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東北出海口(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11-02 01:03      字數:4418
  萬曆十六年,五月十五日。

  遼東,佛阿拉城。

  龔正陸講完課出來,就看見何和禮在回廊盡頭徘徊踱步,一見自己出來,立刻趨身上前,臉上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自何和禮率董鄂部歸附建州之後,蘇完部長索爾果與雅爾古部長扈爾漢也接連率三部軍民歸附努爾哈齊。

  龔正陸不敢怠慢,主動上前問道,

  “董鄂部長可有事來尋鄙人?”

  何和禮尷尬地笑了一笑,道,

  “不知淑勒貝勒在哪裏?”

  龔正陸回道,

  “貝勒在城裏審案,部長若有要緊事,此刻直接去尋便是。”

  萬曆十六年的建州還沒發展出專事聽訟的“紮爾固齊”,建州諸申的大案小案一律由努爾哈齊親自審理。

  諸申們的訴訟方式也相當原始,一種是親自跑到努爾哈齊麵前告狀,另一種則是將訟文張貼在柵城城門外豎立著的兩塊高木之上,待努爾哈齊讀了訟詞,再酌情決斷。

  因此努爾哈齊每日除了練兵統軍、主持商貿之外,還要花很大一部分時間處理諸申的種種申訴。

  但是這兩種訴訟方式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成功地縮短了起訴程序,降低了諸申的維權成本。

  雖然建州諸申實則也並沒有許多權利可維護,但龔正陸卻替努爾哈齊時刻重視著這一點,因為這意味著建州的司法審判權始終掌握在建州那獨一無二的淑勒貝勒手裏。

  所以何和禮一出現,還沒具體說是甚麽事情,龔正陸就自動自覺地為努爾哈齊維護他那並不需要維護的審判權力。

  何和禮當然也見識過建州簡化到不能再簡化的司法程序,心知自己並無任何理由繞過努爾哈齊,於是幹脆挑明道,

  “此事或許不好由我直接向淑勒貝勒告知。”

  何和禮飛快地摸了下光光的腦門,臉上露出了些許羞赧的神色,

  “昨日我聽董鄂部來人回報,說部中有人要因我歸降建州,許親東果格格,而來與淑勒貝勒決鬥。”

  龔正陸當即被唬了一跳,

  “部長說的是誰?”

  何和禮抿了抿唇,無奈苦笑道,

  “是我的福晉。”

  龔正陸心中一突,繼而眉頭一展,故作輕鬆地笑道,

  “董鄂部長的福晉要來建州,那是好事兒啊,淑勒貝勒要是知道此事,高興都來不及呢。”

  龔正陸這裏其實很有為努爾哈齊找補的意思,許配東果格格原是為了讓何和禮舍掉鈕翁錦,殺康古魯,讓阿敏哲哲身中烏香之毒的秘密永遠留在佛阿拉的柵城之內,這是建州與董鄂兩部彼此心照不宣的約定。

  而東果格格今年才堪堪十歲,怎麽也無法立時出嫁,於是這項約定的實際產生條件之中便暗含了起碼四、五年的時間隔閡。

  龔正陸是清楚建州的底細的,努爾哈齊的實力和地位在女真各部之中還不穩當,這時可不能因小失大,把何和禮這一盟友推到葉赫處去。

  何和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龔中軍有所不知,我福晉一向說一不二,她說要來與淑勒貝勒決鬥,那就定不是願意講理的。”

  “要是我福晉來了建州,還望龔中軍與淑勒貝勒說明一聲,我福晉她實在沒甚麽壞心,希望淑勒貝勒手下留情,莫要……傷了她。”

  這話確實不好由何和禮向努爾哈齊直接開口,女真人雖然不守中原禮法,但世間父親疼女兒的心是一樣的。

  “董鄂部長放心。”

  龔正陸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安慰道,

  “淑勒貝勒雖然殺人無數,但自我與貝勒相識至今,還沒見淑勒貝勒欺負過女人呢。”

  “打殺女人從來不是我建州作風,這點就算董鄂部長不說,淑勒貝勒也自有他的分寸。”

  其實龔正陸這裏還藏著一句話沒說,他覺得努爾哈齊對“女人”這個群體本身並不感冒。

  小韃子雖然對女人也有,也能為女人對自己的付出和奉獻而感動,但是他總缺少一種特屬於“丈夫”的占有欲。

  好像女人在努爾哈齊眼裏隻是一麵鏡子,雖然能清晰地照出他的存在與榮譽,但他也並不在乎是否能擁有一麵。

  小韃子好像就從來沒有這種“攬鏡自照”的自戀,他的價值和自尊都由他自己追求,不需要在女人那裏體現,才能顯得有滋有味。

  倘或龔正陸成功活到了萬曆四十六年,他就能親眼驗證他對小韃子評價的準確性。

  誰能想到建州奴酋娶不到女真第一美人的結果是“起兵反明”而不是去蒙古搶親呢?

  可見努爾哈齊的願望與夢想之中從來不包括“抱得美人歸”。

  而正因為努爾哈齊並不將“女人”看作一件“戰利品”,他對女人才能格外得寬容和忍讓。

  隻是在萬曆十六年的眼下,何和禮還未能識別努爾哈齊的這一點特質,因此龔正陸隻得挺身出來拿建州的作風打保票。

  何和禮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

  “董鄂部全部共有兵馬五萬餘,我雖已率眾歸建州,留在董鄂原部的兵馬還有一半,倘或淑勒貝勒能勸她歸降,不動幹戈,那是再好不過了。”

  龔正陸一聽,連忙應道,

  “自然,自然,董鄂部長信得過我,我這就去同淑勒貝勒稟明此事。”

  何和禮立刻學著漢人的樣子朝龔正陸作了個揖,

  “那就有勞龔中軍了。”

  龔正陸回禮道,

  “無妨。”

  龔正陸受了何和禮的委托,走出柵城去尋努爾哈齊。

  遼東五月的風還是涼的,陽光打下來也像浙江的三月,龔正陸行走在建州一派欣欣向榮的春夏之交中,恍惚間竟有漫步於世外桃源之感。

  龔正陸找到努爾哈齊的時候,他正在審一個疑似強買強賣的案子。

  “……就算你說這鷹是要馴來以後獻給我的,那也得付給鷹主銀錢啊。”

  小韃子皺著眉頭,盯著跪在地上的一名諸申道,

  “捕鷹多不容易啊,必得在大雪過後,天冷路滑,老鷹尋不到吃食之時,躲在隱蔽之地用誘鳥捕捉。”

  “人家辛苦了一個冬天,難道就被你一句‘要獻予淑勒貝勒’就給打發了?”

  那名諸申叩頭回道,

  “淑勒貝勒為建州盡心竭力,額外收一隻鷹算得了甚麽呢?這都是諸申們的一片心意。”

  努爾哈齊回道,

  “這鷹既然不包括在已經定好的稅裏,那我就不能收,你也別拿‘貝勒受擁戴’這樣的話來騙我,這樣的當我在漢人那裏上得夠多的了。”

  “今日你若用我的名義收上來一隻鷹,我拿了它去,反給你賞,明日就會有更多的人有樣學樣,打著我的名號四處吃拿卡要。”

  “吃完了、拿完了,再勻出一點富餘的獻上來給我,說是效忠於我,其實則是用我年年征戰積累下來的威望出去狐假虎威。”

  “我若是上了你的當,外頭的人一時礙於我建州雄稱一方,還不敢多說甚麽,可一旦積怨成恨,我建州則將漸漸失之民心。”

  “而我得到的是甚麽呢?不過是一些財物而已,為了這樣一些財物而害了整個建州,我努爾哈齊豈是這般不知深淺之人?”

  “像你這樣的法子,在漢人那裏倒是挺受歡迎的,馬市就有不少小吏借著朝廷和皇上名頭到處橫征暴斂,市中的女真商販個個敢怒不敢言。”

  “你要是這麽喜歡做這樣的事情,幹脆你也別待在建州了,改日你留個長發,再梳個漢髻,學幾個月漢語,我送你去遼東鎮落戶罷。”

  那名諸申一聽,以為努爾哈齊的意思是要把他驅逐出境後殺他全家,嚇得連連磕頭,

  “不敢!不敢!”

  這時,坐在一旁的額亦都開口勸道,

  “貝勒,漢人不是有句話,叫作‘不教而誅是為虐’嗎?”

  “這是咱們建州頭一回有人犯這樣的事,之前定條律的時候也沒規定過這一條,貝勒何必說這麽重的話呢?”

  努爾哈齊朝額亦都笑道,

  “額亦都,你知道我從小最恨漢人們說甚麽嗎?那就是‘皇上是英明的,都是底下執行的官吏出了問題’。”

  “當然了,我沒見過皇上,不知道皇上究竟好不好,不過我能知道的是,如果一個好皇帝手底下出的個個都是惡徒,那麽即使他再好,也是一個無能的皇帝。”

  “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甚麽借口都不必找,對皇帝而言,無能就是壞,甚至比本身就壞的皇帝還要壞。”

  “我的巴圖魯,你與我征戰至今,難道你是因為我努爾哈齊是一個無能的壞人才決意追隨於我的嗎?”

  額亦都忙道,

  “當然不是。”

  努爾哈齊道,

  “既然不是,你就不該攔著不讓我懲處他,如果我建州也同朝廷治下的府郡一般,處處皆是強征攤派、橫官欺商,那你我這些年的血汗可真都是白流了。”

  額亦都頓了一頓,隻得道,

  “那罰之前,總要先讓他把銀錢給付了。”

  努爾哈齊一想也對,於是朝那諸申問道,

  “你有錢付給鷹主嗎?”

  諸申飛快地搖了兩下頭。

  努爾哈齊歎了口氣,又轉向那前來告狀的鷹主道,

  “這隻鷹在馬市上能值多少錢?我先替他付了。”

  鷹主大喜過望,立刻就說了一個相對較高的市場價格。

  努爾哈齊二話沒說就掏了銀子。

  鷹主接了錢來,忙不迭地向努爾哈齊下跪叩謝。

  努爾哈齊又朝那諸申道,

  “這筆銀子你記好了,就加在你家這個月要交的稅裏,你可以遲交但不能不交。”

  “在你交清之前,我便先扣了你家老小,遣去外城服役,甚麽時候你交了錢,甚麽時候我下令放他們回來。”

  “不過你要是想再動其他腦筋,或是屢教不改,敢再犯此事,我立刻刺了你全家的耳鼻!聽明白了嗎?”

  建州的“刺耳鼻”之刑指的是用利器刺穿耳朵和鼻子,有時候是僅僅割掉或刺穿耳朵、鼻子中的一個,有時候卻是耳朵、鼻子一並割掉或刺穿。

  正是因為它執行的具體方式比較靈活,因此極為殘酷,遭受此種刑罰的犯人往往會慘不忍睹。

  那名諸申聞言便伏地磕頭道,

  “是,是,我往後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努爾哈齊審判完畢,又朝一旁正在做記錄的安費揚古道,

  “傳令全部,往後我建州部眾往來買賣,必則兩相情願,如行商之人不願出售,勿得強行征購。”

  “一應人等,必自帶價銀,以為購買之需,其以購為辭而不告而取者,我必罪之。”

  安費揚古頻頻點頭,

  “淑勒貝勒放心,我必將此言曉諭建州全部。”

  努爾哈齊一揮手,那跪在地上的二人就被帶了下去。

  龔正陸就在此時走了過去,

  “淑勒貝勒可真是嫉惡如仇啊。”

  努爾哈齊見來人是龔正陸,笑著用漢語回道,

  “是啊,因為我‘惡’得過他,才能治得了他。”

  龔正陸“嗐”了一聲,笑道,

  “這個詞語不是這麽個意思。”

  努爾哈齊道,

  “反正就這麽個意思,先生聽得懂就好,我其實是不想當惡人的,但是我一不當惡人,就有人要來害建州,建州是我的心血,我豈能看著它白白地為人所害?”

  龔正陸知道努爾哈齊是在為方才說皇帝壞話而辯解。

  畢竟萬曆十六年的建州奴酋還不大敢說大明天子的壞話,要說也是偷摸著說、婉轉地說,總之不會當著漢人的麵說,

  “淑勒貝勒判得對,現在部裏的人漸漸多起來了,不像從前那麽好管……”

  龔正陸原意是想引出何和禮福晉要來與努爾哈齊決鬥一事,不想努爾哈齊卻接口道,

  “不好管我也一定要管,依照我這些年在馬市行商的經驗來看,強征攤派之風一起,定然便收不住了。”

  “先生是知道我的,我是最恨攤派的,尤其在咱們建州,商貿是何等重要,何能由得這種人橫行霸道?”

  “往後我建州若建了碼頭,打通了海上經貿航線,難道就白白地看著這種人毀了東北出海口嗎?”

  龔正陸吃了一驚,脫口便道,

  “難道淑勒貝勒是想在這節骨眼兒上開通東北出海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