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優勢與弊端並存的大明水師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7-22 23:46      字數:4009
  這裏就要說到朱翊鈞當皇帝後總結出來的第二條經驗了。

  由於對皇帝說謊在封建社會可以被認定為“欺君之罪”,所以朱翊鈞身邊的人一般不到萬不得已,必不肯冒著欺君的風險對朱翊鈞說謊。

  但是不說謊不代表就一定會說真話。

  根據朱翊鈞的觀察,皇帝身邊說真話的人屈指可數,與說謊相對,絕大多數人選擇的是“不說假話”。

  這種“不說假話”的語言藝術在內廷可謂是到了已臻化境的程度。

  司禮監和東廠當然是受這種語言藝術影響的重災區,但後宮就不一樣了,後宮是把這種藝術給升華了。

  皇帝聽到太監不說假話,心裏說不定還會留一個疑影兒,覺得忠誠不絕對就代表絕對不忠誠。

  但同樣的事情換成後宮的女人來做,性質就陡然發生了變化。

  明朝後宮到底是不幹政的,後宮的女人不說假話也不說真話,就能十分自然地被解釋為“身處深宮,識辨不清”,但勸諫皇帝的心卻是真誠的。

  朱翊鈞在一群絕對不說假話的人中間生活了近半年之後,終於明白了萬曆皇帝的多疑是怎麽被悄聲無息地埋藏在他的性格之中的。

  如果自己也是在一個處處不說假話又一心忠誠,但最後總能發現周圍人言有出入、各有私心的環境中長大,說不定也會變成萬曆皇帝那樣的性格。

  所以當皇帝就要時刻識別周圍人的私心,並且要能從一堆不假的話裏提煉出有效信息的真實麵貌。

  這一點自古就是許多皇帝的難處。

  從假話裏頭識別真話不難,但從不假的話裏提煉真相就相當考驗一個人的判斷能力了。

  好在朱翊鈞是精研明史的穿越者,他的優勢就是從根本上減少了“提煉真相”的試錯成本。

  周圍人一開始實踐這種“不說假話”的語言藝術,朱翊鈞就能立刻分辨出這是一種藝術。

  譬如李太後先前在給朱翊鏐的南行請求錦衣衛保護的時候說過,“俞大猷平個叛都要借洋人的軍艦”。

  這句話當然不假,但要因此就以為明朝水軍不堪一擊,那是絕對不符合實際情況的。

  朱翊鈞能打借兵英國的主意,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和從遼東入關的滿清比起來,大明水師的曆史基礎可謂是相當雄厚。

  從南方起兵的朱元璋,當年就是靠俞廷玉父子和廖永安兄弟的巢湖水師,打敗了張士誠和陳友諒的太湖水師和鄱陽湖水師,統一了江南,為明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公平地說,如果沒有這支實力雄厚的水師為朱元璋掃平了江南,當時的起義軍可能還要在江南各種政權中內耗上好一段時間。

  無論如何,是不會這麽快就能揮師北伐,進軍中原的。

  說大明是靠水師定天下,並不為過。

  即使經過兩百多年的海禁之後,大明水師的實力在周邊國家中仍能算是首屈一指。

  事實上,就算朱翊鈞沒有穿越成萬曆皇帝做任何改革,再過十年,直到萬曆二十六年,陳璘和鄧子龍依舊能在抗倭援朝的露梁海戰中率領大明水師成功擊退日本。

  甚至到了明末崇禎時期,受明廷招撫的鄭芝龍依舊能用裝備遠遜於西方的水師船隊,打贏入侵澎湖的荷蘭艦隊。

  因此朱翊鈞對大明水師的總體實力相當有信心。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晚明麵對的海洋威脅,從其情況的嚴重程度來講,比晚清是要輕上太多太多了。

  西方國家雖然已經有了殖民意識,但是其擴張手段並不像晚清那般激烈。

  即使是在後世被譽為“日不落”的大英帝國,在萬曆一朝,仍然陷入與西班牙的膠著內戰之中。

  而且在晚明時期,西方國家對海外的殖民地的開拓,也多像澳門一般,主要是為了海上貿易的航線壟斷。

  而非像晚清那時一般,對殖民地用上諸如傾銷、入侵、屠殺等種種殘酷手段。

  所以朱翊鈞對與英國合作的前景還是相當看好的。

  大明水師的弱點隻是在於晚明的幾位皇帝根本不懂甚麽是殖民擴張。

  把像林道乾、鄭芝龍那樣的聰明人都趕到國外當“外國人”去了,留下轄域內的一群農民,還喜滋滋地覺得這叫“老實、本分、好統治”。

  結果“老實農民”裏麵偏偏就出了張獻忠和李自成。

  深受近代史影響的朱翊鈞痛定思痛,覺得隻要自己有這個觀念、有這個毅力去發展海外殖民,其餘無論是裝備還是造船技術,都是可以迎頭趕上的。

  趁著大家都還沒變成帝國主義,趕緊讓萬曆十六年的大明跟著西方國家分吃一番大航海的時代紅利罷。

  就在朱翊鈞在心裏為大明水師展望美好未來的時候,李太後又開口了,

  “皇上有分寸就好,沿海百姓的負擔太重,平常替朝廷維持衛所、水寨、巡檢司就已是力不從心。”

  一遇上實際問題,李太後有時還是會試著說真話的,

  “皇上若是要借洋人水師,那募兵又得從沿海百姓裏頭去招募,水兵的待遇又是一向得低。”

  “倘或是為了拱衛遼東、登萊那幾處要緊關隘也就罷了,要是僅為了幫洋人打仗,那就太不值當了。”

  朱翊鈞聞言便點了點頭,李太後說得也是晚明海防問題的客觀事實。

  明朝初年的時候,全國沿海置衛所、建水寨,派重兵戍守,水師軍士有敵則戰,無敵則耕,糧餉充足,海防亦趨穩固。

  水寨的作用主要在於聯防能力,可以根據進犯之敵的騷擾路線采取相應措施,從而有效打擊海上進犯之敵。

  一旦倭寇進犯,遠處見烽堠報警,近海有水寨的防禦,沿海巡檢司進行盤查,上岸則衛所水軍圍追堵截,從而在沿海地區形成一道嚴密的防線。

  這種統一指揮與分區守備,機動巡剿與近岸殲敵相結合的海防體製,在明朝被稱為“巡洋會哨製度”。

  但是到了晚明,海禁逐漸鬆弛之後,巡洋會哨製度便逐漸產生了一係列弊端。

  明前期的沿海巡哨軍原本以衛所旗軍為主體,雖有召募,但僅為少數,且不成經製,多是臨事而發,事罷裁汰。

  而正統以後,隨著屯田製的破壞,以世襲軍戶製度為基礎的衛所製也日益消耗,沿海衛所旗軍亦多有逃亡。

  一些軍官為了得到缺額的軍糧,對逃亡者多敷衍塞責,有的甚至索取賄賂,放任軍士離去,以致逃亡者的數量愈來愈多。

  類似的衛所體製衰退,在明朝各地都有發生,迫使朝廷在水師上也開始用募兵製作為補充手段。

  但因為明朝的經濟一直處於蕭條狀態,朝廷也不可能長期維持大規模的募兵數量。

  在土地依然用於維係衛所製前提下,數額不多的糧餉是征募部隊的唯一犒賞。

  而且由於水軍兵種的特殊化,為了斷絕地方上的利益紐帶,朝廷又規定所招募的部隊都必須到異鄉服役。

  比如將相對內陸的山區壯丁,雇傭到沿海地區作戰;又將廣東沿海的海員,招募到福建去對付倭寇。

  在戚繼光的戚家軍成功的同時,各種類似維係模式的軍隊,成為了明朝控製沿海的中堅,但其中的絕大部分,又根本無法獲得戚家軍才有的待遇。

  譬如俞大猷平定的那場柘林水兵兵變,就是因為水兵不滿於軍中待遇低下,這才在接到俞大猷的北上調令後,立刻決定發起嘩變。

  到了萬曆一朝,這種情況在東南沿海地區變得極為突出。

  沿海各省地方供給水軍士兵的糧餉,原是出自兩稅征解麥米、漁稅、商稅、屯糧、鹽利、課鈔等地方稅收。

  一旦地方上出現偷稅漏稅、虛冒支領、征解不及時等現象,水軍就會被拖欠軍餉。

  而這幾種現象,在晚明又常常在沿海各省出現,因此水兵的招募和補充往往是一個難題。

  到了嘉靖時期,各地開始普遍采用行營哨製,也就是抽調衛所軍來補充營軍。

  衛所抽調出來的戰士,在營中即為兵,如果戰備結束,回到衛所,則仍然為衛所軍。

  雖然在營哨製下,官員管理人數的減少使得其更加便於管理,同時更加便於靈活的作戰,但這種製度離建設戰鬥力強的先進水師目標卻有一定差距。

  “洋人都還沒開這口呢,老娘娘倒先擔心上了。”

  朱翊鈞淡笑道,

  “再者,募兵治軍無非是正清稅源和清查虛冒軍丁這兩項,別的還能有甚麽?”

  李太後見朱翊鈞轉移了話題,也不過是笑了笑,隨即提醒道,

  “我是怕皇上一動用水軍,外臣們就開始提要助濟軍餉,接著就又是要在地方上加稅。”

  “從前胡宗憲任浙直總督時,為了對付倭寇,就請求於常賦外加派‘提編’,在民間以銀力差排編十甲,如一甲不足,則提下甲補之。”

  “其後,又以民壯工食等名目搜括名山寺院香錢、缺兵餉銀、髒罰銀、山蕩稅等餉支用度。”

  “加稅助晌,雖濟一時之急,卻使浙省民力大困,小民生計無著,倘或官府催逼甚急,則民轉化為盜,再用兵剿除,則又得費餉。”

  “若民間搜括已盡,軍需亦無處可補,當年科道官陸鳳儀彈劾胡宗憲‘欺橫貪淫’十大罪狀,雖說他是為了獻媚徐階,但其疏中之言也並非全然是空穴來風。”

  朱翊鈞笑笑,道,

  “老娘娘還是少聽外頭那些子閑言碎語,胡宗憲當年是‘嚴黨’,先帝都給他平反了,老娘娘倒無端提起這話來了。”

  “再說,胡宗憲之事,其中多有可議之處,連《世宗實錄》都不一定作得準數。”

  “這《世宗實錄》是由徐階任總裁官主修,張居正續修,自然對‘嚴黨’成員多有貶詞,胡宗憲‘總督銀山’之惡名亦來源於此。”

  “老娘娘即使要勸朕愛惜民力,也不應以胡宗憲之事為例。”

  “如今朝中黨爭並不似世宗皇帝在時,朕又一向克勤克儉,老娘娘長居後宮,還是多保養、少費神得好。”

  李太後笑了一笑,見皇帝如此回覆,也隻能點到為止,

  “洋人的事,該說的我都說了。”

  “皇上是有大謀略的人,不像你四弟隻懂吃喝享樂,其他事體一概都上不了他的心。”

  李太後此言,擺明了就是不想讓皇帝於洋人的事上再差遣朱翊鏐。

  不料,朱翊鈞聞言卻笑道,

  “這倒不然,老娘娘的事,四弟還是上心的。”

  這話不真也不假,弄得李太後一下子竟不知該怎麽接口。

  朱翊鏐開口笑道,

  “臣與皇上一同向老娘娘盡孝,皇上有多對老娘娘的事上心,臣就有多對老娘娘的事上心。”

  朱翊鈞笑道,

  “可不是,你我兄弟,遇上甚麽事,總得分擔著來做才對。”

  朱翊鏐將口中的熟棗咽下,忽然站起身,朝著朱翊鈞複行了一禮,道,

  “是,皇上有命,臣不敢不從。”

  朱翊鏐說這話的時候仍是笑嘻嘻的,臉上仍是一派風淡雲輕的天真。

  朱翊鈞細細端詳他的麵孔,竟一時分辨不出他是否在“不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