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聽得婉瑜幹媽主動問起了五叔，我耳朵豎起來的同時，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裏。

  母親拿著菜刀的手微微一頓，回頭看了幹媽一眼，見她麵容平靜，提起五叔的口吻也像是提起鄰居家的兒子一樣，並沒有多少波瀾，才開口道：“是啊，單著呢。五媽媽都愁死了，至今還不死心，天天給他張羅相親。”

  幹媽淡淡“嗯”了一聲，“都這麽大年紀了，也該找個伴了。”

  兩個人沒說更多，沉默片刻，很快便將話題引到了別處，仿佛五叔隻是她們順便想到，隨意提起來的人。

  其實以我五叔的條件，隻要想找，什麽樣的女人都能找到。

  這些年，五奶奶給他張羅的相親對象得排滿整條街了，可他不是找借口躲開，就是去走個過場，還動不動對人家女方挑肥揀瘦，氣得人拿水潑他，罵他是個神經病，也曾一度氣得五奶奶發了病，這才收斂了些，不再鬧。

  但不再鬧，也不過是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乖乖去相親，平靜地相完，然後一句“不合適”就草草收了場。

  也把所有的姻緣都拒之門外了。

  我總覺得五叔還沒有忘掉婉瑜幹媽，不然也不會時常往我們家跑，旁敲側擊地打聽幹媽的近況，今天再一看到他看著幹媽的眼神，分明就是餘情未了的眼神，那一雙眼睛裏，盛滿了故事，令人想一探究竟，又不忍卒讀。

  我堅信，五叔和幹媽是深愛過彼此的，可曾經那段感情以那樣慘烈的方式結束了，就注定他們不會有未來。

  都說在婚姻關係裏，一個巴掌拍不響，離婚肯定是有雙方共同的原因。

  但在五叔和幹媽的那段婚姻裏，五叔是那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五叔和幹媽的愛情，以轟轟烈烈開始，以轟轟烈烈結束。

  婉瑜幹媽出身商賈之家，是馮氏企業的千金，也是馮家唯一的女兒，從小在父母的嗬護中長大的，傲氣自然是有，卻並不嬌氣，她不喜歡做生意，喜歡新聞，喜歡攝影，念完學後就進了報社，成了一名記者。

  而我五叔，與我父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五叔名為段寒江，是祖父的第五個老婆五奶奶所生，五奶奶雖是個妾室，但她是盛家的姑娘，家庭背景殷實，為人又聰慧幹練，很受祖父器重，在段家一直有管家之權，再加上她恩威並施，以德服人，雖說是個妾室，可沒人敢輕視她分毫，父親母親對五奶奶也是十分敬重，到了現在還隔三差五地帶著我們過去請安問好。

  在小七叔之前，五叔便是祖父最小的兒子，幺兒一向是受寵的，五叔也不例外。

  五叔並沒有跟父親一向從軍，而是學做生意，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五奶奶對他的希冀與安排，老段家在外麵拚殺的男人太多了，她娘家的老父親盛老將軍當年是祖父手下的一員大將，也見天在外麵打仗，五奶奶出嫁前整日為了父親提心吊膽，出嫁後整日為了丈夫提心吊膽，不想親兒子也跟著老子上戰場拚殺，就想讓他平安順遂。

  有這麽一個精明的母親謀劃安排著，又有段家的家世背景撐著腰，五叔前半生可謂是順風順水，當年在京津一帶也是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哥兒，水靈靈的姑娘絡繹不絕地往上撲，隔三差五就得傳出個緋聞，敗壞段家家風。

  照這麽說來，當年幹媽應該是頂看不上五叔這些個花花腸子的，可偏偏我婉瑜幹媽也不是尋常女子，她對於五叔那些風~流韻事清楚得很，畢竟他們是同窗，一塊長起來的，對對方了解得很，那又是怎麽走到一起的呢？

  據說，是因為一場意外。

  兩個年輕人喝多了酒，本來就對對方有些好感，借著酒勁，再加上點氛圍，後麵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本來兩個人也沒當回事，誰曾想幹媽懷孕了，這下子事情鬧大了！

  哪怕是現在，女子未婚先孕也是極大的事，是不為世人所接受的，可想而知那時候馮家屋頂都要著火了。

  馮家二老把五叔叫過去對峙，五叔倒也是條漢子，並沒有否認，當即跟幹媽求了婚。

  兩個人就這樣稀裏糊塗地結了婚，也為後來的事埋下了隱患。

  相戀之時，主導因素是感情，隻要兩個人彼此喜歡，感情到位那就可以了；可婚姻卻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婉瑜幹媽本就不是傳統意義上能夠在家裏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型女子，她喜歡自由，也能夠獨立，一個整天想著奔赴前線跑新聞的帥氣女人，怎麽可能安安分分地在家裏繡花做飯呢？可段家對媳婦的要求就是女主內。

  再加上那個時候，婉瑜幹媽肚子裏還有了身孕，五奶奶不放心她出去亂跑，就天天在家裏看著她。

  對幹媽這種生性不愛拘束的人來說，那種日子簡直太過折磨，比坐牢還要痛苦。

  婚後，幹媽和五叔還是有過一段甜蜜時光的，五叔夾在母親和媳婦之間，雖然不太好做，但也在盡力平衡。

  可那個時候五叔因為是馮家的女婿，從老丈人那裏獲得了不少生意資源，馮家也給幹媽陪嫁了不少店麵，幹媽不善經營，便通通交給了五叔，五叔也是個做生意的料，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應酬越來越多，漸漸不著家了。

  婉瑜幹媽雖然看著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但畢竟是個女人，女人本身就是心思細膩的生物，枕邊人不對勁，怎麽可能察覺不到呢？後來她一次次的發覺和試探，都還對丈夫留了最後一絲信任，直到她親眼目睹……

  我還是隨母親參加宴會的時候，聽那些貴婦小姐們聊起陳年往事，談論起五叔，才聽說了當年的事。

  五叔當年的確在外麵偷了人，那人是他公司的秘書，也是文家的大小姐，亦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幹媽在街頭，親眼目睹了兩個人親熱，隨後就撞了車，而她撞上的那輛車，正是拙言幹爹的。

  甚至，把滿身是血的幹媽送去醫院的，也是拙言幹爹。

  而那時，五叔還在忙著擺脫自己惹上的爛桃花。

  總之，經那一眼，那一撞，孩子沒了。

  婉瑜幹媽不肯原諒五叔，毅然決然地跟他離了婚，而五叔當時迫於壓力，不得不另娶了文家的大小姐。

  然而種什麽因便結什麽果，五叔也由此得到了報應。

  那位文家大小姐之所以招惹五叔，是因為肚子裏懷了另一個男人的種，急於找人接盤，而五叔沒有經住誘.惑，就這樣做了冤大頭，最後東窗事發，那文大小姐身敗名裂，五叔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失去了一段愛情。

  還有一個七個月大的兒子。

  後來我在五叔醉酒後偷偷套他的話，問他，“後悔嗎？”

  五叔愣愣地看了我半響，又凝望了半天的月色，才頗為淒苦地扯出來一絲笑，卻比哭還要難看。

  “悔啊，怎麽不悔。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或者喝醉酒之後，我就開始回憶過去，想著那些甜蜜的過往，再一想，那麽好的日子，那麽好的媳婦，怎麽就都沒了呢？”五叔臉色通紅，眼圈也跟著紅了起來，跟兔子似的。

  他打了個飽嗝，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不知道是對我說還是對別人說，“老子打了這麽多年的光棍，當然也有寂寞難耐的時候，我也想老婆孩子熱炕頭啊，可你說我配嗎？我配嗎？……我不配。那些早已離我而去了。”

  他在地上癱倒、躺平，無比寂寞，無比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