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技術先進而科學落後的大明火器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25 00:42      字數:4375
  萬曆十六年,三月五日。

  就在李成梁和努爾哈齊在遼東私相授受、各懷心事的時候,朱翊鈞正坐在乾清宮暖閣中,對著麵前的兩支鳥銃陷入了沉思。

  這是兩支在萬曆年間再普通不過的鳥銃。

  一支形製完整,一支被朱翊鈞命人特意拆散,分成各個部位的零件,一樣一樣地擺在托盤上。

  托盤由麵前幾個低頭傾身的兵仗局太監端著。

  晚明的火器製造機構主要以軍器局與兵仗局為主,前者隸屬工部,後者歸內府管理,因此兵仗局中大抵還是太監說了算。

  朱翊鈞對槍械的研究實際不如明史那般精深。

  他在現代是沒機會近距離接觸槍械的,對於槍械的整體製造過程,也隻停留在紙上談兵的原理階段。

  但就是隻談工程原理,晚明的火器製造也存在著許多問題。

  朱翊鈞首先拿起那支形製完整的鳥銃,隻見那支鳥銃長約三尺有餘,重五六斤,銃口可容三錢鉛子大小,以熟鐵打造銃身,銃管筆直,管內光滑。

  銃身嵌入木托,銃口長於木托幾分,托尾向下彎曲,木托腹中藏搠杖一根,用於裝填火藥、鉛子。

  鳥銃有照星與照門,火門有火門蓋,顯然是應用了三點成直線的原理來提高射擊的命中率。

  朱翊鈞端起鳥銃,側過身朝著一張魚戲彩蓮鈿螺翡翠鑲漢玉紫檀桌比了一個瞄準的姿勢,

  “從前戚家軍軍中裝備的就是這種鳥銃嗎?”

  侍立一旁的兵仗局掌印太監回道,

  “是,還有大樣佛郎機和小樣佛郎機,都是這一類銃炮,倘或皇爺要看,奴婢現在就為皇爺去拿來。”

  朱翊鈞放下手,將鳥銃重新放回了麵前的托盤上,

  “戚繼光從前說過,‘諸器之中,鳥銃第一,火箭次之’,這鳥銃果然那麽好用?”

  兵仗局掌印太監回道,

  “是,倘或應用得宜,則不失為一柄戰場利器。”

  朱翊鈞問道,

  “那這鳥銃具體該如何作用呢?”

  那太監走過兩步,重新拿起那支形製完整的鳥銃,在皇帝麵前不填實藥地演示了起來,

  “皇爺請看,先將這火藥預裝各小竹桶內,約銃口可容幾錢鉛子一枚,即每桶裝火藥幾錢,藥多則鉛化,藥少則子無力。”

  “將火藥藥裝填入銃後,再用搠杖送實,方下鉛子一枚,再用搠杖送下,將火門取開,用另裝細火藥傾入鳥銃火門內。”

  “向上振搖,待火藥進入線門,再將火門閉之,以火繩安入龍頭——這‘龍頭’是為一龍形彎鉤,彎鉤一端連接銃身,可來回撥動,另一端夾慢燃火繩。”

  “鳥銃施放時,一般用前手托銃架中腰,後手開火門,即拿銃架後尾,人麵妥架尾之上,用一隻眼看後照星對前照星,前照星對所打之人。”

  “瞄準完畢後,再將火繩點燃,用右手無名指扣動扳機,這‘龍頭’則被壓入火藥室,火繩點燃內藏火藥,子彈發射,則可擊中敵兵。”

  那太監演示完畢,朱翊鈞沉默片刻,道,

  “也就是說,這鳥銃施放時,往往一發而畢,且裝彈費時,難以及時清理銃管?”

  兵仗局掌印太監回道,

  “皇爺且再看,這鳥銃銃尾後門為螺旋式,有螺釘左轉則入,右轉則出,旋入可閉氣,旋出則便於修整清理銃管。”

  “至於一發而畢……奴婢聽聞,軍中使用鳥銃時,往往采用分層疊擊法,敵近百步才可施放。”

  “施放完畢後鳥銃手退後,再由刀槍箭手上前作戰,如此也不怕白費了火藥。”

  這個掌印太監說得的確是事實。

  明朝軍隊在後期不敢出城野戰,就和火器裝彈費時又準確性差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守城狀態下,攻城方必須用密集陣型才有破城的可能。

  倘或一座城下皆是攻城部隊,明軍根本沒有瞄準的必要,隻需大致方向正確即可,所以火器部隊大量發展。

  明軍在與蒙古和女真的對抗中,騎兵和步兵都處於下風,隻有火器部隊稍顯優勢。

  而蒙古和女真騎兵在野戰中為了提高騎兵的衝擊力,一般會散開隊形,而不是以密集陣型衝鋒。

  於是熱兵器的準確性差以及裝彈費時導致其威力遠遠不能和守城時相比,遠距離不能命中,近距離其發射頻率和準確性又不如弓箭。

  再加上戰場環境下壓力過大,很少有士兵能保持訓練時的裝填速度,這就很大程度上限製了明軍熱兵器的威力。

  在野戰中把熱兵器發揮出相應威力的隻有俞大猷和戚繼光發明的“車營”。

  “車營”即是以火器為主,並用馬上步兵、騎兵和戰車配合作戰。

  遇敵則用戰車列於陣前,車上軍士擊發弓弩銃炮,馬上步兵騎馬出陣,距離近到和敵軍馬匹相交時放銃及弓矢,接著騎兵再趁機衝入敵陣砍殺,最後派步兵十人專管割首級。

  當時因為舟山岑港之戰而無辜被罰至山西大同戴罪立功的俞大猷,使用車營在安銀堡戰鬥中,以一百輛戰車和三千步兵騎兵,擊退了韃靼的十萬餘騎兵。

  如此一來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車營中騎兵和步兵以車為掩護,防禦力大大提高,又能最大限度地發揮火器優勢。

  但是由於大明的體製原因,導致明末野戰冷兵器部隊素質極差,根本無法輔助熱兵器部隊作戰,因此沒辦法像俞大猷和戚繼光時那樣陳列車營迎敵。

  後期引入西方先進火器之後,徐光啟和孫元華在登萊組建明朝精銳的純火器部隊,希望藉此一掃外患。

  但是登萊地方歧視東江軍戶的態度使得毛文龍死後的東江軍對登萊沒有歸屬感。

  吳橋兵變之後,軍隊竟然成為叛軍,轉投後金,這直接導致明朝希望利用科技優勢戰勝後金的計劃破產,相反還送給後金大量火炮和大批有經驗的炮手。

  朱翊鈞想到這裏,不由就是一陣歎息。

  他揮了揮手,讓那太監放下完整形製的鳥銃,指了指旁邊的散裝零件道,

  “把那銃管拿過來給朕瞧瞧。”

  兵仗局的掌印太監忙將銃管捧到了皇帝眼前。

  朱翊鈞接過銃管,隨意翻看了兩眼,道,

  “這銃管造得甚是光直啊。”

  那太監笑道,

  “是,皇爺好眼力,這銃管光直是為防止彈丸在銃膛內遇阻,致使出子無力或炸筒。”

  朱翊鈞點點頭,端起銃管往管內一看——果然沒有膛線。

  朱翊鈞悻悻地放下銃管,膛線才是槍管的靈魂啊。

  膛線是現代炮管及槍管的管膛內壁上被鍛刻加工出的呈螺旋狀分布的凹凸槽,可使子彈在發射時沿著膛線作縱軸旋轉,產生陀螺儀效應穩定彈道,因而能更精確的射向目標。

  而晚明火器不能完全轉型成現代熱兵器部隊,隻能靠冷兵器軍隊輔助才能發揮效用的關鍵就在這裏。

  其實以晚明的技術,早已能夠製造出一批足夠光滑的槍管,可槍管的光滑程度對火器射擊的準確度的影響並不是很大。

  在沒有炸膛危險情況下,槍管的光滑程度影響的是彈丸的發射初速度,與準確度無關。

  根據熱兵器發展的曆程來看,準確度差的主要原因就是槍管沒有膛線,彈丸不能以旋轉的方式從槍口射出。

  即使槍管再光滑,彈丸和槍管內壁之間也存在縫隙,而鏜線槍管的彈丸直徑比槍管內徑大,所以彈丸可以穩定的從槍口射出。

  朱翊鈞撫摸著手中的銃管,心想此事倒不全因是古代中國的科技落後。

  線膛槍因為膛線在發射過程中容易磨損,其報廢的速度要高於滑膛槍,因此線膛槍很早就被發現出來,但是直到西方侵華時仍然主要使用滑膛槍。

  所以晚明即使有西學傳入,但能提高火器準確度的膛線問題依然沒有得到妥善解決。

  這也是後金冷兵器部隊能戰勝晚明火器部隊的原因之一。

  朱翊鈞想了一想,並不泄氣,又指著銃管的徑口問道,

  “這孔洞是怎麽鑽出來的?”

  那太監笑道,

  “是兵仗局的工匠鑽出來的。”

  太監朝朱翊鈞比了個手勢,

  “兵仗局有專門的鑽架,使得下部鑽頭保持不動,匠人們再用皮條拉動銃管轉動,如此反複則可成型。”

  朱翊鈞問道,

  “那也就是說,這銃管鑽孔的大小、內壁的勻稱與否,全部憑借的是鑽孔工匠的手感和技巧了?”

  那太監忙笑著保證道,

  “皇爺放心,這兵仗局鑽孔的匠人都是積年的熟手,就算偶有差池,那也是萬中之一。”

  “倘或鑽出來的銃管不能製槍,奴婢們便會棄之不用,萬不會因這微小之差而耽誤國家戰事。”

  朱翊鈞點了下頭,並未出言有所責備。

  晚明技術人員的想法和這個兵仗局掌印太監大致是一樣的,工具製造全憑能工巧匠的熟練技藝,全不懂流水化和規模化。

  倘或是燒造瓷器或者打造黃花梨木家具這樣的工藝品,那尚且可以說是底蘊深厚的中國工匠精神。

  但火器製造卻不同。

  槍管在純手工操作下不可能始終保持一致,這就使得晚明製造出來的火銃口徑不一,銃管壁厚度也不一致。

  尤其在槍管內部出現凸起時,火藥的爆發力會被凸起處阻塞從而使其衝力回轉,槍管壁薄弱的地方很可能出現炸膛的情況。

  而且如果槍管的口徑一致,則可批量生產壓縮好的火藥塊組成定裝火藥,用時直接裝載,便可極大地提高發射頻率。

  朱翊鈞將銃管放回了托盤上,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晚明的火器,甚至古代至近代中國的火器,之所以比近代西方火器落後,絕對不是由於中國火器專家的無能。

  相反,古代中國的火器專家已經在現有的社會生產力基礎上創造出了超越時代的理念。

  譬如萬曆時期著有《神器譜》的火器研製專家趙士楨。

  他發明的“迅雷銃”、“掣電銃”、“火箭溜”、“魯密銃”、“鷹揚炮”等,已經突破了晚明鳥銃“一發而畢”的限製。

  他製造的火器不但可以戰酣連發,而且可以借用彈簧的作用和燧石摩擦發火。

  不僅克服了風雨對發射造成的影響,而且無需用手按龍頭,射擊精度也更準確。

  且其設計原理與近代步槍的子彈裝填十分相似,甚至已經具備了現代旋轉機槍的雛形。

  曆史上趙士楨被朝廷所重用是在萬曆二十五年,朱翊鈞雖然知道他的才華,但並不想將這件事的時間線強行提前。

  原因無他,就是因為大明現階段的工業科技根本配不上如此有創造力的發明家。

  是的,大明缺的不是發明家而是科學家。

  中國之所以沒有真正越過熱冷兵器的鴻溝,就是因為沒有理論基礎,而這個基礎就是知識的體係化。

  譬如大明要想靠熱兵器打贏八旗軍隊就需要膛線,膛線的製造需要車床的高度穩定性。

  同時槍管的製造廉價化和統一化也需要車床的建立,而車床的建立依賴於數學、物理等精密科學才能實現。

  然而車床是不規則的,生產的產品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規則圖形,這些在傳統幾何和數學領域是不可能實現的,必須依靠微積分、解析幾何等來完成。

  西方科技是靠基礎科學理論和技術的合二為一才能一直發展,而大明卻沒有這樣研究基礎科學理論的土壤。

  大明就算有再多的趙士楨、徐光啟、孫元華、茅元儀,他們即使用盡了所有的聰明才智,也隻是某個時代個人的靈光一現,和古至今無數能人巧匠並無區別。

  朱翊鈞仔細翻看過兩支鳥銃,賜了些賞銀,就讓兵仗局掌印太監下去了。

  引進西方技術不難。

  難的是基礎科學知識的學習與積累。

  難的是要大明培養有思辨思維的科學家。

  難的是在大明建立能夠規模化批量生產槍械的工業體係。

  朱翊鈞坐在連廊麵闊九間、進深五間,象征九五至尊的綺麗宮殿中心想,

  而最最難的,也是現在最最簡單的,便是如今坐在此處的,終究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