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來，馬夫人的話也絕非全無破綻，比如她說，徐長老說他與先師汪幫主在丐幫總舵，與帶頭大哥喝酒時，聽到契丹武士偷襲少林之事。但三十年前，徐長老已經退隱，僻居衛輝，再不問幫中之事，他又如何能在洛陽總舵與二人喝酒？”回答完畢晶的問題，蕭峰又沉默了一陣，接著說道：“隻是從馬夫人家出來，可巧不巧，正好遇到段正淳趕到信陽，這期間事情實在變故連生，我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來不及細想其中是否有什麽破綻，就……”

  畢晶默然，段正淳來到信陽，並不是巧，而是聽說馬大元死了，特意趕過來和康敏相會，隻不過中途遇到了阮星竹，耽誤了幾天而已。段正淳，馬夫人，阮星竹，阿朱，蕭峰……所有細線，在命運這隻手有意無意的撥弄下，集中在一起爆發，導致整個偌大的悲劇。光隻能怪命運這隻無形的巨手，實在太過無常，沒有人能夠與之抗衡，甚至連它要做什麽都一無所知。

  蕭峰道：“待等見到段正淳，一番交談，我二人說的雖然不是一回事，但竟然能隱約對得上，這才深信不疑，約了他在青石橋見麵。哪知道，段正淳沒來，來的卻是阿朱。”說著深深吸了口氣，神色黯然，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畢晶猶豫了片刻，嘴巴動了好幾動才輕聲道：“蕭哥，不是我說你，可是你當時問什麽害得一個孩子沒爹沒娘孤苦無依，又說什麽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這含含混混的，誰知道你再問什麽？幹嘛不扯明了問個清清楚楚？”說著不由自主又看了眼胡斐，想起來這位爺跟苗人鳳問話，也是含混不清的，這幫大俠說話都什麽毛病？

  胡斐見畢晶看著自己，目光極其怪異，心裏略感奇怪，但忽然臉色一變，估計是想起什麽來了。

  蕭峰歎了口氣：“這個，的確是怪我——我當時見段正淳對身邊兄弟義氣甚重，不像大奸大惡之人，不太願意讓他太過丟麵子，再說，此事關係重大，我也不願意過分張揚，想不到，這一糊塗，竟然害了阿朱。”

  周圍幾個人都搖搖頭，歎了口氣，似乎對蕭峰的說法沒什麽意外，還一副心有戚戚很認同的樣子。畢晶搖搖頭，撇撇嘴，心說真的不是很理解你們這些江湖人的腦回路。

  蕭峰又道：“當時我也不是毫無懷疑，心裏也暗做打算，要深夜相會之際，再問個清楚。誰知道，阿朱竟然扮成段正淳模樣，一到來，便即直承其事。我再無懷疑，才定下讓他接我五掌之約。”

  話沒說完，畢晶就截住話頭，插話道：“那也不對啊，當天阿朱姑娘表現可是異常古怪，難道你就一點兒也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再說，阿朱的易容術當真就那麽天衣無縫，連你也分辨不出來？”

  蕭峰搖搖頭，長歎一聲：“阿朱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假扮白世鏡，連我都分辨不出來，他假扮我的樣子，就連丐幫長老們都分辨不出來，當時正直深夜，又是烏雲密布，哪裏還分得清楚？不過，重點不是這個，而是，而是……”接連說了幾個“而是”，神情越來越是痛苦，好半天才道：“自打知道段正淳就是大惡人和帶頭大哥之後，我的心，就被仇恨充滿，而且一想到晚上報得大仇之後，邊能與阿朱去塞外牧馬放羊，過那逍遙日子，就很是興奮。我這心裏，又是高興，又是痛恨，心浮氣躁，幾乎什麽都顧不得了，那還顧得上阿朱表現有什麽不對？”說完，又是一聲長歎，低下頭，雙眼中竟淚光瑩然。

  周圍幾個人同時麵露不忍之色，畢晶心裏也極其難受：就在蕭峰最興奮，以為終於能和愛侶相伴終生的那一刻，事情卻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那驚天動地的一掌，竟然親手打死了自己最愛的人——這該死的命運，竟然是這麽作弄人！

  想到這無常的命運，想到蕭峰的遭遇，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內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憤懣，以及隱隱的無力感。良久，蕭峰才抬起頭來，神色已經恢複如常，深深看著畢晶，吸了口氣，沉聲道：“這一切都是我太過自信，有太過糊塗，一生孤獨，原本是我應得的報應。隻是，隻是阿朱要生生受我一掌，她身上疼，心裏更疼……所以，胖子，我不奢求你把她帶過來相會，但是如果有萬一可能，你要想辦法，讓她免受這痛苦，拜托了！”

  說著，蕭峰竟站起身來，朝著畢晶深施一禮。畢晶慌得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把抓住蕭峰雙手，鄭重道：“蕭哥你放心，就算千難萬難，我說什麽也能幫你辦到！”

  “謝了，兄弟！”蕭峰拍拍畢晶濕漉漉的肩膀，又對周圍幾個人點點頭，道，“天色很晚了，大家該休息休息吧，胖子，一會兒你洗個澡，咱們一起到醫院去。”

  ……

  站在蓮蓬頭下，溫熱的流水衝下來，衝去了身上的冰冷，畢晶心裏卻越發沉重起來。以前隻是覺得蕭峰遭遇悲慘，為這樣一位大英雄的命運感到惋惜和遺憾，卻沒有想到，平常看上去隻是滄桑中偶爾流露出一絲抑鬱的蕭峰，內心居然有著這樣深重的痛苦。是啊，壽命雲作弄，親手打死自己最心愛的人，而愛人之死卻隻是為了自己好，這樣的事情，誰能夠承受？更重要的是，也不知道他平常在心裏回憶了多少次當夜的情景，把自己心中當時的所思所想剖析了多少次，才能讓他有著越強的負罪感，把一切原由歸咎於自己。要知道，每一次回憶，就等於在他的心底深處狠狠插上一刀！真不知道若不是後來有阿紫的事情，他還能活多久。

  而現在，蕭峰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夠依靠著這個係統，將阿朱救下來，哪怕從此不能在相見。

  緩緩關掉龍頭，在彌漫的霧氣中緩緩擦幹身上的水珠，畢晶心裏已經下了決心：蕭峰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要為他辦到。決不能讓他的這番苦心落空，更不能讓他就這麽悲劇地過完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