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與天相賭的魏忠賢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2-29 11:50      字數:4664
  與此同時,文華殿東廡內。

  張誠一進廡房,還沒來得及坐下吃口茶,就有門下的小太監湊上前道,

  “宗主爺,孫秉筆拿著奏疏來了,奴婢見潞王殿下才進殿中同皇爺說話,未敢進去打擾,便讓孫秉筆在外頭等了一會兒。”

  “宗主”自然是宮內宦官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雖然張誠、張鯨在朱翊鈞麵前是奴婢,但是出了皇帝跟前,一個是“宗主”,一個是“督主”,都是實打實的“爺”。

  張誠左右一看,撿了塊離冰盆遠些的椅麵坐了下來,

  “送奏疏不是文書官的活兒嗎?孫暹怎地親自來了?”

  小太監回道,

  “孫秉筆說,重陽節皇爺賜了好些東西下來,文書官都忙著給內閣輔臣送賞去了。”

  張誠笑了一聲,道,

  “好啊,既然孫秉筆難得來送一次奏疏,那就不要讓他空等著了,趕緊請他進來罷。”

  小太監應了聲是,轉身便出了房門去請人。

  張誠伸手揉了揉眉心,立時又有機靈的小太監上前來給宗主爺捶腿。

  不一會兒,孫暹捧著奏疏進了廡房,笑吟吟地對顯然麵露疲態的張誠道,

  “宗主爺辛苦啊。”

  張誠放下手,

  “伺候皇爺,哪敢言辛苦?”

  他一麵說著,一麵朝孫暹伸出手去接奏疏,

  “又有甚麽麻煩事了?”

  孫暹上前兩步,將手中的奏疏雙手遞出,

  “宗主爺看了便知道了。”

  張誠接過奏疏,又輕輕地拍了拍那正在為自己認真捶腿的小太監,道,

  “你先出去罷,若是皇爺在殿中喚人,你再趕緊進廡房來通知我。”

  小太監乖巧地點了下頭,很快躬著身子出去了。

  孫暹笑道,

  “宗主爺,我得跟您說個事兒。”

  張誠開始一本本地翻閱奏疏,

  “您是秉筆,怎麽說都是從四品的內官,甚麽事兒拿不定主意非得來尋我啊?”

  孫暹道,

  “也沒甚麽,就是招人進宮的事兒,我有個老鄉,算起來是個遠親,好賭嘛,在宮外欠了賭債,把老婆女兒都賣了,沒成想賭性太大,老婆女兒沒了還刹不住性子,別人不同他賭了,他自個兒非得跟自個兒賭,一刀切了子孫根當籌碼,就想能進宮來為皇爺辦差。”

  張誠頭也不抬地道,

  “他哪兒的人呀?也是北直隸涿州人?”

  孫暹道,

  “他滄州的,屬河間府。”

  張誠道,

  “河間府的內官宮裏夠多的了,他今年幾歲了呀?”

  孫暹答道,

  “他是隆慶二年正月三十日出生,如今二十歲了,還在京裏當個‘無名白’,沒臉回老家,後來想法兒尋上了我這個遠親和老鄉,非得求著我拉他一把,將他拉進宮來。”

  “無名白”是晚明京城的一個特殊群體,由於宦官的待遇實在太好,而底層百姓的境況又實在太糟糕,許多窮苦人便選擇將自己或將他們的子孫淨身後,到宮裏謀求一個職位。

  而到了萬曆年間,這種自行閹割要求錄用的閹人已經大幅超出宮廷的實際需要,在如此供大於求的局麵下,京城中便出現了一群已經淨身卻不能進宮得到宦官差事和俸祿的“無名白”。

  如果“無名白”們不能找到門路被選入宮廷,那麽大抵的出路隻有兩條,一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設的浴池裏專門為太監們搓澡,地位既卑微,收入又僅夠糊口,二是參加死乞強奪的丐閹集團,不是群聚乞錢,就是勒馬索犒,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進宮當差來得尊貴體麵。

  同中國兩千年來所有體製中人一樣,張誠對於宦官這個編製也是十分維護的,絕不允許那一些不夠格的人來降低宦官這一編製職位的含金量,

  “這人年齡有些大了,都二十了。”

  張誠翻著奏疏皺眉道,

  “要是不識字,這年齡都不能進內書堂念書了。”

  孫暹笑了一笑,他知道宮中年長宦官都偏愛年幼的小太監,不僅幹活伶俐,而且聽話好使喚,可塑性強,將來培養出來也不會輕易忘了提攜之恩,因此他並不在年齡上與張誠饒舌,隻是道,

  “我卻是見他有些才幹,覺得宗主爺若是不將他收入門下,恐怕可惜。”

  張誠合上手中的奏疏道,

  “現在皇爺崇尚節儉,宮中新選入的內官過多,怕也不合時宜。”

  孫暹笑道,

  “選人要因時製宜,用人自然亦得因時製宜,如今皇爺是越發有主意了,咱們應付不過來,總得培養幾個應付得來的奴婢在皇爺身邊候著啊。”

  張誠又翻開了另一本奏疏,

  “皇爺是九五至尊,國家大事,自然都應由皇爺做主,即使皇爺有所錯漏,也自有科道輔臣洞察糾偏,與你我何足相幹?”

  孫暹道,

  “這倒不一定了,宗主爺,皇爺如今一心拓海貿、改海運,即使您呈了朝臣中反對的奏疏上去,皇爺大約也隻會讓您在下一次悉心過濾,少拿這些無謂之言來煽惑人心,這是司禮監的職責所在,也是司禮監這些年能獲得重用的原因之一。”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反對不代表敵對,朝臣雖在政治立場上總與我們宦官過不去,但是有時候在經濟利益上與我們是一致的,這就好比世宗朝的嚴嵩和徐階,倒來倒去,貪戀的東西都是差不多的,換誰來都一樣。”

  “這件事換到漕運改海運上也是一個道理,朝臣寫了奏疏,指望我們去勸,我們呈了奏疏,反倒指望朝臣的話能打動皇爺,實際上呢,皇爺鐵下了心,誰的話都不聽,倒過來挑撥我們和朝臣互鬥。”

  “就像當年皇爺先利用李植處置馮保,再利用申時行他們貶斥李植,我們如今若不及時勸下皇爺,皇爺便會先利用朝臣削弱我們對漕倉的控製,再利用我們罷逐染指漕利的勳戚權貴,這已然是昭然若揭的情形。”

  “宗主爺,您要是再裝聾作啞,皇爺這一個‘孝’字一賞,那原本屬於咱們的漕利,不都白白拱手讓給那個滿身銅臭、親爹死了都不幫忙收屍的畜牲了嗎?”

  張誠道,

  “爹死了也不一定要兒子來收屍嘛,我當年七歲入宮,我爹死了我也沒給他老人家收屍嘛,再說了,漕利你賺我賺大家賺,又不是我張誠一人獲利,孫秉筆專盯著我一人作甚?”

  “皇爺先改馬政再革漕運,事情已然是很明朗了,皇爺就是不願見到內臣外朝沆瀣一氣,一定要在利益上有所分歧,才能符合皇爺的心意,如果此時你我作出與朝臣惺惺相惜之態,豈不是有負皇爺的信任之恩?”

  孫暹問道,

  “那麽,宗主爺就打算袖手旁觀,一言不發嗎?”

  張誠翻著奏疏一臉平靜,

  “我說孫秉筆啊,咱們做奴才的,不能總念叨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也得多為皇爺考慮考慮,皇爺現今除了海貿,還最惦念甚麽呀?”

  孫暹下意識地道,

  “洋人?西學?除藩?懲貪?賑災?……嘶!這都不對啊,宗主爺,您給我提個醒……”

  張誠接口道,

  “日本。”

  孫暹反問,

  “日本?”

  張誠道,

  “對,就是日本,我大明東北海域最大的對手就是日本,倘或日本人意圖入侵我國,我中國子民理應團結奮起,外禦倭寇。”

  “如果這時候有人為了一己私利,與那日本人裏應外合,出賣國家利益,趁機大發戰爭財,孫秉筆,你說說,就算皇爺再如何寬容,也不會容忍這等宵小頂著‘皇商’之名耀武揚威罷?”

  孫暹道,

  “可是日本人還不知道甚麽時候會打來呢,我聽說那個範明可不好招惹,即使他利欲熏心,也不會輕易憑借海運跟日本人勾結罷?就算他本事再大,一介商販,他從哪裏結識關白秀吉去?”

  張誠淡笑道,

  “這勾結與否,無非是看如何舉證,日本人少地少,即使僅僅想進攻朝鮮,也得有周全的準備。”

  “倘或我是關白秀吉,在決定開戰之前,我一定會先派出一二間諜潛入朝鮮國中圖謀規劃,或是出資重金,從中國海商手中購買情報。”

  “日本人與中國、朝鮮國中之人形容相像,隻要會日本國語,這兩個方法是最難分辨的,何況自日本開始驅趕傳教士之後,朝鮮、兩廣、福建以及濠鏡湧現出一批背井離鄉的日本信徒,這其中究竟有無日本間諜,還不是見仁見智的事兒?”

  孫暹佩服道,

  “宗主爺果然深沐皇恩,時時事事都一心為皇爺打算,這卻是我那老鄉萬萬比不上的。”

  張誠瞥了他一眼,

  “你方才的那番話,是你那想進宮的老鄉同你說的?”

  孫暹笑道,

  “是他同我說的,他跟我說好了,傳一字一兩銀子,隻要這番話能讓宗主爺聽見,口不二價。”

  張誠的臉上這才算有了點兒表情,

  “這賭本可真夠大的呀,他既攢了那麽多錢,怎麽不把他老婆女兒重新贖將回來?”

  孫暹笑道,

  “宗主爺,您有所不知,這錢不是我那老鄉攢的,是他從賭桌上贏回來的,他贏來這筆錢的籌碼就是賣他老婆女兒的人身錢。”

  “我聽我遠親說,那會兒他原是贏了的,贏了之後從賭桌前急急站起來去兌錢,那時候他兌了錢,可以立刻將他老婆女兒贖回去,一家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是他兌了錢之後,路上走到一半,忽然折轉了方向,就往京城裏來了。”

  張誠道,

  “他這注下得可夠狠的,一看就是奔著大贏去的。”

  孫暹笑了笑,道,

  “贏是大贏,輸也是大輸,不過我那老鄉說,這點本錢他還輸得起,他今年才二十歲,就是一年下一注,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能將榮華富貴從老天爺那裏贏過來。”

  張誠又低下頭去看奏疏,

  “那你這老鄉,他叫甚麽名字啊?”

  孫暹回道,

  “他姓‘魏’,族中排行第四,故而大名‘魏四’,您要是想招他進宮,一眾人裏頭也很好認,他是個左撇子,會騎馬也會射箭,酒量還算不錯。”

  張誠這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即將主宰一個能夠憑一己之力左右大明國運的權璫“九千歲”,每年想靠進宮改變命運的閹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老天爺都不稀罕他們用他們的命運當賭注了,

  “這招宦官進宮的事兒啊,其實也不僅是我一人做主,即使我這邊同意了,東廠那邊,你還是要去問一問張鯨的意見。”

  張誠低頭看向奏疏道,

  “這為皇爺辦差啊,得力的還是東廠,就比如說抓捕日本間諜這事兒罷,咱們天天坐在司禮監中,連日本人都沒見過幾個,紅口白舌地認得哪個是日本間諜啊?不還得靠東廠的番子那一雙利眼?”

  孫暹心領神會,

  “宗主爺說得是,督主爺那兒,我自會去說項的,隻是……宗主爺,皇爺近來性情不似以往,倘或這間諜謀叛之罪不能坐實,中間哪一環出了甚麽紕漏,皇爺未必會因此而怪罪那個範明罷?畢竟馬政的亂子原本就與他們晉商脫不了幹係。”

  張誠道,

  “有紕漏那是一定的嘛,皇爺英明睿智,甚麽漏子能看不出來?關鍵呐,孫秉筆,你看這同樣一個問題,我重複第二遍了啊,關鍵還是在於皇爺到底最看重甚麽。”

  孫暹問道,

  “那除了日本人,皇爺還最看重甚麽呢?”

  張誠一揚手上的奏疏,

  “建州女真啊。”

  孫暹微微一怔,但見張誠拿著自己方才送來的奏疏朝自己笑道,

  “建州奴酋挑撥朝鮮兩黨想要從中牟利,開通東北出海口,你說他這是安的甚麽心呐?我大明已在遼東設立撫順馬市,他卻非要另辟蹊徑,當真僅是為了他建州賺取商貿之利嗎?”

  “依我說,這奴酋分明是意圖要與那倭寇內外勾結,亂我大明河山,他既然與那範明有交情,也無怪乎那範明為假借響應皇爺成立輪船招商局,而為那奴酋互通款曲,暗度陳倉了。”

  “皇爺因李成梁之言對那建州奴酋多番容忍,可這一條通倭之罪下來,又牽涉朝中眾臣之漕利,縱使那李成梁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再為那建州奴酋辯解了罷。”

  孫暹頓時五體投地,

  “到底是宗主爺您明察秋毫,能為皇爺分憂。”

  張誠慢慢地笑道,

  “沒甚麽的,都是一些雕蟲小技,回去轉告你那老鄉,他的話我聽下了,不過在宮中做事,不能用賭,隻得求穩。”

  “榮華富貴要是靠賭就能賭出來,那天下人又何必汲營耕讀?”

  孫暹應了下來,

  “那這封奏疏,宗主爺是打算今天就呈交給皇爺嗎?”

  張誠翻了一翻,忽而重新合了起來,交還給孫暹道,

  “不。”

  張誠回道,

  “先等一等,等到皇爺巡視壽宮回來之後再轉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