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鄭貴妃其人(下)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6-18 19:26      字數:4861
  朱翊鈞心中一驚。

  端盞的手下意識地一鬆。

  隻聽“啪”地一聲脆響,一隻景德鎮五彩青花蓋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周圍侍立著的內侍宮女忙上前告罪收拾。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皇帝腳邊的那一攤狼藉便已無影無蹤。

  鄭貴妃仍看著朱翊鈞,似是在端詳麵孔,又似是在觀察神色,

  “皇上從前在後宮時從不這樣說話。”

  朱翊鈞不知怎地,被鄭貴妃看得後背心發毛,但他麵上依舊鎮定,

  “前朝事忙。”

  朱翊鈞不著痕跡地將袖子從鄭貴妃的手中抽了出來,

  “閣臣們又總不讓朕安生,前些日子朕留意陝西大旱,批示得多了些,就有言官上疏,說甚麽自古帝王或遇天象有警,民生可虞,則必深思遠圖,多舉吉祥善事。”

  “接著話裏話外就要朕早日建儲封王,又拿本朝故事來規勸朕,說成祖以永樂二年立仁宗為皇太子,即封趙王;英宗以天順元年立憲宗為皇太子,即封德、崇等王;世宗嘉靖十八年,東宮二王具在幼衝,亦是同日受冊,如此種種言論,真真是令朕心煩得很。”

  朱翊鈞一番話說完,恰巧宮女又換了一盞茶端上來,他卻再不去碰那茶盞,隻是兀自攏著手,仿佛是被鄭貴妃拽煩了的樣子。

  鄭貴妃一聽事涉“國本之爭”,也不敢多問,卻仍狐疑道,

  “皇上這些日子心煩,妾是知道的,可是……”

  朱翊鈞抬起眼來看她,

  “‘可是’甚麽?”

  鄭貴妃看著朱翊鈞道,

  “皇上從前與妃妾們說話,從不會這樣躲躲閃閃的。”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自己方才表現得並無不妥,於是強自問道,

  “朕有躲閃嗎?”

  鄭貴妃認真道,

  “當然有,譬如妾方才問皇上近日為甚麽不愛看戲,皇上分明是不想回答妾,卻不明說,偏偏要搬出《華嶽賜環記》來回避妾的問題。”

  “皇上從前在後宮時,從來都是想說甚麽就說甚麽,想不說甚麽就不說甚麽,絕不會連聽戲這樣的閑話都要拿暗示來躲避回答,就好像……”

  鄭貴妃收回手,看向朱翊鈞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迷惑,

  “好像您很怕妾,把妾當成一位需要您來刻意討好的娘娘一樣。”

  “妾是您的妃妾,您若是不想答甚麽話,直接同妾說不就成了?何必須得您這般費心周全?這都不像皇上您了。”

  朱翊鈞在這一刻認定鄭貴妃是真正地愛上了萬曆皇帝。

  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愛到鄭貴妃這份上就已然成了精,連相同肉身之中的不同靈魂都能被她一眼看穿。

  即使這肉身之外鑲了一層不可剝落的金,她也能透過外頭那層金光閃閃的表象,一眼看到那迥異靈魂的腸根子裏。

  朱翊鈞隻能硬著頭皮道,

  “這是甚麽話?難道朕從前從不體貼人嗎?”

  鄭貴妃一扭窄肩,素手又撫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這妾可不敢說。”

  她一撅小嘴,

  “妾要說了,您要再謫降一個史賓去南京該怎麽辦呢?”

  朱翊鈞這時才發現鄭貴妃獨一無二的風姿來自於何處。

  萬曆皇帝的三宮六院無疑都是美的,但其他女人的美隻停留在五官上,隻有鄭貴妃敢把她的美流露在神態裏。

  隻看她歪個下巴扭個肩,黑一眼又白一眼,嘴一嘟再一撇,就是不必碰她,也能體會到她身上那獨屬於美人的靈動風韻。

  朱翊鈞看著鄭貴妃就想起自己現代時的女朋友,鄭貴妃就是很容易讓男人自動把她當成女朋友的那種女人。

  這種女人有一種共同的天賦,就是能將戀人之間的一切凡俗小事都演繹成詩。

  她們在那詩裏撒嬌也好,妒忌也罷,男人都不會當真與她們生氣,畢竟詩歌本身代表的便是神經質的浪漫。

  這就好比吃羊肉的人不會嫌羊肉味膻兒,喜歡鄭貴妃的萬曆皇帝也不會嫌她撒嬌賣癡。

  因此鄭貴妃便有一種敢於駁斥皇帝的特權,雖然這種權力言官也有,但同樣一句話說出來,言官嘴裏的那就是意圖殺人的利刃,鄭貴妃口中的就是媚人的情藥。

  朱翊鈞覺得這樣的鄭貴妃是很厲害的。

  一個美人美歸美,但見過世麵的男人總還能克製得住。

  偏偏鄭貴妃身上的那是媚,懷到第四個孩子也不能妨礙她的媚,會媚人的美人哪個男人能吃得消?

  就是與她天天住在一塊洗臉刷牙、吃飯喝湯,仙子都被共同生活的真麵目磨成凡人了,她鄭貴妃也還能是媚的。

  因此朱翊鈞聽她提起史賓,心裏知道她這是在給皇帝臉色瞧,但也隻把它當成一個女人在給她的男人臉色瞧。

  他朱翊鈞不是萬曆皇帝,在這一刻也暫時性地成為了鄭貴妃的男人。

  史賓的事朱翊鈞是知道的,這段史料他在穿越前也見過。

  史賓是嘉靖四十一年入宮的內侍,因為多學能書而被選入文書房。

  當時萬曆皇帝正好想要一個得力的內官到司禮監做秉筆,在禦前幫辦機務、處理章奏,便想到了史賓,覺得此人人才難得。

  就在萬曆皇帝在猶豫此人可用不可用時,嘴裏念叨了兩句,恰巧被鄭貴妃聽到了,就在旁邊隨口幫了個腔,也說史賓堪為秉筆太監。

  不想鄭貴妃的這一句幫襯不但沒有起效,反而讓萬曆皇帝疑心史賓鑽營宮闈,接著立刻就將史賓貶謫去了南京。

  後來過了幾年,事情漸漸過去了,史賓又慢慢悠地升回北京,仍到司禮監文書房辦事。

  有一天,有一件要緊的旨意要發到內閣,按照慣例,該是文書官排名第一的太監親自捧送聖旨到閣,而史賓正好名列第一,於是就由他親自去了。

  結果就在他回來複奏的時候,萬曆皇帝見是史賓跑去內閣去傳旨,忽然想起他“鑽營宮闈”的舊事,頓時大怒,以史賓是故意借著傳旨夤緣攀附閣臣,於是又將史賓貶回了南京。

  這則故事的主要意義在於,萬曆皇帝並非因為寵愛鄭貴妃就任其插手內廷用人或是國家大事。

  相反,萬曆皇帝對於後宮幹政一直保持著高度的敏感性。

  太監們想要繞過萬曆皇帝,通過討好鄭貴妃獲得內廷職務,在萬曆一朝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正是因為這種事不可能,所以鄭貴妃才能拿它來向萬曆皇帝撒嬌。

  她的媚人是有章法的,這一點就連與她接觸不多的朱翊鈞也能看出來。

  朱翊鈞回道,

  “一點小事,也值得你這樣惦記?”

  他伸過手,掀開蓋碗,將剛換上來的熱茶向鄭貴妃那邊遞去,

  “史賓要當真是個得力能幹的,過幾年還能從南京升回來。”

  鄭貴妃的手還放在肚子上,頭一偏,湊著皇帝親自端來的茶盞喝了一口。

  接著抬頭便朝朱翊鈞粲然一笑,笑得明眸皓齒,目光流轉間露出了兩分狡黠的意味,

  “原來皇上還是皇上。”

  鄭貴妃又扶著腰坐正了身子,用一種帶了點兒了然、又有點兒遺憾的語氣道,

  “是妾孕中多思了。”

  朱翊鈞放下茶盞,道,

  “無妨。”

  鄭貴妃不去看他,隻是道,

  “皇上體貼妾的心還和從前一樣。”

  朱翊鈞道,

  “那是自然。”

  鄭貴妃笑了一笑,道,

  “那妾就心安了。”

  朱翊鈞看了鄭貴妃一眼,道,

  “是了,你安心養胎才是正理。”

  鄭貴妃又撫了撫她那隆起的肚子,目光溫柔如水,

  “孩子又動了,皇上,您要不要聽一聽他的聲音?”

  鄭貴妃說這話時是看著她肚子上的手說的,她的語氣淡淡的,聲音卻像是一棵將要破土而出的稚苗,仿佛含著甚麽不可不說的隱秘。

  朱翊鈞應道,

  “好。”

  鄭貴妃道,

  “這兒人多嘈雜,皇上怕是聽不清楚這腹內的動靜,不如與妾去內室罷。”

  朱翊鈞也笑了一笑,溫聲回道,

  “便隨你。”

  皇帝對貴妃的寵愛一如既往,翊坤宮內的宮人見狀隻是歡喜。

  不待朱翊鈞進一步吩咐,就有殷勤妥帖的內侍上前來攙扶起榻上行動不便的二人。

  內室門口鏨銅鉤子吊的簾櫳很快被高高打起,皇帝與貴妃一前一後地進得室內,猩紅軟簾便隨之在他們身後悄然落下。

  翊坤宮內伺候的宮人都是極有眼色的,皇帝顯是要與貴妃親近一會兒,這時就都站得遠遠的,就怕自己無端擾了兩位主子的清淨。

  內室懸著羊角玲的、金蓮的、繡球紗的十數盞雜樣花燈,兩麵窗牖都從外封緊了,燈籠光照得闔室如晝。

  鄭貴妃挺著肚子坐在床上,朱翊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將半側臉頰輕輕地貼到了她的腹上。

  屏息片刻,果然聽見心跳如鼓。

  鄭貴妃開口道,

  “皇上從不會遞茶。”

  她的聲音無比冷靜,

  “妾懷到第四胎,這是皇上頭一次給妾遞茶。”

  朱翊鈞俯身不語。

  鄭貴妃將一隻手擱到了朱翊鈞的肩上,

  “皇上也從不會向人特意解釋一個內侍的去向。”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摩挲著朱翊鈞一側肩頭的日月圖紋,

  “皇上日理萬機,心頭許多樁大事都擱不下,哪裏還會記得被貶謫多年的一個小小文書房內侍?”

  肩頭的手指劃弄得朱翊鈞有些癢,但他仍是不語。

  鄭貴妃最終歎息道,

  “您究竟是不是原來的皇上,瞞得過旁人,可瞞不了妾。”

  她輕輕地、無奈地笑道,

  “妾怎麽會不認識自己的夫君呢?妾的夫君可是大明天子呢。”

  朱翊鈞出聲道,

  “朕就是大明天子。”

  鄭貴妃仍是喟歎般地微笑,

  “可您不是妾的夫君啊。”

  朱翊鈞坐起了身。

  因愛成精的女人太可怕了。

  至高的寵愛、刻寡的皇恩、無上的權力都嚇不倒她。

  她就是愛那個多疑又冷酷的萬曆皇帝,聖人的靈魂都替代不了她的夫君,他朱翊鈞又能怎麽辦?

  “你累了,太醫說你要好好休息。”

  朱翊鈞不顧腿腳上的不便,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

  “朕改日再來瞧你。”

  朱翊鈞說著便往前跨了一步,腳心傳來的疼痛讓他不覺有些狼狽,大明天子肩承天下,守國門又死社稷,何曾這般落荒而逃過?

  鄭貴妃對著朱翊鈞的背影開口道,

  “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她跟著站了起來,身子一晃,挺著八個月的肚子跪了下去,

  “妾請皇上早立太子,讓三哥兒免作前朝黨爭之柄……”

  朱翊鈞聽得身後動靜,一時竟忘了自己腿有殘疾,忙回身要扶。

  他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受過一個孕婦的跪,此刻見得鄭貴妃如此情狀,甚麽“家國一體”的話都忘了,口中隻是不住地道,

  “你先起來,先起來。”

  鄭貴妃身子沉重,跪下了就挪不得,

  “妾知皇上心係天下,想以國本大統左右廟堂政局,可三哥兒今年才一歲,何來儲君之相,又何以為儲君之選?”

  “妾是深宮婦人,才智淺薄,寡聞少見,一生別無他求,隻願子孫平安康健,後宮和睦無間,請皇上……請您看在妾對您一片忠心的份上,讓朝臣們早日饒了三哥兒罷!”

  女人真是天生得會識好歹,萬曆皇帝跟鄭貴妃同床共枕了多少年都沒換來鄭貴妃的這一跪,朱翊鈞才與鄭貴妃接觸了幾次,她就甚麽黨爭立儲的話都敢明說出來了。

  朱翊鈞不知道自己這皇帝到底當得哪裏出了毛病,居然連後妃都能對他使性子,知道對他使性子不必擔驚受怕,因為橫豎也惹不出禍來。

  女人慣是會吐剛茹柔,本能地就能立刻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朱翊鈞作為被欺負的一方,連對鄭貴妃宣布自己是她夫君的工夫都沒有,就已經被她弄得急出了一頭汗,

  “前朝事朕自有決斷,你快起來。”

  朱翊鈞伸手去拉她,

  “朕腿腳有疾,攙不動你,你要再不起來,朕可要……可要……”

  就在朱翊鈞“可要”、“可不要”的囁嚅間,室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皇爺先前吩咐了,此事事關重大,外頭一有進展,無論皇爺身處何時何地,奴婢都必須立時來稟報皇爺。”

  是張誠!

  朱翊鈞猛地直起身來,高聲向簾外吩咐道,

  “擺駕文華殿!”

  朱翊鈞別過身,再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鄭貴妃。

  比起萬曆朝綿延了幾十年的國本之爭,眼下他叮囑張誠時刻稟報的這件事才是當務之急。

  朱翊鈞兀自出了翊坤宮,甫上輦轎,就見張誠喜不自勝地朝自己稟告道,

  “皇爺,那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的範明已隨東廠和錦衣衛到達了京城,不知您何時要……”

  朱翊鈞一揮手,

  “就現在!宣他去文華殿覲見。”

  輦轎一抬,朱翊鈞又變回了那個力圖改革大明的奮發青年。

  他能感覺到他的背後黏著一道女人的目光,可他現在還沒時間回頭。

  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人範明。

  朱翊鈞揚起了嘴角。

  這個在萬曆朝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卻有個在明末清初的遼東赫赫有名的兒子。

  ——他就是在清軍入關後被順治帝專程設宴款待,被清廷特封為“八大皇商之首”的範永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