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禍水東引與製衡三方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22 23:46      字數:3728
  平心而論,努爾哈齊這個“假裝受劫,嫁禍葉赫”的主意並不算糟糕。

  在晚明遼東,“劫貢”之事並不少見。

  莫說萬曆十六年的建州女真,就是當年實力尚未完全衰落的朝鮮,也曾因朝貢屢次被擾而在正統元年至成化十六年先後五次向明廷奏請更改陸路貢道路線。

  遼東的地理環境一向不甚理想,除了少數戒備森嚴的大城市之外,明廷提供給東北外夷的驛路路線常常是幾百裏路途幾乎沒有人煙。

  倘或路程之中出了甚麽岔子,使得使臣行隊在使行途中沒有在規定時間到達明廷所提供的驛站,那便隻能風餐露宿。

  而且由於東北亞朝貢的部族太多,常常會出現兩個部族同時稱臣明廷,而一方劫持另一方貢品,甚至威脅貢道安全的情況發生。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明末,在後金崛起之後,皇太極索性把“劫貢”發展成了“挾貢”。

  當時後金意欲征服漠南蒙古,與察哈爾部興兵向抗,察哈爾不敵,隻好向西遷走,壓迫原本在宣化和晉北邊塞外的喀喇沁和土默特。

  由於喀喇沁想對付察哈爾,便聯盟後金,請求皇太極發兵援助。

  於是皇太極發動了對察哈爾的三次西征,在他抵達土默特部的歸化城後,便得到了利用土默特部的名義,與明朝展開馬市貿易的機會。

  由於皇太極進軍太快,明軍缺乏防禦應對措施,大同和張家口兩地明軍很快都選擇向清軍妥協,縱容當地商人與清軍進行馬市貿易。

  這就是晉商在後世變得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

  實際上,冒用、挾持其他部落與明廷展開合法貿易在晚明極為普遍。

  尤其明廷一向視蒙古為心腹大患,意圖想用朝貢貿易來分化蒙古內部,使得他們自相殘殺。

  所以其後期對東北亞外夷的貿易政策便以扶弱壓強為基礎,這就為“挾貢”創造了背景條件。

  譬如當察哈爾部與明廷關係緊張時,明廷對他關閉馬市,察哈爾就長期冒用內喀爾喀巴林、烏齊葉特兩部的名義,到廣寧挾貢、到開原馬市挾賞。

  因此在皇太極西征成功後,清軍和清軍的八旗買賣人,借助土默特部的名義,到大同和張家口來和晉商貿易,明廷的地方官員因為已經習以為常,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也就造成了大明滅亡前,明清兩軍在陣前勢如水火,而在後方的張家口,晉商與八旗子弟的貿易往來依舊如火如荼的畸形景象。

  萬曆十六年的努爾哈齊當然沒想到“冒名挾貢”這樣的絕妙點子,但朱翊鈞的旨意給他造成的危險感,使他間接地變成了這個絕妙點子的發起人。

  努爾哈齊的想法是這樣的,納林布祿剛剛被明軍進剿,心中必然不滿。

  此時若是再發現建州女真取代了南關哈達的從前的位置,他努爾哈齊成了第二個被扶持的王台,又因此赴京朝貢宣示忠心,納林布祿必定更加憤憤不平。

  人在氣極之下,當然甚麽不理智的事情都能做的出來。

  他努爾哈齊忠心耿耿,為入京朝貢而率領建州使隊途徑開原,不料猛然被“不明軍隊”所劫。

  不但朝貢不成,還死傷慘重,如此則自然要休養生息,待貢道上的不明威脅全然去除後才敢重新上路。

  反正開原馬市的爭奪原本就在葉赫與哈達之間,那聯合蒙古科爾沁的可不是建州女真。

  或許遼東邊將為不願再起邊釁而不去“明奏”葉赫之名。

  但沒關係。

  隻要能假裝受劫,將劫貢的罪名順利嫁禍給葉赫,那在天子心中就會留下一個疑影兒。

  皇帝雖然不會因此而以為建州女真軟弱可欺,但他一定會認為遼東不止他努爾哈齊一人應誅。

  萬曆十六年的小韃子雖然沒搞清楚自己怎麽忽然成了大明天子心中非殺不可之人,但他的適應性和他兒子皇太極一樣強。

  既然皇帝以為自己是個威脅,那自己就隻能努力把天子心中的威脅程度縮小。

  在不縮減自身勢力範圍的條件下,也隻有在皇帝心中“製造”出另一個更大的威脅這一個辦法了。

  不過這一招“禍水東引”必須要得到李成梁的配合。

  為了求得李成梁配合,小韃子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藝,還隻恨自己不是真文姬。

  可見皇太極後來對他父親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輕視並非全無根據。

  “‘劫貢’之事雖不少見,但也隻能拖延一時。”

  李成梁沉默良久,終是接過努爾哈齊的話頭道,

  “依朝廷定製,建州一年入貢一次,現在才不到三月,萬一到了十月,皇上再想起你來,賞你‘朝貢之恩’要你赴京,難道那葉赫還能正正好好地再劫你一次?”

  努爾哈齊道,

  “有何不可?”

  李成梁道,

  “貢道接連出事,遼東邊將亦有責任,且不說皇上如何想,這貢道原也不止一條,朝廷若強令你換條道走,那葉赫還能也跟著你換條道劫掠嗎?”

  努爾哈齊道,

  “朝鮮不就提過要換一條貢道,朝廷最後不也沒有應允嗎?”

  李成梁道,

  “那可不一樣了,大明與朝鮮既是友邦也是近鄰,幾十代人積累下來的盟藩之誼,自然也好生維護。”

  “朝廷不許朝鮮換貢道,是為了劃清兩國界限,以防因此產生衝突,同時也是提防朝鮮使臣探聽遼東地區的情報。”

  “這是為了兩國長久而宜,且朝鮮之訴被駁回後,朝廷很快就為朝鮮使團修建了‘東八站’,且看蒙古、女真,哪一個有朝鮮的待遇?”

  “可現在皇上要殺你,便是一心隻想將你誘入京城,莫說許你換條貢道,你就是把貢品都換成了泥石,皇上也不能不允了你。”

  努爾哈齊忙將琵琶擱到了一旁,鄭重地站起身行禮道,

  “還請父親為兒子指點迷津。”

  李成梁看他一眼,轉而悠悠笑道,

  “你啊,就是太實心眼了,稱臣這種事怎麽能放在嘴上說呢?”

  努爾哈齊直起身,一雙亮眸撲棱撲棱,好像是頭一次聽到有人用“實心眼”這三個字來形容他。

  李成梁又道,

  “你若想巴結朝鮮,現成就有一機會,何必非要送建州的人頭去呢?”

  努爾哈齊奇道,

  “不知父親指的是……”

  李成梁輕輕一笑,啟口吐出四個字道,

  “瓦爾喀部。”

  瓦爾喀部乃晚明遼東野人女真之一,居圖們江流域及烏蘇裏江以東濱海地區。

  圖們江流域一直以來都是女真人活動的重要區域之一。

  金、元兩朝曾於圖們江南岸設置合懶路管轄該地區的女真人,而元末動亂之際,胡裏改、斡朵裏等萬戶相繼南下至此,使得該地區成為明廷與朝鮮爭奪的焦點。

  自明朝中期開始,圖們江便成為中朝兩國約定俗成的界河。

  瓦爾喀人便由於其所居區域的特殊性而擁有了跨越國境的雙重身份。

  明廷曾在圖們江流域設置多個女真衛所,瓦爾喀人由此成為明王朝的臣屬。

  但由於其地毗鄰朝鮮的東北六鎮,甚至一部分瓦爾喀人本身就生活在朝鮮境內,故瓦爾喀部實際上一直與朝鮮保持著密切的聯係。

  他們一方麵與朝鮮六鎮邊民從事貿易,互通有無。

  另一方麵,瓦爾喀也將“深處胡人”的舉動匯報給朝鮮邊境守官,使其能夠提前對女真犯邊之舉做出準備。

  作為回報,朝鮮給予瓦爾喀人一定的賞賜,並對其中一部分酋長賜予官職,允許其上京納貢,這種情況同努爾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兒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圖們江地區的戰略位置,比建州女真要重要數倍。

  雖然瓦爾喀的部落規模不算強大,人口也不算眾多,但由於它的存在同時牽涉到大明、朝鮮與女真這三股勢力,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兩代人花了整整五十年的時間才完成對瓦爾喀部的收歸。

  對建州女真而言,瓦爾喀向西可控製烏拉、輝發等海西部落,向東、向北可進一步征服野人女真,向南可控朝鮮。

  對朝鮮而言,圖們江流域的安全是其維護邊境穩定,保全六鎮,防止女真進一步入侵的關鍵。

  因此李成梁一提瓦爾喀,小韃子便一下來了精神。

  仿佛一條獵狗豎起了耳朵,連毛發都緊張地聳立著的樣子。

  李成梁卻還是慢悠悠的,畢竟現在的情況是努爾哈齊求他,

  “我聽說,瓦爾喀部似乎一向不太安生。”

  “萬曆十一年時,瓦爾喀首領尼湯介糾合會寧胡酋栗甫裏合兵近兩萬餘人圍攻朝鮮慶源,大肆殺戮,以致慶源城內死屍遍野,牛馬等物皆被掠奪一空。”

  “此後,尼湯介乘勝又先後圍攻了幹時堡、安原堡、訓戎鎮等地,其行徑不可不謂猖狂,最終還是被北兵使申砬誘捕斬之。”

  “去歲時,又有瓦爾喀人先後侵入雲龍近處、惠山鎮及朝鮮民人耕種之鹿屯島等處,其中鹿屯島之役還導致了朝鮮十名將士被殺。”

  “瓦爾喀對朝鮮如此無禮,想來朝鮮國王李昖也常為此煩憂不已罷。”

  努爾哈齊遲疑著開口道,

  “父親的意思……難道是要兒子發兵為朝鮮對付那瓦爾喀部?”

  李成梁見他麵露猶豫,不禁笑道,

  “怎麽?不行嗎?”

  小韃子貪生怕死的本性這會兒又露了頭,

  “瓦爾喀於圖們江一帶根基深厚,兒子卻才定下與哈達那拉氏聯姻,實力懸殊,恐怕無有勝算。”

  李成梁道,

  “就是因為瓦爾喀樹大根深,誰去打都不可能一下子把它打服,我才讓你去迎戰。”

  “朝鮮正對東北六鎮之亂象束手無策,你若能替朝鮮國王分擔一二,李昖自然會記得你的好處。”

  努爾哈齊想了想,道,

  “可即便如此,李昖也不會輕易替兒子向皇上進言。”

  李成梁淡聲回道,

  “李昖是不會,但遼東的巡按禦史會。”

  “中朝友誼天長地久,你一個小小的建州能算得甚麽?”

  努爾哈齊又想了想,有些將信將疑地問道,

  “那萬一連中朝之誼都抵不過皇上誅殺兒子之心,那兒子又該如何是好?”

  李成梁默然片刻,道,

  “那便說明皇上真正想鏟除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