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無法趁虛而入的大局觀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1-05-30 06:26      字數:4601
  努爾哈齊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一口渺然的明亮白牙,這時候他既不像漢人,也不像女真人,反而像是流落在蒙古國中的契丹遼人,對於族別大義比較馬虎,學了儒理、舍了母語,還不忘要教會蒙古人仁慈博愛,個頂個的和平主義者,

  “你想趁虛而入?可省些氣力罷,你說的這兩類人是絕不會剃了發來投奔女真的,我敢跟你打賭,納林布祿,他們寧願餓死在朝廷的苛政之下,也不會因為你施舍的小恩小惠而聽命於我們女真人。”

  清太祖低下頭來,巨大的一隻手攥住孝慈高皇後十三歲的柔荑,他仍是在笑,

  “這些人就是這樣不講理,死都不講理,同他們講理沒用啊,他們就是覺得咱們是蠻夷,講的道理再對也是蠻夷。”

  納林布祿道,

  “你連試也沒試過,怎麽就知道沒用呢?”

  努爾哈齊笑著反問道,

  “你怎麽知道我沒試過呢?”

  清太祖無奈而溫煦地笑,笑容中有了遼東幾十年後的白骨遍野和千裏赤地,

  “我已經試了好多好多次了,再試下去我自己都要變成漢人了,可是沒用就是沒用,即使我想救人,可被救之人不需要我們去救,那有甚麽辦法呢?”

  納林布祿道,

  “對付一支軍隊不一定要收買嘛,瓦解比收買可管用多了。”

  龔正陸聞言問道,

  “那貝勒準備拿甚麽去瓦解遼東邊軍呢?”

  納林布祿道,

  “我用事實啊,他們為朝廷犧牲得實在太多了,我隻要向他們講明這種犧牲是不合理的,他們的心底自然會產生動搖。”

  努爾哈齊笑著搖了搖頭,道,

  “根據我之前的經驗,戚家軍的邏輯是這樣的,倘或有普通軍士受了害,那一定要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倘或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就是朝中奸臣與閹人作祟;倘或不是奸邪作祟,那便是皇上一時受了蒙蔽;倘或不是皇上受了蒙蔽,就是政令執行過程中偶出差錯,在所難免。”

  “總之,整個大明總體來說是欣欣向榮的,個體受害是小概率事件,隻是不幸降臨到了他們身上,一旦這種邏輯在腦中紮下了根,你再怎麽同他們舉例也沒用。”

  “即使你用嶽飛給他們舉例,他們也會說‘從兩宋三百多年的曆史上來看,嶽飛受害是小概率事件,你怎麽不多看看那些君臣相得的正麵例子呢?你怎麽能因為就冤死了一個嶽飛,而否定南宋的抗金成就呢?’”

  “我同漢人打了這些年的交道,學到了一個道理,如果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隻能容得正麵而容不得負麵、聽得讚美而聽不得批評,那這個群體基本上是外人救不了的,不信你可以去試試,看看是戚家軍先被朝廷餓死呢,還是你自己先被戚家軍打死。”

  這是威嚇,更是實話,因為皆有而鮮活動人,

  “寬奠六堡的情形甚至比戚家軍還要複雜,戚繼光到底是已經走了,可寬奠六堡是父親於遼東開拓的‘新疆八百裏’,朝廷前幾年重視異常,怎麽會因為區區一次的軍餉短缺,就倒向我們女真人呢?他們若願與我們女真人合作生意,便已是我們的榮幸了。”

  孟古哲哲忍不住道,

  “這些漢人士兵對朝廷也太忠誠了,好像無論朝廷對他們幹了有多麽過分的事,他們都可以默默忍受下來。”

  努爾哈齊道,

  “我本來呢,也覺得這種忠誠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後來我在父親身邊的時候,仔細觀察了一下,我發現這種想法的來源其實不單是忠誠,忠誠隻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孟古哲哲問道,

  “那除了忠誠,還有甚麽原因呢?”

  努爾哈齊回道,

  “還有一種概念,叫作‘大局觀’,我發現大明最厲害的一件事情,就是能給普通百姓和底層士兵灌輸大局觀,讓他們能自動脫離自身處境,總是站在皇上和朝廷的立場上看待問題。”

  孟古哲哲道,

  “能為皇上和朝廷考慮,那不是一件好事嗎?”

  努爾哈齊笑道,

  “對於皇上和朝廷來講是好事,可是對於勢單力薄的普通百姓而言,卻並非如此,因為我發現一個人一旦擁有了大局觀,習慣從上位者的視角評判事物後,他就會失去對底層和自身階級的天然共情能力和憐憫心,會自動把個人當作可以為朝廷隨意犧牲的螻蟻。”

  “就比如說戚家軍罷,我可以篤定,倘或納林布祿說穿他們所遭受的不公,他們也根本不會想到去反抗朝廷,他們反而會這樣想,‘皇上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啊,哪朝哪代的改革能沒有犧牲呢?我們隻不過是餓一餓肚子,和前朝流血又流汗的那些先輩比起來又算得了甚麽呢?’”

  “他們看待這件事的時候,和我們女真人是不同的,我們女真人覺得他們是受了委屈,他們卻覺得自己是在為朝廷做一些有重大意義的犧牲,倘或這時有人告訴他們的這種犧牲並沒有他們想象得那般重大,他們一定會惱羞成怒。”

  “因為你告訴了他們這一事實,就相當於在辱罵他們是不配和皇上一起謀劃大局的渺小的螻蟻,大明的百姓是最不願承認自己是螻蟻的人了,這個道理我也是經曆過許多事後才總結出來的。”

  孟古哲哲聞言不禁咋舌道,

  “這種心態可真是太扭曲了,那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根本沒有辦法去瓦解他們?”

  努爾哈齊拎起孟古哲哲的手,將少女那幼小而粉嫩的尖細指尖使勁而輕微地觸碰到自己清爽而留有青茬的下巴上,

  “這倒不然,忠誠者最恨其忠誠不被其效忠者所識,我們瓦解不了戚家軍,但是可以通過戚家軍去瓦解其他願不顧利害效忠朝廷之人。”

  納林布祿想了想,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幫他們……”

  努爾哈齊迅速反問道,

  “為何要幫?我等稱臣於大明,理應恪守己責,如何能反客為主,與遼東邊軍勾結?再者,這軍餉不濟是馬政改革的結果,這是皇上下的旨意,我等既為臣子,自不可行那陽奉陰違之事。”

  孟古哲哲被努爾哈齊這一番突如其來的道貌岸然之語給驚住了,她想,這漢人的語言竟有這般無窮大的魔力,能讓一個巴圖魯在開口的一瞬間忽然變成了一個偽君子。

  龔正陸接口道,

  “關鍵是必須得讓皇上親自否定投票這種選吏方式,我有預感,倘或馬政改革能成功,皇上一定會再下旨將這種選拔方式推廣到其他領域。”

  “如果這種選官方式在推選小吏上流行起來,那現在礙於種種原因不得不費心費力與女真人交易的行商可就沒那麽多阻礙了,要是有錢就能買選票當官當吏,而不用通過科舉,那商人這一群體必定會迅速崛起。”

  “而一旦商人擁有這樣的希望與特權,那麽他們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到大明各地賺取錢財,倘或真有那麽一天,那女真人一定會因為商人積累財富而失去遼東這片自有領地,財富絕不能與權力掛鉤,這一條路徑必須全數堵死。”

  “而眼下堵死這一條路徑的最佳方式,就是讓皇上知道這馬政改革給遼東邊軍造成了何等苦果,這是最直接的辦法。”

  納林布祿睨了龔正陸一眼,道,

  “那照這樣說來,葉赫與建州兩部競賣人參之事依舊不能得到解決啊,萬一皇上不承認自己的過失,堅決認為馬政改革是正確的,那可怎麽辦呢?”

  努爾哈齊淡笑道,

  “那便幹脆我們兩部合力,努力造出船來,把遼參賣往海外好了。”

  納林布祿怔了一怔,道,

  “我們女真人現在連鐵製耕具都造不出來,你們建州竟然還可以自己造海船?”

  努爾哈齊淡笑道,

  “造不出不代表不能用啊,依我看,我們女真人用的東西沒必要樁樁件件都自己造嘛,造不如買,買不如租,隻要有人肯租船給我們,我們多花點錢也無所謂。”

  納林布祿疑道,

  “真能有人會租船給我們女真人?你說的是誰啊?”

  努爾哈齊笑了一笑,鬆開孟古哲哲的手道,

  “你先別管我說的是誰,你就給我一句準話,你們葉赫能不能停止猜疑,好好與我建州合作?”

  納林布祿摸了摸下巴,道,

  “你說的這些,我都得回去和布寨商量一下,不過倘或你說的這個人指的是漢人的話,我建議你還是謹慎行事為好。”

  布寨乃楊吉砮之兄弟、清佳砮之子,與納林布祿共繼葉赫部貝勒位。

  努爾哈齊也不急著逼他,隻是笑道,

  “啊,對了,我與布寨許久不見了,他還好嗎?”

  納林布祿隨口敷衍道,

  “還好,還好。”

  努爾哈齊道,

  “那我和孟古哲哲成親,怎麽不見他來賀喜呢?”

  孟古哲哲接口道,

  “布寨堂兄怕你和我堂侄布揚古打起來麽。”

  努爾哈齊笑道,

  “我和布揚古也沒有那麽深的隔閡罷,難道他時常對著長生天詛咒我嗎?”

  孟古哲哲奇道,

  “原來你還信這些,我以為像努爾哈齊你這樣的人,是不會信這種怪力亂神之語的。”

  努爾哈齊微笑著望著她道,

  “我在長生天麵前立下的每句誓言都是真心的,譬如我今日既娶你為福晉,便是在向長生天許諾要護你一生平安。”

  孟古哲哲的少女心跳頓時漏一拍。

  倒是納林布祿又開口道,

  “就是因為你總信這種讖言,布寨今日才沒有來送親,他怕你問起他六歲的小女兒。”

  龔正陸立時笑道,

  “我仿佛聽過這位格格的芳名,她好像是叫……布喜婭瑪拉罷?”

  納林布祿點了點頭。

  努爾哈齊這時來了些興趣,

  “這名字有甚麽特別的?”

  納林布祿回道,

  “這名字沒甚麽特別,隻不過我這個堂侄女剛出生的時候,葉赫部的薩滿便預言道,‘此女可興天下,可亡天下’,憑她一人,便可使女真四部覆亡。”

  努爾哈齊揚了揚唇,道,

  “這可真是創記錄的預言啊,我隻記得韃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曾因為一個絕世美人完者禿·豁阿妣吉反目成仇,她先是瓦剌合罕的弟媳,合罕害了弟弟奪了這美人,後來又被烏格齊哈什哈殺死,烏格齊哈什哈又納了她,因而致使北元分裂,成祖皇帝北伐成功,瓦剌和韃靼對我大明俯首稱臣。”

  納林布祿不以為意地笑道,

  “是啊,一出生就是滅國亡族的絕世美人了,這預言有夠厲害的罷?”

  努爾哈齊道,

  “是挺厲害的,不過我卻覺得,興亡天下的罪責,如何也不能歸咎到一個女人身上,就譬如那完者禿·豁阿妣吉,她明明是瓦剌合罕好色的受害者,攻打韃靼三部的是成祖皇帝,如果非要說美人絕色可亡國,那成祖皇帝豈非才是北元真絕色?”

  孟古哲哲撇嘴道,

  “我看你是根本不畏懼這個預言罷。”

  努爾哈齊溫聲笑道,

  “因為我知道真正能影響一個國家或部族興亡的都是男人啊,再者說,我也不覺得我自己會單純為了一個絕色美人而向布寨宣戰,用巴圖魯們的鮮血去換一個女人,這是何等愚蠢的頭腦才能幹出這樣的事啊。”

  孟古哲哲問道,

  “那為何古往今來,總有那麽多因女人而國破家亡的故事呢?”

  努爾哈齊笑著答道,

  “那都是一些失敗的男人故意為自己找的借口,如果我來寫北元曆史,我就直接說明是韃靼三部是因為打不過成祖皇帝才稱臣納貢的,打不過明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嘛,倘或要我現在去打,我也是打不過的,如果這也能怪到女人頭上,實在太沒有丈夫氣概了。”

  “其實呢,這輸了就是輸了,不必左一個女人、右一個女人的找原因,女人對男人哪裏有那麽大的影響力呢?好事都是男人幹的,壞事都是受女人影響的,這歸因也太單一了。”

  “我努爾哈齊如果打了敗仗,那就是輸在了戰場上,要是以後誰把我在戰場上的輸贏歸結到女人身上,那不就等於在說我努爾哈齊是個輕重不分的懦夫嗎?”

  孟古哲哲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說不定將來我堂侄女布喜婭瑪拉不是長成了一個禍國傾城的絕色美人,而是一個天生神力、勇武過人的女戰神呢?”

  努爾哈齊笑道,

  “即便如此,她想要滅亡女真四部,也要先過我建州這一關,可是我倒覺得,將來的葉赫與建州,總是合作多於敵對,布寨若想對我宣戰,又何必借助於薩滿對一個女嬰的預言?”

  納林布祿微笑道,

  “努爾哈齊,沒想到你這人在這方麵倒是磊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