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魏忠賢初次辦差(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7-31 17:12      字數:6115
  由於王安、宋晉與王體乾的本管太監皆為萬曆十六年司禮監的秉筆大璫,到了第二天,魏忠賢因為朱翊鈞的一筆勾畫便從“魏四”改名為“李進忠”的事跡,就成了三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種疑慮。

  ??此時這三人與魏忠賢坐在一艘形製普通的剝船上,經通惠河從北京東城區東便門,向東往通州北關五河交匯處駛去。

  ??魏忠賢牢記孫暹的叮囑,對這三位正兒八經內書堂出身的小閹不敢有絲毫輕視,他知道自己接手的是一樁極其棘手的賭局,此刻力所能及的,隻是想盡辦法擴大贏麵。

  ??好在他們四人的年紀不相上下,再加上魏忠賢意外得到了穿越者朱翊鈞的那一筆禦勾,剝船剛駛進南護城河,魏忠賢就充分發揮了他無賴會交際的人格優勢,與他將來成為“九千歲”後的黨羽和政敵打成了一片。

  ??“……其實依照宮中的規矩來講,你是沒必要非得改名的。”

  ??四人一開始熟絡,宋晉就笑著向魏忠賢科普道,

  ??“宮中改姓的內臣都是和皇爺同姓的,一般都是由‘朱’改姓‘諸’,啊,就是越王勾踐後代無諸的那個‘諸’。”

  ??魏忠賢對書本上的知識知之甚少,聞言隻能回道,

  ??“反正都是為了避諱,那避諱的本質是甚麽呢?不就是皇爺高興不高興的事兒嗎?隻要皇爺知道了高興,那我這姓名就算沒白改。”

  ??一旁的王體乾靠著艙壁笑道,

  ??“噯,這不一樣,由‘朱’改‘諸’是有掌故的。”

  ??魏忠賢心道,這麽點事兒你們還窮講究,

  ??“是嗎?”

  ??王安接口道,

  ??“《禮記》中有‘公族無宮刑,不翦其類’的說法。”

  ??王安嘴上接著話,眼睛卻是看著船艙之外的景色,他的語氣斯斯文文的,聲音卻十分嘶啞,即使是在閹人之中,這種嗓音也是很稀奇的。

  ??這是魏忠賢在入宮後的一項發現,宦官的聲音並非如同民間所傳聞的那般肖似女人,許多跟他一樣,在成年發育後才閹割的內官實際上仍然保持著男性特有的渾厚低沉的嗓音。

  ??而像宋晉與王體乾這種七、八歲就閹割的老牌內官,他們的聲音則更像是進入青少年發育時期前的男童,清清脆脆的,總之是不難聽。

  ??隻是這種不難聽的嗓音放在一個成年男人的身上就有一種奇怪的錯位感,一個年紀不小的男人用稚童的聲音議論家國大事,乍聽上去,就仿佛宦官們的嗓子眼兒裏都住著一個個男童妖精,專門喜歡在宿主說話的時候一把掐住他們的嗓音,細想過去是挺瘮人的。

  ??魏忠賢回道,

  ??“那這《禮記》說的,跟我剛才說的不還是同一個道理?皇爺聽到宦官和公族一個姓,就想到絕後的說法,所以不大高興,因此姓朱的宦官一律都要改名,那先前皇爺聽到我的姓名,也同樣不高興,於是我也要改名,那這不是很合情合理嗎?”

  ??王安慢慢轉過頭來,魏忠賢這才發現他的長相也和其他宦官有點不大一樣,王安的耳朵極白,是那種比宦官潤白無須的麵孔膚色還要白的瑩白,雙目炯炯有神,亮如曙星,嘴巴闊闊方方的,是麵相中典型的“聰明超常,貴人眾多”的福氣長相。

  ??“你既然這樣想,那你改了也沒甚麽。”

  ??王安道,

  ??“從前那個由‘朱’改姓‘諸’的諸升曾與我為同官,萬曆十年後就被降發去南海子淨軍,我後來去南海子看他,總覺得他這姓名是白改了。”

  ??“他要不進宮,在老家當農民,也是種地澆菜幹粗活,進宮之後改了姓名,到最後也是在南海子種地澆菜幹粗活,壓根也沒人在乎他是不是同皇爺一個姓。”

  ??魏忠賢聽了,隻是樂嗬嗬地笑道,

  ??“就一個姓的事兒瞧把你們給稀罕的,這些虛名有甚麽可看重的,我看你這嗓子啞成這樣,就別動不動往南海子淨軍去了,保養好自己的身體才最要緊。”

  ??王體乾替王安開口道,

  ??“這就是保養之術的一種,醫道裏的‘惜氣養生’嘛。”

  ??魏忠賢“哦”了一聲,道,

  ??“原來是這樣。”

  ??魏忠賢的語氣裏其實藏著一種憂慮,他自宮前就聽說男人沒了那命根子容易發胖,但是實際上他入宮以來根本沒有見過任何一個真正稱得上是胖子的太監。

  ??宮裏的宦官都是精瘦精瘦的,雖然個個日常精神飽滿,但看上去普遍都有些發育不良的樣子,魏忠賢這種正常身形的高大個子往眼前三人一站都顯得特別壯實。

  ??尤其是王安,簡直可以說是瘦弱到可怕,是大風一吹都能跟著飄的那種單薄,魏忠賢甚至都懷疑他還沒有自己老婆重。

  ??王安又轉過頭去看艙外,

  ??“好沒意思,我還以為成了親的宦官有甚麽不同呢。”

  ??魏忠賢回道,

  ??“一個人成親與否,與他固有的品性有甚麽相關呢?”

  ??王安問道,

  ??“不相關嗎?難道你在宮裏不會想念自己從前的家人嗎?”

  ??魏忠賢道,

  ??“當然不相關,說實在的,我就是反感一個男人成了親就要被老婆孩子套住一輩子這種說法,一個人因為成親就被家庭套住,那跟一頭拉磨的驢有甚麽區別呢?”

  ??“我覺得一個男人無論活到甚麽份兒上都有資格去追求他自己的人生,一個成親男人的人生理想為甚麽就不能是進宮當宦官呢?曆朝曆代都沒有律法規定男人的目標不能是當一個宦官罷?”

  ??“我就覺得進宮當宦官挺開心的,因為我當宦官是自願的,是為自己當的,我覺得這跟當兵、當官、當匠人、當農民是一個性質,人就活那麽一世,因為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就放棄人生的其他可能,這種觀念是多麽可憐而狹隘啊。”

  ??王安聞言不語,王體乾卻是聽傻了,倒是宋晉被魏忠賢的這番肺腑之言給逗笑了,

  ??“你這話可千萬別流傳出去,否則下一回內廷再招人,來報名入宮的無名白肯定就不止兩萬人了。”

  ??魏忠賢點頭道,

  ??“那是,這種一個人一旦成親就要為家庭奉獻一切的觀點本來就是違背人性的,我敢說要不是有‘傳宗接代’這頂大木枷扣著,這內廷招人的選收比例可以達到和科考一樣的萬裏挑一。”

  ??魏忠賢的這句預言後來在他成為“九千歲”之後成了真,如果他有幸活在四百年後,他會發現自己這種結婚生子後感到極其後悔的男人並非異類,奉行不婚不育的現代人比比皆是,甚至不用自宮就能有機會去瀟灑地追求人生理想。

  ??不過對於魏忠賢而言,閹割是不妨礙的,世上有一種男人就是他這樣,成親和沒成親是一個樣兒,閹割和沒閹割也還是一個樣兒,甚麽忠孝仁義家國大事都感化不了他,除非他自己願意伺候,其餘不相幹的人都休想剝削他的精力、占用他的人生。

  ??魏忠賢就是這麽一個自我意識極強的人,閹割隻是一種順利讓他擺脫人生枷鎖的手段,所以他後來成了名留青史的“九千歲”,比千千萬萬個一成親生子就被套住的芸芸眾生不知道幸福和瀟灑多少倍。

  ??這也是活該他幸福,活該他瀟灑,畢竟說擺脫就擺脫的勇氣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的,像穿越者朱翊鈞他就做不到魏忠賢這一步,朱翊鈞如果沒有穿越,也就是個按部就班結婚生子的普通男人,在堅定信念、追求自我這方麵跟魏忠賢還差了幾百年的距離。

  ??通惠河總長不過二十公裏,四人說說笑笑的,很快就駛入北運河,來到石壩碼頭。

  ??通州是京杭大運河最北端的起點,也是各地物資到達北京前的最後一個中轉站,由於從前通惠河河道淺窄,在明前中期,漕船隻能到通州東南的張家灣鎮,再用車或剝船運入京城或糧倉。

  ??而自嘉靖七年之後,直隸巡按禦史吳仲主持重修通惠河的工程,把張家灣到通州的幾十裏大運河河道進行了修治,將通惠河的河口從張家灣挪到了通州城北,並且將元代通惠河的二十四閘改為五閘二壩,實行駁運製,每閘處設置搬運處,配備剝船,讓下遊糧船沿河道逐段向上遞運。

  ??到了隆慶、萬曆年間,因河水長盛,為省盤剝之費,朝廷規定起運船一律到壩不到灣,即改道後的通惠河在通州城北直接匯入北運河,南來的漕船行至張家灣時不必再停船靠岸,而是沿北運河直抵通州城,在下遊河口的兩處堤壩碼頭卸運漕糧,這兩處碼頭則是晚明通州有名的石壩碼頭和土壩碼頭。

  ??剝船靠岸之時,魏忠賢首先站起來向四周張望了一番,不禁問道,

  ??“通州既然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理應擠滿了各省而來的商旅船客,為何這石壩碼頭冷冷清清,既不見往來的商販遊客,也不見尋常港口應有的茶樓酒肆?”

  ??王體乾畢竟有在蘇杭織造當差的孫隆當他的本管太監,對紫禁城之外的情形多有所聞,於是回道,

  ??“因為朝廷在土壩碼頭向南百米外專門立過一個黃色亭子,作為漕運和客貨船泊岸的分界線,且明文規定客貨二船隻能在黃亭子以南靠岸裝卸,一律不得越過黃亭子北上,與漕船爭搶河道碼頭。”

  ??魏忠賢接著問道,

  ??“那普通的商戶百姓日常在通州集市貿易的地方實則並不在這裏了?”

  ??王體乾回道,

  ??“對,一般而言,普通的商船旅客都在黃亭子以南的那一千米貨運碼頭和客運碼頭上下車船,糧店、廟宇、茶肆,都集中在那邊,這裏岸上的一排排房子,都是供作役員們休息和臨時糧倉的號房和袋廠,尋常旅客一般都不在這裏上岸。”

  ??魏忠賢笑道,

  ??“好得很,好得很,沒有老百姓,我就更放心了。”

  ??王安默不作聲,卻是宋晉開口道,

  ??“依我看,這有沒有老百姓,咱們都不必擔心,督管漕運轉運、軍糧經紀、水腳、船戶及白糧經紀的有石壩判官,負責驗糧的有戶部派下來的坐糧廳郎中,掌管裝運漕糧入京通二倉的有運糧置袋經紀,負責給漕船重新編號的有皇爺親自下旨開辦的輪船招商局,咱們呢,主要是來替皇爺在一旁看著,用不著特別作甚麽。”

  ??魏忠賢笑了笑,道,

  ??“真要像你說得那麽容易就好了。”

  ??果然,四人甫一上岸,既不見驗糧官,也不見鄭國泰,隻有魏忠賢方才在剝船上就不願見到的一位“老百姓”滿麵堆笑地迎了過來,

  ??“小民範明見過四位天使。”

  ??四人對於範明一眼就認出他們並不吃驚,雖然晚明服製紊亂,但是在供漕運專用的石壩碼頭整整齊齊穿著羊絨衣服、紵絲貼裏的人確實是少之又少,用現代點兒的說法,他們四個人的畫風就跟這個碼頭不大一樣。

  ??範明仍是安分守己地穿著他的庶民服飾,隻是他身上的棉袍夾層一看就知道填的是綿綿密密的絮纊,而非真正老百姓慣常用的細碎枲麻。

  ??一通寒暄之後,宋晉問道,

  ??“不知坐糧廳郎中眼下在何處辦公?”

  ??範明笑著回道,

  ??“都在大光樓與鄭國舅一道喝茶說話呢,四位天使不如這就過去瞧瞧?”

  ??四人互相看了一看,但聽王安用他那標誌性的嘶啞嗓音慢條斯理地回道,

  ??“據我所知,這石壩碼頭共建有三座公館,其一是判官辦公的掣斛廳,亦稱督漕公廨,其二是判督漕處所,亦稱督儲館,其三即是大光樓,民間俗稱為‘驗糧樓’,這三座公館職責分明,咱們是內官,好像進哪座樓都不合適。”

  ??魏忠賢雖然不如王安對各色衙門了如指掌,但聽話聽音,此刻心下一轉,瞬間也明白了幾分,立時幫腔道,

  ??“不錯,依照朝廷定例,漕米的成色查驗,難道不是必須由戶部坐糧廳官員親自來碼頭督檢才是嗎?”

  ??範明回道,

  ??“這位天使有所不知,通州衙門事務繁忙,為保證白糧按時抵達京城,如今坐糧廳官員已不再親自登上漕船依次檢驗,而是坐於驗糧廳內,待運糧置袋經紀登船舀盛米樣,由官胥用托盤呈入大光樓中由其查驗。”

  ??饒是魏忠賢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混子,也被晚明漕運中這套光明正大的腐敗程序唬得吃了一驚,未來的“九千歲”不禁心想,難怪皇帝要專門從內廷派人來監督編號呢,瞧瞧,這一個沒人看著,一個簡單檢驗漕米的環節,就可以衍生出三道人員的腐敗,

  ??“今時不同往日嘛,還是請諸位衙官親自來碼頭的好。”

  ??魏忠賢冷冷地道,

  ??“咱們就不進樓裏坐著了,太折煞奴婢們了。”

  ??王體乾這時還是一個比較實在的少年小閹,不像他後來那麽虛偽,他十分幹脆而直接地替魏忠賢補充了潛台詞道,

  ??“也不是咱們不想進去,關鍵是咱們現在一進樓,他們把咱們一拉住,再想重回碼頭就沒那麽容易了。”

  ??“萬一漕工們出了甚麽問題,一個督管不力的罪名降下來,他們是有功名的老爺,就算是致仕回鄉,也照樣當他們的土霸王,咱們的根卻係在宮裏,皇爺要是因此將咱們降謫南京孝陵,範掌櫃,您說咱們該找誰說理兒去啊?”

  ??範明搓著手,臉上的笑有些淡了下去,顯然他是為難了,隻是他的神色明明白白是在他替自己為難,而非是在替他眼前的四個宦官為難,

  ??“天使們要是這麽說,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宋晉又問道,

  ??“怎麽個不好辦呢?”

  ??範明猶豫了一下,道,

  ??“這沒有衙官的開閘指令,誰敢隨隨便便就將運糧的漕船放入碼頭呢?”

  ??魏忠賢用他“九千歲”的老成笑容回道,

  ??“我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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