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浮生
作者:風淺      更新:2020-06-20 06:09      字數:3805
  寒冬終於過去。

  那年和寧公主恰滿十六,原本是可以出嫁的年紀。

  燕晗宸帝駕崩,舉國哀思,然而朝綱卻前所未有的穩固,攝政王與輔政大臣顧璟聯手製衡朝綱,大將軍瞿放金戈鐵騎鎮守邊疆,楚氏唯一血脈和寧以護國公主的身份攝政,暫代了兄長處理朝中事務。

  她身穿華服登上城樓,俯瞰萬裏河山,心中再也沒有畏懼與忐忑。這熙熙攘攘的繁華,仰仗於君清,依托於安和,太多人想要走到這個位置,可是又有幾個人能明了身居廟堂承載了多少生死與責任?

  好在,她並不是孤單一人。

  有那樣一個人能傾其所有憂她所憂,能交托性命與她比肩,這碌碌浮生,畢竟還是值得的。

  春天來臨的時候,裴毓辭去了攝政王之職,把他所屬兵權交到了顧璟的手中,討了個文差,過起有悠哉日子。

  顧璟脾氣不小,宣旨那日午後氣勢洶洶殺傷裴府,卻發現裴毓撤了府中大批守衛,開了一方田地,播撒了一片花種。

  他站在院中瞠目結舌,最終暴躁地拎起了前任攝政王的衣襟吼他不務正業——這人,少年一戰成名,雙十年華身居高位,不滿而立的年紀權傾朝野,文韜武略可稱曠世奇才,在這帝位空置的關頭居然不管不顧?豈有此理!

  黃昏時分楚鳳宸登門,正巧撞上了顧璟。

  也不知道他們兩個在屋子裏談論了些什麽,顧璟出府的時候已經脾氣全無,一副無可辯駁的模樣。

  她疑惑推門,卻見著裴毓眉眼如畫,笑容幾乎要被晚風吹化在暮靄裏。

  “微臣一直在等公主。”他輕笑,牽過她的手,“如今微臣無權無勢了,隻有容貌尚可,還能以姿色侍君,公主可要常來寒舍。”

  楚鳳宸一時愣在當場,看著他一副衣冠禽獸模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到他的眉眼快要貼上她的時,她還在暈眩裏迷迷糊糊想,論容貌,裴毓這廝何止是尚可?

  她像一根木頭,呆呆任由大佞臣占盡了便宜,末了,紅著臉幹巴巴開口:“裴毓,以後怎麽辦?”

  裴毓卻低聲歎息,張開手擁住當今的護國公主。

  他輕笑:“國不可一日無君啊。”

  一句話,饒是宸皇陛下多年以來練就的厚臉皮也紅了個透徹。

  國不可一日無君。

  宸帝駕崩,公主本該守孝三年不嫁,隻是今時不同往日,燕晗不能再沒有皇帝了。

  春日的桃花落盡,初蟬嘶叫出一片熱夏,等到初秋裴府中的芙蓉花開正盛的時節,和寧公主穿上了嫁衣。

  那是一場盛大的婚宴,繁花似錦,江山為聘,鍾靈毓秀的駙馬都尉與護國公主執手,站在祭塔之上俯瞰壯闊江山。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燕晗已經成為史冊上的一筆,還有許多人記得那一場曠世的花嫁。

  因為古往今來,燕晗從未有這樣一個太平盛世。

  楚鳳宸在祭塔上紅了眼,指尖卻被一抹溫熱包裹。

  等她抬起頭來,裴毓在的微笑如同火花,點燃的漆黑的眼眸。

  宸帝七年,護國公主誕下麟兒,燕晗終於迎來期盼已久的帝王。

  文物百官無不歡欣喜悅,禮部臣工徹夜翻越書典,從浩瀚的文集中選中了梓瑞二字,作為新帝名諱。

  一月後,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護國公主與駙馬懷抱著燕晗當今帝王,在議事殿接受百官朝拜。

  新帝三歲之時,楚氏又添公主,取名梧昕。

  轉眼間,新帝五歲,楚鳳宸與裴毓帶著梓瑞與梧昕到皇陵探望瑾太妃。

  兩個稚兒剛剛能夠咿咿呀呀對著說話,踩著皇陵落葉一聲聲笑,跑累了就趴在裴毓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楚鳳宸看著裴毓眉眼溫和,抱著稚童輕聲安撫的模樣,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他當年揮斥方遒時是何等的光景了。春夏交迭,枯榮輪轉,過往的屠戮與血腥終究被淹沒在了洪荒時光中,隻留下史書上寥寥數筆,還有陵園中幾塊新碑。到後來,風雨侵蝕,連碑文也漸漸地陳舊,就像苦難與折磨一樣漸漸消退了痕跡。

  她跪在瑾太妃墓前斟了一壺酒,輕聲告訴她:“我現在很好。”

  裴毓微笑著看著她,眉眼如畫。

  歲月悠悠,又過七載。

  新帝十二歲,已經漸漸開始學著處理朝中事務。

  彼時瞿放去了邊關已經八年,顧璟在三年前就已經辭官回鄉。

  裴府的芙蓉花已經開得無法無天,偌大一座院落,能拆的亭台樓閣都已經拆了個幹淨,隻留下小屋一座,作為偶爾的居處,可憐兮兮縮在花叢裏。

  楚鳳宸偶爾會扯著裴毓到裴府小住幾日,帶一些點心,做幾隻風箏,在夜晚的時候點燃一盞燈,開著窗仰望浩瀚的星空。

  後幾年,裴毓的身體抱恙,她便騰出了更多的時間陪伴他。有時一住半月,把朝政大事都丟給了可憐的太子梓瑞。

  裴毓笑著說這叫“解甲歸田”。

  她偷偷想,這哪裏叫解甲歸田呀,這應該叫“美色誤國”。

  瑾太妃說的話頗有道理,裴毓這樣的,從眼睫到發梢,從言語到心思都是精巧無比的。如果她真是宸帝,不論他是男是女,她都想有個籠子,把他裝進去,把天下的珍饈都擺在他麵前,隻要他抖一抖翅膀露出漂亮的羽翼來。

  陽光明媚的午後,裴毓聽完她傻嗬嗬的論述,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已經好久不曾這樣有精神了,就像所有的病痛都化成了煙雲。他牽著她的手,引她躺在了他的身側,看著一院芙蓉花低笑。

  他說:“如有來生,我又遇上你,你一定要快些掏籠子,不然我茫然無措,說不定又會惹得你狼狽不堪。”

  楚鳳宸想起了過往,讚同點頭:“亂臣賊子。”

  裴毓輕笑,眼睫彎彎:“對,狼子野心,禍國殃民。”

  楚鳳宸抱住他的脖頸蹭了蹭,閉上眼睛安然入睡。

  後來啊,歲月像指尖的沙粒般流逝。

  梓瑞十三歲登基,楚鳳宸與帶著狼子野心的裴毓離開了宮闈。

  她與他去了許多地方,見了冰原上綻開的透明花朵,嚐過光芒沙漠中的綠洲裏月牙泉的泉水;他們在草原上幫牧民尋找過失散的羊群,在海上跟著漁船捕撈過色彩斑斕的魚兒;遊遍了名山大川與江海湖泊之後,他們曾經出海去尋找一處叫桃花郡的島嶼,傳說那兒住著神仙,每一個都是長命百歲,鶴發童顏。可惜海上頻起風浪,嚐試過幾次,終究無果。

  當第一根皺紋爬上楚鳳宸的眼角,她傻傻看了鏡子許久,才終於明白,時光是踮著腳尖走路的。

  平凡而安逸的時間已經過去好久。

  這一年,她去拜訪了許多故人,草原上的牧民,海邊的漁夫,還有已經成為了舞師的淮青。

  淮青準備了一壺酒,引著她去看樂府的新一任的司舞宮選,告訴她:這一些人中的佼佼者將被送往宮裏,若是哪個入了陛下的眼,是可以直接位列妃位的……

  她才恍恍惚惚回過神來,想起她的小梓瑞好幾年前就已經納了妃嬪,有了子嗣了。

  淮青還是那個淮青,隻不過兩鬢已經有些斑駁。她看她呆滯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啊,在外漂泊久了,乏了,就擇日回宮吧。”

  漂泊麽?

  楚鳳宸抿了一口酒,醉眼迷蒙看著朝鳳樂府中不到二八之齡的少女們翩然起舞,忽然真正覺得,時間真的已經過去太久了。

  隻不過她年幼登基,真是已經膩煩了宮闈,如果時光照樣流轉,為什麽不幫一幫遇到困難的人呢?

  她又背起行囊,跨過燕晗的邊疆,走過許多城鎮與村落,漸漸地,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了許多印記。

  再後來,她的兩鬢也斑白了。

  霜華燃上她的發梢,步履也漸漸遲緩。她終於再次回到帝都,卻沒有驚動什麽,徑直去了裴府。

  多年過去,裴府已經荒蕪,正門上的銅環都已經泛了綠。

  她屏住呼吸,輕輕推開大門,一不小心撞見了滿目豔紅。

  如果說當年離開的時候芙蓉花已經開得無法無天,那麽現在這滿園的芙蓉園已經是遮天蔽日、囂張至極了。

  楚鳳宸眯著眼睛,一步一步撥開花枝朝院落中僅存的小屋走,好不容易終於來到了門前。她忽然發現,當年她常常與裴毓躺著賞花的那張軟榻上也已經開滿了花朵。枝枝葉葉,繁繁複複,絢爛得迷人眼。

  那時裴毓曾經戲言等到時機成熟了要把它們統統宰了釀酒,一院釀十壇,每年埋下一壇,等到三十年後再挖出來。在那之後的三十年裏,每年都能嚐一嚐三十年芙蓉佳釀……

  可惜,他終究還是舍不得這一院花。

  也許是等得太久,也許是花期太短,他貪婪地迷醉在這荼蘼光景中,一不小心先醉了。

  這一院的花倒是幸免於難,囂張得開了那麽多年。

  又一年,楚鳳宸回到宮闈,那時,小梓瑞的孩子都長得與她一般高了。

  又過一年,和寧公主大壽,宮中熱鬧非凡,她一時高興喝多了酒,昏昏沉沉看著司舞們身姿綽約,最後在壽宴之上迷蒙著閉上了眼睛。

  醉了啊。

  她在柔軟的白雲間浮沉,走走停停,見著宮裏漆黑的過廊上有人提著一盞燈。

  月色如霜,那人的寬袖被風吹得飛揚,三千青絲飄散在夜裏。唯有那一盞橙黃的燈明亮而又溫暖,就如同暗夜之中的指引。

  她懵懵懂懂跌下雲端,一步一步向那人走,走著走著,春夏秋冬居然飛速更迭起來,原本蹣跚的腳步也變得輕健起來……

  等到她來到那人麵前,她在那人的眼眸中看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自己。

  裴毓,裴毓。

  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眼眶刺痛無比,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滴落到了他的指尖。

  裴毓抬手抬頭撫去她臉上的淚珠,眉目溫潤。他輕道:“好好的,哭什麽,我一直等著你的啊。”

  她哭得還不盡興,扯過了他的衣袖用力擦眼淚,最後牽起了他的手。

  裴毓低頭微微笑起來。

  浮生繁華,酣醉一世,大夢而歸。

  終究是完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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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章小番外,過幾天就補上。

  這是正文結局章。

  改名《朕也不想太霸氣》,9月上市,當當卓越和實體書店應該都會有。

  出版周期太過漫長,總算還是快結束了。

  【這次我終於掐贏了編輯,改回了風淺馬甲QAQ,第一次要拿到署名風淺,而不是步玲瓏的書了想想真有點小激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