位繼承人的威脅,每日每夜都試圖奪取幼小孩童的生命。

  在三歲那一天,就晁中毒。在那天,自出生之後第一次,他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小小的幼兒在床上蜷縮成一團,不斷有鮮血從嘴角流淌出來。

  就藍看著禦醫進進出出,手足無措。驚寂從交疊著火與牡丹的袖子下伸出的指頭撫在就晁的額頭上,長長睫毛下,冷如秋水的眼,蒼白。

  她低低叫著他的名字。晁兒、晁兒。孩子從沒見過的母親,但母子天性,他喘息著,小小的指頭無力的勾住她的袖子,想要哭泣卻哭不出來。

  不忍再看那樣的愛子,就藍轉頭怒吼!誰下的毒!說!誰下的毒!

  驚寂溫柔的撫摸孩子,輕輕的叫他的名字,吻他細嫩的小臉,看著他小小的指頭抓住她漆黑的長發。

  晁兒。她吻他菲薄的眼皮,低低喚他名字。雙手溫柔的按上就晁的頸子。

  母後……小小的孩子向她無力的伸出雙手,渴求一點溫暖。

  她吻他的額頭。不怕,晁兒,等一會就不疼了。

  真的?母後?

  真的,我保證。

  她溫柔的說著,按著他頸子的手一點點用力,她甜蜜的微笑,安撫著痛苦的孩子,蒼白的指尖一點點用力。

  別怕,一會就不疼了,永遠也不會疼了……

  驚寂!你在幹什麽?!一把把她揮開,搶回了氣息奄奄的就晁。孩子四肢癱軟,頸間一圈血紅的指印。就藍真的發怒了!

  帝王狂怒之下,無數人跪倒!

  良久,沉默。人群的中央,踉蹌了幾步,被紅色的火、金色的牡丹擁抱的女子看著就藍,忽然放聲大笑,笑得蒼白淒楚。然後,笑聲嘎然停止,餘音尚在繚繞,驚寂卻了無笑意。

  死在我手裏,好歹勝過死在別人手裏。

  那瞬間,驚怒的帝王如遭雷擊,他搖晃著,蒼白著,不能成語。

  何必留著一定會被殺的孩子?今日救了他,明日的毒酒後日的刺殺,誰又能次次保他?所以,讓他死,至少,不必再受椎心之苦!

  她的眼直視他,如針淒涼入骨,又如胡琴的樂音纏綿入骨。你忍心,讓你和我的孩子,受苦?

  隻要、隻要他做了皇帝……他就會沒事!

  她看著他,再度輕笑,冰冷又纏綿。那許多爭位之人,誰能保他一定安坐?

  錦國的王麵如土色,他看著麵前如魔又如仙子的女子,看著她揚起袖子,豐厚的金色牡丹以怒放的姿態占據了他的視野。

  她看他。無聲的問。

  你,到底要誰死?

  那無聲的聲音在他耳裏徘徊盤旋,無聲又震耳,一點點敲擊心上最脆弱的部分。

  你,到底要誰死?

  那瞬間,有什麽,在他腦中破碎,崩潰,再不可挽回。

  就藍腦中一片空白,他聽到自己似乎笑了起來,然後,一字一句。我會讓就晁登上皇位的,一定。這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簡單?驚寂側了頭,天真看他。

  他溫柔吻上她的嘴唇,呢喃。

  是的,簡單,隻要留下就晁一個人就好。

  驚寂笑了起來。真好,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是的,她肯受懷胎分娩之苦,等的,就是這一天。

  三天之後,午門之前血流成河。

  就藍集中了所有的皇族,然後,屠殺。隻為了,自己和最愛女人的孩子,可以登上皇位。

  火焰和血相流成河,哀號滿天,就藍站在城樓上,他擁著驚寂,看她在血光中風華絕代而不祥的美麗。

  就藍溫柔的微笑,欣賞腳下遍野哀鴻。

  你看,多美麗的景象。

  驚寂看他,在血氣與火氣裏蕩漾出蒼白卻妖異的笑容。是的,好美。我們的兒子,可以做皇帝了。

  她低低啞啞的笑。

  就藍,我知道,你愛我。

  就練在屠殺前,收到宮廷裏的密報,倉皇出逃。

  他逃到大陸的北方,向那裏的君主求助。

  他要報仇,報母親的仇、弟妹的仇,以及,自己的仇。

  好啊。黑衣的男人笑著應允。然後,你能給我什麽?

  就練看他。良久,開口。

  錦國。我給你錦國。

  北方的君主揮兵南下,勢如破竹。

  就藍已失了民心,各地的貴族勢力,紛紛歸附。然後,破城。

  仿佛是驚寂衣上的火焰與牡丹飛騰上了天空,血紅天空鋪滿金黃的雲朵,優雅的覆蓋著其下被戰火燃燒的天空。

  驚寂、驚寂!就藍倉皇的尋找,在冷宮的一角,找到了那女子。

  冷宮裏依舊一樹寂寞、一地冷清,驚寂坐在樹下,纖細的指頭按著琴弦。

  驚寂,和我走!

  就晁呢?她看他,隨手一撥,清冷入骨的音。

  顧不得他了,你快跟我走!

  去哪裏?她童稚的看他,眼神卻蒼白清寒。

  就藍一愣。她看向天邊翻滾著的血色天幕、金黃的雲朵。我要在這裏等人。

  人?

  她第一次笑得那麽甜蜜。我愛的男人。

  那瞬間,如遭雷擊,就藍不敢置信看她,心裏疼得如火燒,如冰在凍結。

  逃吧。她笑語。帶著就晁,現在還逃得出去。

  ……就晁是你的兒子!

  那是你的兒子,於我,他不過是個工具。他的作用,不過今日局麵。

  驚寂!他憤怒狂吼!驚寂卻用血紅上盛開金黃的牡丹按住嘴唇,眼色蒼白如水。

  想殺我嗎?她露出纖細得會折斷一般的頸項。我就在這裏。

  瞬間,狂氣和憤怒全都消失,就藍安靜看她,仿佛第一次看見她。

  她血紅的袖子壓著嘴唇。蒼白的眼清寒的妖異著。就藍。你死,還是,我死?

  她無聲低低呢喃。

  你死,還是,我死。

  就藍忽然笑起來。你說,此時,是我死,還是你死?

  驚寂沉默了一會兒,不答他。掉頭看向遠處。現在,你帶著就晁走,還來得及,不過是一時之敗,還是有機會東山再起。

  就藍仿佛完全沒聽到,安靜的凝視她。

  他也沒答她的話。

  驚寂,你……愛過我嗎?

  她沉默,良久,然後展顏。

  不愛。你知道的,我從不說謊。我不愛你。

  又是一陣死寂沉默,原來如此。良久之後,他笑說,然後,長劍一橫!

  那瞬間,驚寂眼睜睜看著就藍倒下,感覺到鮮血濺在空氣中的熱度。

  以及,就藍最後說的一句話。

  我卻是愛你的,到此時,不悔。

  不悔嗎?愛她嗎?

  她笑起來,捂住麵孔,最後,無法抑製的狂笑。

  原來,就藍,到死,不悔。原來,到死,他都寧願,死的人是他。

  一樹宮花寂寞。

  金戈鐵馬喊殺之中,一聲胡琴寂寥嘶啞的嫋然,如年華散盡的老婦,沉吟,坐說前朝舊事。

  雪白屍體一般的白花上,橫陳著錦國君主的屍體。

  北國的君主踏著滿地花的屍體。步步,都為純白染上血紅。

  端正坐在樹下,驚寂看他,任那染滿灰塵血跡的男人,將她,擁入懷中。

  滿目金黃與血紅繚繞上男人純黑的鎧甲,宛如,紅蓮業火裏盛開著金黃牡丹,在夜裏扭曲搖曳。她叫他的名字,低低啞啞。卻環。

  她十指緊扣,仿佛把自己融入他身體。

  你這次做得很好。他讚許,撫摸她一頭黑發。現在,我已是這錦國的君主。

  她抬眼看他,微笑。你知道,我愛你,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我知道。他雍容微笑。我也愛你。

  她沉默一下,不再看他,隻任他用純黑的披風包裹她纖細的身體,將她抱起。

  卻環。她更依偎而去,汲取他身上滲透出的一點點溫度。

  嗯?

  你知道的,我從不說謊。

  哦?卻環似乎有興趣,她卻不再說話,隻是更加環緊他。

  她蹭著他的頸項。一次次確定。

  卻環,你愛我。卻環,你愛我。

  愛、愛。

  他一次次回答,毫不厭煩。

  她回他甜美滿足的笑容。聽到心裏某個聲音正在□□若死。和著周圍愛不得亡魂的歌唱,仿若徘徊在生與死之間。

  你有沒有愛過我?一點也好。她聽到自己仿若□□。一聲聲冰冷潮濕,如死去女人蒼白的屍體。她看到自己攀附在他身上,如同最卑微的蛇。

  你有沒有愛過我?一點也好。她聽到那□□不斷重複,最後,堆積成比灰還冷的死寂。

  你,有沒有愛過我一點?一刹那的一點,即可。

  她聽到自己一次次在心裏不斷□□問道。卻知道,自己一生,決不會問出口。

  她微笑,蒼白而淒涼入骨。

  卻環。

  嗯?

  再說一次你愛我。

  嗯,驚寂,我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