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範永鬥的伎倆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2-24 00:44      字數:4556
  “噯,三弟這個主意倒是不錯,隻是我卻疑心,這官督商辦對咱們商人,會不會是一個圈套?”

  範永魁疑慮道,

  “這官員監督商人做生意,賺錢了是皇上英明,商人則自然要勻利於朝廷,可要是虧本了呢,當官的甚麽責任都不承擔,反過來說是皇上太過縱容資本作祟,別說讓朝廷彌補損失,就是不追究商人的罪行,咱們都要說一聲阿彌陀佛了。”

  範永星比較現實主義,

  “我是覺得,倘或那輪船招商局當真是甚麽能賺大錢的美差,哪裏還輪得著讓咱們商人慢吞吞地商議要不要投資?宗室、宦官和士大夫早就搶破頭了。”

  “再說,這漕運改海運本就牽涉甚廣,哪裏是咱們一介商人能輕易斡旋得了的?這漕運裏的學問可大著呢,且不說宦官勳戚如何牟利,就單說走私這一項,爹,前任宣府巡撫、山西總督吳兌您還記得罷?”

  範明接口道,

  “記得,記得,就是能讓鍾金夫人隨意出入居室的那個吳兌嘛,咱們沒本事學他,範永星你也別說他。”

  範永星道,

  “也就吳兌死了,我才敢張一張這個嘴,要論徇私利己,誰也比不過當官的,同當官的比起來,咱們商人那都是砧板上的爛魚。”

  “據我所知,那吳兌和新建侯王陽明是兩世聯姻,吳兌的第三女嫁的是王陽明的嫡長孫新建伯王承勳,吳兌的嫡子吳有孚的長女嫁的是王陽明的嫡曾孫王先進,吳有孚的第四子吳孟文娶的又是王承勳之女,這是姑表親上加親啊,而吳有孚的次子吳孟登娶的是現任禮部尚書朱賡之女。”

  “現在總督漕運的雖是舒應龍,修整河道的是潘季馴,可漕運總兵卻一直是由新建伯擔任的,他們這兩家勾結起來,從南方走大運河運貨牟利,誰敢去查?這樣的人家在整條漕運路線上占比多少,誰又敢打這個保票?”

  “我之所以提吳兌,就是覺得這個輪船招商局不靠譜,皇上自己都改不了海運,反要教咱們商人幫他去改,商人哪有恁大本事咧?所以大抵啊,這就是個斂財的圈套,否則皇上這個官督商辦的詔旨下發至今,響應者豈會寥寥無幾呢?就是大家都知道其中利害嘛。”

  範永鬥這時又開口道,

  “就是因為幾乎無人響應,爹這時候第一個投資,皇上才會感激於心啊。”

  範明聞言,“嗬嗬”笑了兩聲,道,

  “感激就不必了,這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做十分,皇上能記得我一分好,我就心滿意足了,別我出了錢去投資那吃力不討好的輪船招商局,皇上不但不記咱們家的好,還覺得是給咱們家白撿了一個大便宜,覺得咱們能靠海運賺錢是受朝廷恩惠,那我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範永魁道,

  “這簡直是一定的,而且這海運還關係到給京城轉運漕糧,漕糧的倉庫都由太監負責看管,等於誰接了這樁生意,光給皇上和勳戚賺錢不算,還要擺平那些貪得無厭的太監,這一層層苛剝下來,咱們自己還能剩下多少?怕是虧得連本都補不回來了罷?”

  範永鬥道,

  “販馬給邊鎮不也是一邊虧本一邊賺錢?

  範永星道,

  “反正除了要求捐錢的時候,商人就是幹甚麽都錯唄,咱們幹嘛要給自己找這個不自在?”

  範永鬥想了想,道,

  “因為我發現皇上近來似乎格外重視洋人。”

  範明“哦”了一聲,道,

  “你說的是近來從四夷館翻譯流傳出來的那些西書罷?那沒甚麽了不得的,武宗爺當年幾個月就學會了佛郎機語,和洋人使者對話連翻譯都不需要,結果不還是爆發了屯門之戰嗎?”

  範永鬥道,

  “武宗爺那會兒是沒和洋人交戰過,要是交戰過了,劃定了地,皇上還對洋人如此厚待,那這其中定然就有尋常人看不透的道理了。”

  範永魁道,

  “要說和洋人做生意,兩廣、福建都已經做了幾十年了啊,咱們家就是仗著皇恩突然轉型,論起盈利,也是萬萬比不過那廣東十三行啊。”

  範永鬥道,

  “大哥說得很是,可是我在想,這廣東、福建做的都是坐地的買賣,他們得了生絲瓷器,專等著洋人開著海船來倒手轉賣,雖然也賺了不少,但這中間的差價都給洋人拿走了,實在太不值當。”

  “倘或爹能學學洋人,打著我大明的旗號,也到別國的土地上,倒騰他國的特產,像洋人一樣把這差價再在海路上替我大明掙回來,那皇上興辦的這輪船招商局,聽起來便不似徒有其名了。”

  倘或站在明清易代的曆史大潮往回看,此刻被酥糖瓜子拱衛起來的範永鬥多少是被這屋裏的所有人低估的,但範永鬥他不在乎。

  就像範明賺錢是為了在他父親麵前揚眉吐氣一般,範永鬥追求的也並不是錢帶來的種種享樂,而是錢本身以及賺錢的這個過程。

  賺錢這一整個過程體驗才是無窮盡的享樂,與這種享樂比起來,錢帶來的其他物質獎勵簡直不值一提。

  賺錢當然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範永鬥在心裏鄙夷所有俗不可耐的賺錢緣由,緣由不是根本,過程才是脫了俗的,為了這脫俗的享樂,範永鬥簡直可以以命相博。

  當然在萬曆十六年的這尋常一天中,範永鬥尚未流露出他樂於用命換錢的本質,因為他知道他這本質實則並不光彩,甚至都不能像他父親範明一般能將其心底憤懣大方地宣之於口。

  範明在這時也沒察覺出範永鬥在賺錢稟賦上的脫俗,因而他聽了這話便有些猶疑,

  “皇上開辦輪船招商局原來是為了這個目的嗎?和洋人在海上搶生意和地盤?”

  範永鬥道,

  “我覺得是,不然還能為了甚麽呢?倘或皇上僅是為了要錢,那爹上回被錦衣衛帶去了京城,怎麽會這麽輕易地活著回來?”

  範明對外部世界的了解當然不如朱翊鈞這個現代人來得清楚,

  “要說對付建州女真我還相信,要說對付洋人,我就有點兒納悶了,洋人要有那麽大本事,那武宗爺那會兒就該打進來了,可我看他們實際也就是開開海船、做做生意啊。”

  “四夷館出的那幾本西書我也翻過了,那寫的就是一些旁門左道,甚麽算數啊、天文啊,人活著就活著了,幹嘛要追究天上有幾顆星星啊?數清楚天上有幾顆星星還能當飯吃?洋人天天琢磨這些事兒就能趕超我大明?”

  範永鬥道,

  “皇上要是非那麽覺得,咱們怎麽想,那都是無關緊要。”

  範永魁道,

  “可是現在海上的生意也不好做啊,我聽福建茶商說,日本已經要統一了,那關白秀吉意圖染指朝鮮,到時候要打起仗來,這海運漕糧一定會受其影響,那……”

  範永星忽然接口道,

  “不對,大哥,漕運改海運和開通膠萊河這兩件事是連著的,如果膠萊河能順利開通,從長江出海口到渤海的這一條海運路線就是板上釘釘的財路。”

  “更何況,渤海灣正位於遼東半島和膠東半島之間,如果海運通暢,若是日本和朝鮮真打起仗來,這一條海路上可運輸去遼東半島的值錢物資那就多了。”

  “旁的不提,光糧食一樣,江南和遼東就是兩個價格,倘或像從前一樣走內陸漕運,那經手的人和一路關卡那麽多,反而賺不了幾個錢。”

  範永魁“嘖”了一聲,道,

  “二弟,三弟,你們別總想著那海運能賺多少錢呀,我看這海運的風險大得很,連皇上心裏也不是很有底。”

  範明道,

  “是啊,這樣能賺錢又有功於社稷的好事,皇上怎麽會將它攤派到商人頭上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範永鬥道,

  “爹,想不明白就別想了,聖心難測,您還不如直接去問皇上呢。”

  範永星道,

  “直接去問?會不會太冒險了?”

  範永魁道,

  “我也覺得有些冒險,沿海海商各自都有一番計較,咱們對海貿又不熟悉,在這皇上改革馬政的當口忽然頭一個就跳出去響應,會不會反而顯得心虛?我怕就怕,到時候咱們家投資輪船招商局不成,反而被人拿住了把柄,好好地惹來一場禍事,那該如何是好?”

  作為屋子裏唯一一個與穿越者朱翊鈞有過直接接觸的人,範明考慮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其實皇上還是講道理的,可就是因為他太講道理了,我反而怕在‘理’這一字上落了下乘,要是真講起道理來,開海絕對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在一個講理的皇上麵前拒絕一樁大好事,就是聖人現在活過來,也是很難厚著臉皮辦到的呀。”

  範明這時的話實際是對此事的第二重誤判,他不知道他上回麵對的是一個剛剛穿越成皇帝的現代人,而不是曆史上那個真正的萬曆皇帝,因此他對朱翊鈞的態度大抵還是樂觀的,

  “我想了一想,關鍵還是漕運的既得利益者太多,連王陽明的嫡孫都搞走私,我還能要求這一條線上的其他人個個道德高尚?而我又不好出了幾個錢,就嚷著要皇上賜我丹書鐵券,這也太不像話了。”

  範永星道,

  “得了丹書鐵券也沒用,一個謀逆的帽子扣下來,再大的功勞都一筆勾銷了,這事兒打太祖爺起就不少見。”

  這時範永鬥又開口了,

  “爹,依我看,您若是真想去見皇上,頭一樣,甚麽馬政、海運都別提,先向皇上求一幅親筆禦書。”

  “聽說皇上幼時最好書法,文筆講幄,首以學二帝三王大經題諸戶墉,字畫徑寸,波磔天成,隻是後來忙於政事講讀,將一筆好字給耽擱了,您要是向皇上求字,倘或皇上真有恩惠商賈之心,一定會寫來賜給您的。”

  範永魁笑問道,

  “那依三弟看,爹該向皇上求一個甚麽字呢?”

  範永鬥笑道,

  “該求一個‘孝’字。”

  範永星恍然大悟,

  “不錯,是該求個‘孝’字!倘或皇上一直派人暗中盯梢著爹,那今日之事,一定會很快傳到皇上的耳朵裏。”

  “即使皇上現在不知道,等到馬政或者海運發酵起來了,也定會有人以此為把柄攻訐爹,既如此,爹不如先發製人,把一個‘孝’字求到了手,那麽今後無論有何變故,都不會再有人敢以‘不孝’之名怪罪於爹。”

  範永鬥進一步道,

  “爹,我記得從前那臨汾西杜村人趙存仁、趙存義、趙存禮兄弟去京城開辦了一家商鋪,專賣專賣柴米油鹽,他們為避苛捐雜稅,店鋪甫一開張,就托人托關係去向當時的首輔嚴嵩求題了‘六必居’三個字,並做成金字大匾懸於店門之上。”

  “後來雖然嚴嵩父子倒了台,但他們的店鋪卻在這三個字的庇護下在京城順利存活了下來,並且繁榮至今,可見隻要求題得當,這皇上的一個字,比甚麽官府條文、明旨頒詔都管用。”

  “如果皇上能賜爹這一個‘孝’字,那就說明這輪船招商局的生意確有可取之處,不管朝廷缺不缺錢,起碼皇上是真心要邀請商人們去為朝廷開海遠洋,而非僅圖一時斂財之利。”

  範永魁應道,

  “是啊,我朝‘以孝治國’,甚麽字都比不上這個‘孝’字來得厲害,如果……”

  範明接口道,

  “如果我當真能向皇上求得一個‘孝’字,我一定將這幅禦匾好好裝裱起來,再當著那個野種的麵兒,把那個老壞蛋吊起來,掛在這幅‘孝’字匾額前鞭屍。”

  範明用力地笑了一笑,笑得端莊又猙獰,

  “隻是即便我要請錦衣衛帶我麵聖,我也得有個體麵些得理由才是啊。”

  範永魁出主意道,

  “這簡單,我聽說鄭貴妃所出的皇四子因病夭折了,生前請了洋教士去看病都沒看好,皇上定然傷心得不得了,爹您可以以為皇四子祈福的名義,去歸化城的弘慈寺求一串佛珠進獻給皇上。”

  “這弘慈寺是萬曆七年時,俺答汗為三世喇嘛索南嘉措尊修建的第一座蒙古黃教大寺,又得皇上親自賜名,想來皇上也定不會拒絕。”

  範永星讚同道,

  “大哥這個點子好,俺答汗當年遣使到西藏邀請索南嘉措到土默川頌經傳教,既是為了保持蒙古百姓對成吉思汗的崇仰,又是為了剔除天賦汗權嫡長繼承的傳統觀念。”

  “而朝廷為了鞏固對蒙古的控製,也想利用喇嘛教約束蒙古貴族,想利用宗教的力量、用懷柔的方式收服蒙古人,現今皇上改革馬政,唯恐邊鎮不穩,爹若是借以進獻黃教聖物之名求以麵聖,皇上定然會欣然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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