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潞王朱翊鏐其人其事(上)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6-24 21:55      字數:3369
  萬曆十五年,九月九日。

  重陽。

  明朝宮中過重陽節也有一套既定的流程,一般都是宮眷內臣被賞吃花糕、換穿羅重陽景菊花補子蟒衣,皇帝與兩宮太後要駕幸萬壽山或兔兒山、旋磨台登高,吃迎霜麻辣兔、飲菊花酒。

  不過萬曆十五年的重陽卻是例外,因為萬曆十五年九月九日午時,萬曆皇帝第四子朱常治誕生。

  朱常治的誕生對朱翊鈞來說是一大利好,他能順理成章地借著皇四子的誕生取消宮中宴席和登山活動,有效減少了皇宮內外的各種無效社交和額外花費。

  其實說是“無效社交”也不貼切。

  萬曆朝的明朝宮廷生活還是十分優雅而有情致的,朱翊鈞作為整個大明皇宮的男主人,所享受的吃喝用度無疑是最上乘的,宮裏所有人遇見了他,也無不恭敬順從。

  但朱翊鈞本人就有這麽一點刁鑽,或者說,他作為穿越而來的現代人,就是保留著這麽一點刁鑽。

  朱翊鈞對於皇宮社交的不適來源於整個皇宮的沉鬱氣質,這種氣質最明顯的就是體現在萬曆皇帝後宮妃嬪之間的交往。

  朱翊鈞在中秋聽戲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宮裏的女人特別喜歡交頭接耳,無論說甚麽都要壓低了聲音,齒縫間的悄悄話夾雜著舞台上的耳語噓溜溜地射出去,連後排都聽得清清楚楚。

  朱翊鈞潛意識地就厭惡這種氛圍,他在現代時是計劃生育下獨生子女的一代人,在家庭裏和皇帝一樣唯我獨尊慣了,怎麽也想象不出有人會一輩子生活在一個連說話都要窸窸窣窣、嘶嘶噓噓的圍牆裏。

  更無解的是,這些妃嬪輕聲細語不是因為怕他而不讓他聽見——這大明皇宮裏不該被皇帝聽見的根本不會被人宣之於口。

  而是她們活在萬曆皇帝的後宮裏,本身就不該出聲,她們的本職和身份注定了她們的鬼祟和沉默。

  所以朱翊鈞不願在這種場合多待,即使他是受盡奉承的男主人他也受不了這種場合。

  朱翊鈞很怕這種場合待多了,有一天他也變成這皇宮裏窸窸窣窣的一份子。

  即使根本不怕被人聽見自己在說甚麽話,也像一切過慣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輩子再也改不過來,永遠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齒縫裏嘶嘶地跑著涼氣兒,好像嗓子裏被堵了個沒啃盡的青桃核兒。

  除此之外,朱常治的誕生又意味著朱翊鈞可以打著讓鄭貴妃好生休養的名義,騰挪出一段時間來不見鄭貴妃了。

  對於鄭貴妃其人,朱翊鈞的感想是複雜的。

  他原以為鄭貴妃的棘手之處在於萬曆皇帝對她的愛。

  萬萬沒想到事實正相反,鄭貴妃最大的殺手鐧其實是她對萬曆皇帝的愛。

  這種愛同大明皇宮沉鬱的氣質正相符合,一樣讓朱翊鈞感到喘不過氣來。

  因此朱常治的誕生後,朱翊鈞隻是坐在翊坤宮裏隔著奶娘的懷抱看了那新生兒一眼,接著與王皇後商量著頒布了些賞賜,便起身說要去向兩宮太後請安。

  一邊幾個同皇帝和皇後一起等待鄭貴妃生產的後妃們自然無有異議,隻有王皇後溫聲道,

  “我聽說潞王還在慈寧宮,晌午一到就陪著慈聖老娘娘說話呢,皇上去了倒並無不可,咱們卻都是要避嫌的。”

  王皇後和李太後、陳太後一樣,是整個後宮裏為數不多的、能對皇帝自稱“我”的女人。

  朱翊鈞應了一聲,在隨侍太監的攙扶下站起了身,

  “既如此,那就朕自己一個人去罷。”

  說罷,不等王皇後再開口,朱翊鈞便宣布擺駕去了慈寧宮。

  比起萬曆皇帝的三宮六院,朱翊鈞更自信與潞王相處。

  潞王朱翊鏐是萬曆皇帝的同母胞弟,兩歲時就受封為王,自小就受盡了萬曆皇帝和李太後的縱容和溺愛。

  雖然朱翊鏐在萬曆十年時便已大婚,但他並沒有按照明朝親王出府成婚即議出藩的慣例立刻就藩。

  曆史上他要到萬曆十七年才就藩河南衛輝府,萬曆十五年的潞王朱翊鏐才十九歲,還在京城和皇宮內外活蹦亂跳。

  朱翊鈞走進慈寧宮時,朱翊鏐正拿著一副西洋靉靆鏡要獻給李太後,

  “聽說老娘娘的眼睛近年是越發得花了,連佛經讀得時候久一些都支撐不住,臣在宮外,見新興地拿犀牛角和水晶製成的靉靆鏡倒是有意思,比玻璃和象皮做成得好,老娘娘不妨一試。”

  李太後笑得欣慰,

  “我眼神還好,就是年紀大了比不得從前,輕易不能費精神,難為你還想著我。”

  朱翊鈞就是在這時進入了屋內,朱翊鏐手上還拿著靉靆鏡,一見他來了,忙不迭地就要起身作揖,

  “皇兄。”

  朱翊鈞先向李太後行了禮,爾後才朝朱翊鏐應道,

  “四弟來了?怎麽不先遣人告訴我一聲?”

  李太後替朱翊鏐回道,

  “鄭氏產子,我想著你惦記她,就沒遣人去知會你。”

  朱翊鈞笑了笑,慢慢地坐了下來,

  “那怎麽先遣人同皇後說了?”

  朱翊鏐笑道,

  “為了避嫌嘛,臣要是衝撞了後宮女眷,那些言官不又得彈劾臣‘窺視宮闈,目無王法’了?”

  朱翊鈞先賜座讓朱翊鏐在李太後身邊原來的位置坐下,又笑道,

  “是嗎?朕怎麽沒見著這些彈劾的奏疏?”

  朱翊鏐將靉靆鏡放回了鏡盒裏,

  “因為皇上有心縱容著臣啊。”

  朱翊鏐笑嘻嘻地道,

  “否則司禮監不早把那些彈劾臣的奏疏遞給皇上了?”

  朱翊鈞心想,沒想到這個朱翊鏐還挺有自知之明,

  “朕可沒縱著你啊,是老娘娘縱著你。”

  朱翊鈞也半是玩笑地道,

  “言官禦史的話朕也不是全然不聽,萬曆十一年你大婚分府的時候,禮部本來要奏請百官赴潞王府上行四拜禮,朕後來不是給免了嗎?”

  朱翊鏐依舊笑嗬嗬的,像是根本不怕他這個皇帝哥哥,

  “那是因為那會兒皇上您總是出宮拜謁十三陵或視察壽宮,一出去巡視就讓臣來監國,那言官能不彈劾臣嗎?這言官一彈劾,您能不給點兒反應嗎?”

  “這兩年皇上又不出宮了,臣沒了監國的機會,反倒是輕鬆了。”

  朱翊鈞終於發現了一個在皇宮裏比自己還自在的人,不禁就對潞王稍稍轉變了些看法。

  曆史上的潞王朱翊鏐可是仗著萬曆皇帝和李太後飛揚跋扈、無法無天,在藩地瘋狂斂財、荒淫無度,甚至連藩邸和陵墓都是“諸藩之首”。

  朱翊鈞原本以為潞王是個毫無頭腦的庸王,不想今日稍一接觸,便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朱翊鈞能看得出來,朱翊鏐的輕鬆絕不是假裝的。

  尤其是那一種自小養尊處優的輕盈感,那一種視富貴為常物的舉重若輕,都不是一個人想假裝就能假裝得出來的。

  據說萬曆八年時,萬曆皇帝有一次在後宮醉酒鬧事,失態之下拔劍割了兩個太監的頭發,李太後得知後,不但將萬曆皇帝訓斥了一番,還宣稱要廢掉這個失德的皇帝,讓他的弟弟朱翊鏐繼位。

  雖然此事最終並未成真,但朱翊鈞將心比心,覺得一個人處在潞王的位置上,能做到像朱翊鏐這般真正從容的人還真不多。

  “這兩年朕也不是不想出宮。”

  朱翊鈞淡笑道,

  “實在是前朝的事太多,抽不出身,這好不容易閑下來了,又要給四弟你忙著籌措建造藩府的銀子。”

  這話倒不虛偽。

  萬曆十二年時,在申時行的主持下,內閣為潞王選定了湖廣衡州、河南衛輝兩地作為就藩地點。

  萬曆皇帝原本點定的是更為富足的湖廣衡州,但朱翊鏐本人上疏要求就近就藩,便改成了衛輝。

  曆史上河南潞王府的規模非常宏大,從萬曆十三年開始修建,一直到萬曆十六年才正式竣工,整個工程的預算耗費和人工開支相當驚人,就這還不算潞王正式之國的花費。

  朱翊鏐仍是笑,

  “皇上治國有方,這建藩的銀子還能拿不出來嗎?大明要這點兒銀子都沒有,那臣的幾個侄子該怎麽辦呢?”

  朱翊鏐口中的“臣的幾個侄子”,指的是皇帝的幾個皇子。

  李太後忙“噯”了一聲,出言製止道,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能跟你那幾個侄子比嗎?”

  朱翊鈞道,

  “不妨事,不妨事,現在各處都缺銀子,要比也沒得比,戶部嘛,四弟你也知道,朕用些錢他們就上疏要鬧辭官。”

  “萬曆十年時,朕讓他們給四弟你籌辦婚禮,不過才從邊備挪了九十多萬兩,他們就說朕都快要替四弟你把整個京城的金銀財寶都買空了。”

  “他們這麽一說,這就不單是銀子的問題了,朕是怕啊,四弟你這貪財的名聲一落定,往後再想改就難了。”

  朱翊鏐笑了一笑,道,

  “內閣和戶部慣會跟皇上哭窮,皇上不會都當真了罷?”

  朱翊鈞斜他一眼,道,

  “不當真怎麽辦呢?底下人說沒銀子就沒銀子,朕要是想多撥一些款給四弟,就得加賦加稅,這攤來攤去,最終都攤到百姓頭上,朕於心不忍啊。”

  朱翊鏐看看朱翊鈞,又轉過頭去看看李太後,用一種十分無所謂地輕盈語調笑眯眯地說,

  “那皇上再殺幾個貪官不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