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魏忠賢改名(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7-31 17:12      字數:6292
  現代人朱翊鈞一定想象不出萬曆十六年剛剛二十歲的魏忠賢在剛入宮時是個甚麽模樣,因為朱翊鈞對這位九千歲的認知局限於史書,書上的魏忠賢是個曆經了大喜大悲後被動製造了一個空前悲劇的皇權工具人。

  ??而實際上假設朱翊鈞沒有穿越成皇帝,而是偏巧穿越成另一個紫禁城中的普通宮人的話,他遲早會同此刻的孫暹一樣,發現北直隸肅寧縣的無賴街溜子魏四其實是一個相當有熱乎勁兒和生命力的人。

  ??譬如二人笑談一陣後,孫暹要請他吃乳餅、喝奶皮,這都是十一月時紫禁城內現成的吃食,魏忠賢倒也不客氣推辭,隻是笑笑說,

  ??“我現在可不敢多飲奶喝水。”

  ??孫暹這時便關心道,

  ??“怎麽了?不是已經淨身幾個月了嗎?難道還沒有休養好嗎?”

  ??魏忠賢的笑容裏突然就流露出了一點兒羞澀,仿佛是一個男人麵對女人時那種特有的、有難言之隱的慚愧,

  ??“我要說了實話,您可別笑話我。”

  ??孫暹用一種似乎早就司空見慣的口吻回道,

  ??“行罷,我不笑話你,在宮裏誰能笑話誰啊,宦官身上的毛病無非那幾樣,我這些年在宮裏見過的小閹多了,有的是比你麻煩的。”

  ??魏忠賢鬆了口氣,他摸了摸被他事先剃幹淨胡子的白下巴,微微紅了臉道,

  ??“不瞞您說,我就是用不慣宮裏的茅廁。”

  ??孫暹道,

  ??“宮裏供內官如廁的地方可多了,你一個地方用不慣,那就換一個地方試試唄。”

  ??魏忠賢歎氣道,

  ??“甚麽地方我都用不慣,不管是乾清宮附近的‘東夾牆’、‘西夾牆’,還是慈寧宮西第,我都用不慣。”

  ??孫暹道,

  ??“怎麽用不慣呢?我看宮裏十萬多宮人都用得好好的。”

  ??魏忠賢囁嚅一陣,終是忍不住道,

  ??“反正身上沒了那玩意兒,我總覺得如廁的時候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要了命了,真不知道這宮裏的內官是怎麽能和宮女一道共用茅廁的,如廁的時候老想著下身那地方會不會被女人看去,那能上得自在?”

  ??對晚明的宦官而言,宮裏供他們如廁的地方總得來說有這麽兩種。

  ??第一種,是在紫禁城外朝與內廷之間的乾清門圍牆之內,左右廊廡之間朝南的半間房,宮中人稱之為“東夾牆”與“西夾牆”。

  ??這種茅廁一般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擺放若幹可以移動的“糞桶”,大多采用民間的“馬桶”形式,為一種坐便器,供如廁者坐在桶上大便,而另一部分則專門辟為“小便區”。

  ??其具體形式為,在房屋的當中豎立一道木板牆,在這道木板牆上,距離地麵二三尺的高度,開有十多個圓孔,於木牆麵上一字排開,相間有距,每個圓孔中都嵌有一根竹管,伸向板壁的另一側。

  ??這些竹管長六七尺,斜向下傾,而在木板牆與房屋的牆之間挖有溝渠,竹管的末端正位於這道溝渠的上方,這樣一來,如廁者來這裏小便時,隻要立在木牆前,把**對準圓孔,便可將尿液射到圓孔裏,順著竹筒流到木牆另一側的溝渠中。

  ??按當時的觀點,這種設計的好處是可以保證如廁者的袍靴不會被自己的尿濺到,於是宮內凡是有正常男性官吏乃至匠人仆役活動的區域,都會來這種廁所如廁。

  ??如果剛入宮的魏忠賢臉皮像後來當九千歲時那麽厚,其實也可以堅持去東夾牆與西夾牆內,蹲在供正常男性大便的糞桶上小便,畢竟晚明宦官的地位比較高,一般正常男性見到宮裏的公公來如廁也不會特意去驅趕他。

  ??至於宦官所用廁所的另一種,則是位於慈寧宮西第等處,這種廁所是依靠著比較外圍的宮牆建造的,在結構上頗為考究。

  ??它於宮牆上開出多個券形門,宮牆之內,對應著每一個券門,都築有一道弧形頂的長條拱道,這些拱道以磚砌成,並列在一起,形成了廁所的“骨架”,再加上若幹條帶拱頂的筒道聯排並峙,合成一個基座,使得這種廁所異常堅固。

  ??供如廁者使用的台麵就架在這一基座之上,具體方式是在平行的長筒式拱頂之間搭上一片又一片大而厚的石板,這些石板彼此相接,拚為平整的台麵,石板當中又鑿出數個開孔,直接穿透板麵以及其下的磚砌拱道,通到拱道之下的空間,此般開孔即是廁坑。

  ??宮中人如果要上這種茅廁,則需借由階梯登上石板搭成的台麵,然後蹲於開孔上方,向孔內便溺,而由於基座本身為中空的狀態,拱頂之下是長條狀的筒道,其空間正好用於安置“淨車”。

  ??這些淨車的車板上以木板四圍,形成開敞的箱輿,特意放置在開孔的下方,由此,上麵落下的屎尿便會直接落到糞車的箱輿內,在宮中淨軍打掃茅廁時,隻要直接把糞車推出即可。

  ??同時,基座在宮牆內的三麵均以牆壁圍合,糞車出入均通過宮牆上的券門,行經宮牆外的通道,這樣,慈寧宮的範圍內就不會出現糞車的影子,不會遭到其穢味的汙染。

  ??而設置在慈寧宮等處的這些淨房,一般極少有外臣出入,於是宦官們使用的廁所便與宮女完全一模一樣,隻有蹲坑,無需另設供正常男性站立的小便區。

  ??魏忠賢的羞慚就產生在這裏,宦官無論如何,在身體構造上是不可能與宮女全然一樣的,他老魏多幸運啊,在被閹割之前就靠著那已離他遠去的性腺和雄性激素發育成了一個全須全尾的男子漢,除了沒胡子,他魏四在宮外走大街上和普通男人能有甚麽兩樣兒?

  ??現在卻一進宮就原形畢露,尤其是在女人麵前、是在如廁時原形畢露,這讓他魏四怎麽立時接受得了?

  ??魏四作為一個合格的無賴,其一大本事就是調戲他周圍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婦,看著大姑娘小媳婦被他一兩句言語就逗得小臉發紅,他老魏心裏可是老得意了,這種得意在如廁時一下子就被原形畢露給剝奪了,這對一個無賴來講是多麽殘忍啊。

  ??在剛進宮的魏忠賢心裏,它甚至都不能算是一種懲罰,而是一種近乎於淩遲的酷刑,宦官的“男性身份”是怎麽被一點點侵蝕的,不就是在這些生活上的細枝末節之處嗎?

  ??但是魏忠賢知道他不能把話說得這麽明白,因為宮裏有的是七八歲就被閹割的小太監,他們從剛發育的時候就和女人一樣吃喝拉撒了,一個正常男性是怎麽活的在他們腦中壓根就沒有概念,像魏忠賢這種敢於指出問題所在的觀點在這些人眼裏或許就是“矯情”。

  ??孫暹卻比較通情達理,他沒指責魏忠賢嬌生慣養,隻是笑著給出解決方法道,

  ??“你嫌宮女瞧你了,那你也可以反過來去瞧她們嘛,難道她們瞧你就是她們占便宜,你瞧她們就是你吃虧?”

  ??魏忠賢拍了下大腿,毫不客氣地道,

  ??“那可不是我吃虧了?我要是皇爺、潞王殿下,她們敢這麽瞧來瞧去的嗎?”

  ??孫暹扶額道,

  ??“你事情還真不少,我名下的小閹沒一個提出你這種問題的。”

  ??魏忠賢道,

  ??“您說這問題咋不合理了?”

  ??孫暹回道,

  ??“我說合理不合理的也沒用,你當了宦官還非要站著撒尿,這事兒換成誰聽了都沒法兒給你解決。”

  ??魏忠賢道,

  ??“您怎麽知道宮裏的宦官不想站著撒尿呢?隻不過大家夥被宮裏的這些成例拘束慣了,不知道宦官還有另一種站著撒尿的選擇了,可這不代表宮裏的宦官本身就想蹲著如廁啊。”

  ??“譬如太祖皇帝建國之初,不但不許宦官讀書寫字,而且還曾在宮門之下釘下一塊‘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犯者斬’的鐵牌,可兩百多年一過,這內書堂都快成翰林院了,司禮監都已經與內閣平起平坐了。”

  ??“像這樣的好事兒,洪武朝的內官們能想象得到嗎?他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宦官批紅這樣的事情嗎?那一樣的道理,宮裏沒有供宦官站著撒尿的坑,那咱們就得想辦法將它挖一個出來啊,要是甚麽都聽祖宗的,那這司禮監說不定到現在還隻是一個糾察內府禮儀小衙門呢。”

  ??孫暹笑道,

  ??“噯呀,你看你這說的,就一件撒尿的事兒,還扯上太祖皇帝了,反正我是蹲著撒尿那麽些年了,早習慣了,你要是非得站著撒尿,不站著就撒不出來,那你就自己尋摸個地方去挖坑罷。”

  ??魏忠賢笑了一笑,剛想繼續與孫暹鬥嘴,就聽門口傳來一聲輕咳,緊接著就是厚重的靴子踏在殘雪、落葉和地磚上“沙沙”的響聲,

  ??“挖甚麽坑呐?孫秉筆,宮裏是能隨便挖坑的地兒嗎?”

  ??孫暹一見來人,忙拉著魏忠賢站了起來,滿臉堆笑道,

  ??“宗主爺,您終於來了。”

  ??張誠慢悠悠地走進了門來,腦部兩邊的披肩隨著他的身形一晃一晃的,這種晚明宮中的“披肩”與民間所謂“披肩”大不相同,它是由貴重毛皮縫成的一個高六七寸的圓圈,但在兩側對應耳朵的位置各縫綴一條皮毛的長片。

  ??冬日佩戴披肩者須得先戴好冠帽,然後將皮圓圈自上方套下,箍在冠帽的外側,再把一對套環扣到冠帽在腦後部位豎起的飾件“山子”之上,由此將其掛住,於是皮圈護罩腦部,兩側的長片則將耳朵掩起,達成禦寒的效果。

  ??按萬曆朝的宮中規定,這種“披肩”隻能由皇帝以及少數地位最高的大太監戴用,其他的人隻能套用“暖耳”。

  ??魏忠賢一見了張誠,不等孫暹開口,當即就要跪下磕頭,不料張誠搶先一步,在魏忠賢雙膝著地之前便坐下發話道,

  ??“一到宮裏就想挖坑,孫秉筆,您別告訴我說,這個小閹就是您先前同我提的魏四。”

  ??魏忠賢眉頭一皺,聽出張誠語氣有些異樣,孫暹在一旁回道,

  ??“就是他,剛進宮沒個正經的,您進來前,這小子正跟我抱怨呢,我說呐,抱怨是無能之輩所為,人的命是自己掙的,你若是覺得宮裏的環境不好,那你就自己去改變它,你怎樣,這大明的宮廷就是怎樣,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張誠上下打量了一番魏忠賢,道,

  ??“大明的宮廷怎樣,那得皇爺說了算,皇爺說要改,那咱們才要改。”

  ??魏忠賢立刻點頭道,

  ??“是,是,宗主爺教誨的是。”

  ??孫暹當然也看出張誠打量了魏忠賢的神色不對,連忙接口問正題道,

  ??“咱們報上去的那些人,皇爺都同意了嗎?”

  ??張誠似乎就等著孫暹問這麽一句,聞言便笑道,

  ??“反正裏外裏咱們看好的就是這麽幾個人,不過今兒有一件事確實相當稀奇,皇爺一見我呈上去的那份名單,頭一筆就勾畫在了‘魏四’這個名字上。”

  ??“非但如此,皇爺還反複問我,這個魏四是甚麽地方的人、甚麽時候入的宮、長得甚麽模樣,咳,我竟不知孫秉筆近來眼力飛漲,皇爺想要甚麽,一眼就能從人堆裏給挑出來。”

  ??張誠此言一出,連魏忠賢自己都兀自惴惴不安起來,他自忖自己前麵二十年的人生和深宮裏的這位真龍天子毫無交集,更沒有做出過甚麽能讓皇帝也覺得驚天動地的偉業,他一個北直隸的升鬥小民,何德何能能讓當今聖上如此關注呢?

  ??而這句話聽在孫暹耳朵裏卻是另一層意思,他想起方才魏忠賢說他能當下一任司禮監掌印的言論,便下意識地以為張誠是在誇大其辭,表麵上是在說這個不起眼的魏四,實則是在借機敲打自己,於是忙賠笑回道,

  ??“我名下統共幾個人,皇爺不加理會,宗主爺您還不清楚嗎?徐貴、邱乘雲、徐應元、趙進教,李承堯……哪個不是手上有丟不開的差事?那是真沒可用的人了我才舉薦的魏四,哪兒知道偏巧就投了皇爺的意了?”

  ??張誠又看了魏忠賢幾眼,見魏忠賢除了身材魁梧之外似乎並無任何過人之處,又道,

  ??“說投意也不算投意,說到這件事就更怪了,皇爺一筆勾出這個名字後,忽然就說這個名字不好、不吉利,你說這事兒蹊蹺不蹊蹺,入宮這些年了,我還沒聽說皇爺改過誰的名字呢。”

  ??魏忠賢這回不用孫暹給他打圓場,立刻表態道,

  ??“皇爺說要我改名,那我就改,這有甚麽令宗主爺為難的?不瞞您說,我親娘當年和我親爹過不下去,擱我小時候就改嫁了,說實在的,我早看我這姓不順眼了。”

  ??“如今給皇爺金口玉言的那麽一說,奴婢我啊,是茅塞頓開,我就不該跟我親爹姓魏,從今往後,我決定了,我就跟我後爹改姓李了。”

  ??“您要覺得姓李也不行,那我還可以跟我娘改姓劉,或者跟我前一個老婆改姓馮,或者幹脆啊,就跟孫秉筆改姓孫、跟您改姓張,就算甚麽都不姓,單叫一個名兒,隻要皇爺聽著順耳,用貓兒狗兒的來稱呼我,那也聽憑您吩咐!”

  ??張誠聽了,反倒笑了起來,

  ??“別別別,你還是就跟你後爹姓李罷。”

  ??孫暹道,

  ??“名字也好說,宮裏的主子們都喜歡一個‘忠’字,就慈聖老娘娘宮裏啊,就有七八個內官名兒裏帶‘忠’的。”

  ??魏忠賢眼珠一轉,屬於“九千歲”的機靈勁兒又上來了,

  ??“帶‘盅’字兒的好說啊,我正好戒賭,不如我就自個兒給自個兒起個名叫‘禁盅’罷,畢竟做人要腳踏實地,倘或跟宮外似的,天天在賭桌上做發財的美夢,好高騖遠、得隴望蜀,那遲早得登高跌重,宗主爺,您覺得我這名字改得怎麽樣啊?”

  ??張誠又笑了一笑,他這時已經向孫暹靠攏了過去,感受到了一點魏忠賢身上那種永遠蓬勃而無畏的熱乎氣兒,

  ??“那就叫‘李進忠’罷,‘進取’的‘進’,‘效忠’的‘忠’,兩不耽誤,多吉利啊。”

  ??魏忠賢豪邁而爽朗地讚同道,

  ??“甚麽叫‘一字千金’,我今日算是見識了,宗主爺,您說得太有道理了,在司禮監做事,進取的目的主要就是為了更好地效忠,從現在開始,我魏四就改叫李進忠了。”

  ??魏忠賢一麵說著,一麵趁勢跪了下來,完成了他方才未盡的禮數,

  ??“您替皇爺給我賜了名,就必得受我一拜!奴婢李進忠拜見司禮監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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