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心慕大明的舒爾哈齊
作者:
繡腸織月 更新:2020-11-02 01:03 字數:4913
努爾哈齊一麵說著,一麵伸手正了一正頭上的笠帽。
萬曆年間的建州女真服飾皆承製於蒙元,衣物以盤領、左衽為平常,帽冠以紅菊花頂為典型。
隻是蒙元曆代帝王所戴帽子的頂端裝飾都是金製,周圍使用珍珠或東珠環繞裝飾。
而努爾哈齊此刻所戴的夏日涼帽僅由藤絲、竹絲編織,冠體綴滿紅纓,冠體頂端使用紅絨結頂,既不綴珍珠,也不曳翎羽,看上去十分簡樸,甚至還不如後世滿清九品官吏所戴的陽紋鏤花金頂冠。
如果穿越者朱翊鈞能看到萬曆中期的努爾哈齊的裝扮,一定會以為他是建州部中的哪個無名小卒,怎麽都不會將他和清太祖聯係在一起。
此刻努爾哈齊一正帽簷,揚起他那張在如此粗製簡陋的笠帽襯托下顯得格外青春的小臉,嗬嗬笑道,
“先生放心,就是馬乃真和海迷失現在活過來了,我也是不怕她們的。”
馬乃真和海迷失都是蒙古曆史上成功稱製改元的攝政皇後,前者是元太宗窩闊台之妻,後者是元定宗貴由之妻。
龔正陸畢竟是漢人,對能帶兵打仗、與丈夫共享一半部落權力的韃靼女子究竟沒甚麽好感,
“此女甚是凶悍,何和禮都說她不講理,卻又不願傷了她,淑勒貝勒還是謹慎為上。”
額亦都開口道,
“我覺得何和禮說她不講理,不是說她真的不講理,是她有兵馬在手,有能力與咱們建州不講理的意思。”
龔正陸“嗨”了一聲,道,
“不就是女人吃醋那點事兒嘛,往後讓她同中原女子多學學賢良淑德就好了。”
費揚古卻道,
“我也覺得沒那麽簡單,這女人吃醋,應該尋她自家男人說理才是,怎麽她放著何和禮不教訓,竟反過來找淑勒貝勒的麻煩?”
一旁的舒爾哈齊道,
“就是,蒙古、女真本來就是多娶多妻,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件事。”
努爾哈齊思忖道,
“或許讓她不講理的不是何和禮能多娶多妻,而是女真諸妻一向平起平坐,她怕將來被東果分去了董鄂部的兵政大權罷。”
“東果嫁與何和禮,董鄂部諸人必也稱她為‘福晉’,何和禮若是心向我建州,她如今的權勢必得削減。”
舒爾哈齊笑道,
“大哥這個思路對,‘賢德’二字是大權在握的女人才能講的,沒權沒勢的女人哪裏有資格講甚麽女德?”
龔正陸張了張口,不知道該怎麽向這一對韃子兄弟解釋中原女德的本質。
又一想發現那名吞朱果而感孕的仙女佛倫庫本身就不大符合女德標準,於是索性對這一文化差異閉上了嘴。
額亦都道,
“倘或僅是她一個人來鬧,那倒還不算甚麽,可今次她聲勢浩大,恐怕董鄂部中,對我建州不滿者眾多。”
費揚古分析道,
“我覺得說是‘不滿’卻不至於,頂多是怕東果格格嫁給何和禮之後,我建州越俎代庖,將董鄂舊部鏟除殆盡罷。”
舒爾哈齊道,
“也或許是怕歸順我建州之後,非但得不到原先的好處,反而還多了諸多勞苦。”
努爾哈齊“嘶”了一聲,道,
“可我將東果許婚何和禮,本身就是想將董鄂部編入我建州旗下。”
“董鄂部兵強馬壯,若非我建州能獲馬市之利、受朝廷之封,哈達與葉赫內部紛爭不斷,何和禮怎會慕名來投靠於我?”
大明一向以“不納貢、不和親”為天朝榮耀,饒是龔正陸這些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聞聽努爾哈齊此番這般坦蕩直率,也不由怔愣片刻。
舒爾哈齊道,
“既如此,大哥便更不該與那何和禮的大福晉起正麵衝突。”
額亦都道,
“可這利益相關之事,即使淑勒貝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未必能打動那董鄂部大福晉的心。”
龔正陸開口道,
“若是不能打,就隻有談了,東果格格年紀尚小,淑勒貝勒不妨就先向何和禮的大福晉許諾,保留她在董鄂部中的領兵之權。”
“董鄂餘部中仍願在她麾下的,於我建州可聽調不聽宣,不願在她麾下的,即可轉投何和禮。然若有因此叛我建州者,我建州必將殺之。”
費揚古讚成道,
“龔先生這個方法好,我看聽調不聽宣沒甚麽要緊的,能穩定人心才是真的。”
舒爾哈齊道,
“這方法雖好,也要她肯坐下來談啊,她氣勢洶洶的,怕是甚麽話都聽不進去呢。”
龔正陸道,
“不對,我覺得正是因為她知道我建州強大,能引得四方部落歸順,這才故意顯露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
“畢竟何和禮現在正在城中,她難道就不怕她一攻城,咱們就先拿何和禮祭了旗嗎?那可真就是兩敗俱傷了。”
額亦都問道,
“那龔先生以為,淑勒貝勒該如何與她談判呢?”
龔正陸道,
“依我看,咱們理應用何和禮的名義,讓她把董鄂餘部留在城外,自己孤身進城,貝勒也不動幹戈,隻教東果格格來見她就是。”
費揚古道,
“那她要是不願進城,咱們又該如何是好?”
龔正陸回道,
“她若不願進城,隻得請貝勒親筆寫信,然後飛書投至城外,若是如此她再不願與我建州懇談,那便隻能另求他法了。”
努爾哈齊想了一想,道,
“好,我這就去外城對她喊話,她若是肯孤身進城,我必將以禮相待。”
額亦都與費揚古同時上前一步,道,
“我們與淑勒貝勒一起去。”
努爾哈齊點頭笑允。
舒爾哈齊道,
“二哥就在外城,正可與大哥相照應。”
舒爾哈齊口中的“二哥”指的便是兩人同父異母的兄弟穆爾哈齊。
穆爾哈齊是李佳氏所出,與努爾哈齊的外祖父王杲並無血緣關係,明軍攻打古勒城之時他不在城中,因此當年他並沒有跟隨努爾哈齊兄弟成為李成梁手下的家奴。
但是在努爾哈齊起兵複仇、宗族內眾叛親離之時,穆爾哈齊卻不顧覺羅氏族人的勸阻,決意跟隨努爾哈齊創業。
努爾哈齊“四人敗八百”的輝煌功績中的“四人”之一,就是驍勇善戰的穆爾哈齊。
至於建州在萬曆十四年攻克的鵝爾渾城與萬曆十五年占領的巴爾達城,也有穆爾哈齊在從中出力。
每當戰事膠著或是努爾哈齊受傷之時,穆爾哈齊就會挺身而出,親率將士搏殺,為長兄退敵。
由於喜塔臘氏所出之幺子雅爾哈齊因病早殤,努爾哈齊與舒爾哈齊都將這位於危難之中屢次伸以援手的異母兄弟視作同胞共氣的骨肉手足。
努爾哈齊因是笑道,
“好,好,有穆爾哈齊在外頭,那我就更安心了。”
額亦都道,
“事不宜遲,此事還是速戰速決得好。”
努爾哈齊又一點頭,抬腳便往外走去,
“我這就去會一會何和禮的大福晉。”
小韃子人走到了外頭,聲音卻帶了嬉笑得傳進來,
“她若真是如此凶狠不饒人,往後東果生了孩子,我就要我外孫喊那女人‘厄嚇媽媽’。”
額亦都和費揚古聞言皆是一笑,趕忙跟了上去。
龔正陸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決定還是去把何和禮找來以備不測。
不料他剛跨出一步,舒爾哈齊就從後頭攆上了他,
“先生足智多謀,我建州能有今日,多承仰賴先生才智。”
龔正陸一麵笑著應了一聲,一麵往外走去,
“是淑勒貝勒運籌得當,我不過就是一個出主意的。”
舒爾哈齊與龔正陸並肩而行,
“漢人就是太謙虛了,阿爾通阿得先生傾囊相授,每回與我提起先生都是讚不絕口,要不是阿敏今年才兩歲,我也讓他跟著先生讀書。”
阿爾通阿和阿敏皆是舒爾哈齊之子,年紀與褚英、代善相仿,都還是學齡兒童。
舒爾哈齊又道,
“依我看,最重要的還是學漢語,雖然咱們不考科舉,但是這考科舉的學問咱們都得會。”
龔正陸微笑道,
“三貝勒可真是仰慕漢學。”
舒爾哈齊笑道,
“是啊,我心慕大明,隻恨此生無有機會入京麵聖,看遍我大明的千裏河山。”
龔正陸心下一怔,立刻知道舒爾哈齊是意有所指,麵上笑道,
“聽說萬曆三年,李總兵被朝廷加封太子太保,世蔭錦衣千戶時,帶兩位貝勒去過京城。”
舒爾哈齊笑道,
“那年我才十一歲,父親覺得我太小了,說是侍衛也不成樣子,所以隻帶我大哥去了京城。”
舒爾哈齊說到此處,忽然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道,
“不想時至今日,我竟不曾再得於京城一遊。”
說話間,兩人已走回柵城,柵城內的居所實則主要有兩處,一處屬於努爾哈齊,另一處屬於舒爾哈齊。
這是在建造佛阿拉城之初就設計好的布置,蓋因努爾哈齊自小便一直與舒爾哈齊相依為命,得來的好處永遠會與舒爾哈齊分上一半。
龔正陸放慢了腳步道,
“是有些可惜。”
舒爾哈齊笑了一笑,道,
“其實現在卻有個現成的機會,隻是我怕大哥不同意,便想先來問一問先生的主意。”
龔正陸知道躲不過去,隻得道,
“三貝勒請說。”
舒爾哈齊道,
“聽說大哥正在為建州的經濟而苦惱,現在皇上這個不陰不陽的態度,搞得大哥朝貢都不敢,於是我便想,這天恩浩蕩,朝廷給女真各部的貢賞,誰去領收還不是一樣?”
“再者,皇上又沒見過大哥,頂多是十三年前偶然間或許瞥過一眼,誰還能記得父親身邊一個侍衛長得甚麽模樣?”
“何況天長日久的,皇上自己當時也才十二歲,我就不信皇上知道大哥現在長甚麽樣子,這女真人在漢人眼裏大抵都是一個模樣。”
“倘或讓我代替大哥入京朝貢,替大哥試探一下皇上對我建州的心意,先生以為……”
龔正陸大驚道,
“三貝勒斷斷不可作此想!這可是欺君之罪!”
“皇上現在對我建州已心生芥蒂,倘或讓朝廷發覺了這李代桃僵之事,朝中必會有人以此為借口試圖鏟除建州,或是以此治罪淑勒貝勒,到時,那可真就是得不償失了!”
舒爾哈齊抬手扶了一下頭上那頂與努爾哈齊一模一樣的笠帽道,
“可我要是沒被發覺,皇上又沒殺我,那我不就不但能為我建州賺回朝廷的賞賜,而且還證明了皇上並未有誘殺大哥之意嗎?”
龔正陸搖頭道,
“三貝勒的性命要緊,錢用甚麽法子去賺都是一樣,我可不敢向淑勒貝勒出這個主意。”
“萬一三貝勒在朝貢途中有個好歹,那淑勒貝勒可是要傷心一世了!”
舒爾哈齊抿了抿唇,道,
“其實我想去朝貢也不全是為了為建州賺賞賜,而是我想去親自看一看,皇上現在在朝中推行的那個‘投票’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與父親的看法是一致的,建州應以屯田開墾為先,隻是大哥的想法也沒錯,他怕女真人一當了農民,就處處受人欺壓,再不複戎馬關山的男兒血性。”
“如果現在有一種方法,能讓諸申既能勤勤懇懇地耕作產糧,又能維持鞍不離馬、甲不離身的騎射本事,那……”
龔正陸微笑著接口道,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三貝勒,我龔正陸敢拍著胸脯向您保證,隻要有人依舊坐在那九五至尊的皇位上,就永遠不可能達到貝勒您這般理想的目標。”
“中原兩千多年的曆史,兩千多年的皇帝一輪又一輪的坐了下來,沒有誰,也永遠不會有誰去完成這樣的改革。”
舒爾哈齊有些驚訝,
“那皇上提出的‘投票’……”
龔正陸淡笑道,
“甚麽用也不會有,中國農民一向‘善分不善合’,同牲口似的隻知吃喝而不知權利為何物。”
舒爾哈齊不解道,
“可皇上現在不是親手將權利送給農民了嗎?”
龔正陸笑道,
“那也沒用,農民甚麽樣兒我是太了解了,沒一個主子在上頭替他們做主,他們就渾身不舒坦,他們就非得要去找一個主子供在自己上頭。”
“至於讓他們自己做主,他們是萬萬做不來的,即使到了逼不得已,非得要他們做主的時刻,他們也隻會破壞而不會建設。”
“皇上把權利給了農民,等同於放任他們去破壞,三貝勒且等著罷,再過一陣子,這破壞的效果就自會顯現出來了。”
舒爾哈齊思忖著道,
“可我覺得,皇上這次是下定了決心的。”
龔正陸道,
“三貝勒若相信我,我就說一句實話,中原的農民是無法拯救的,無論甚麽人去當了他們的主子,要麽奴役他們,要麽壓榨他們,總之不能與他們平等。”
“因為中原的文化就是這樣,兩千年來就是不是‘我跪你’就是‘你跪我’,總得有人要跪著,怎麽著都不可能讓全部人都站起來。”
“因此皇上再下決心也沒用,農民跪了兩千多年,用甚麽方法都不可能讓他們站起來了。”
舒爾哈齊道,
“那卻未必。”
舒爾哈齊忽然停下了腳步,
“我總覺得,這太仆寺的‘民推吏’,同那漕運改海運之間,有甚麽秘不示人的特殊聯係。”
龔正陸笑了一笑,腳步不停,隻是一徑去尋何和禮,
“三貝勒既然覺得有聯係,那咱們就隻能拭目以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