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屢辭不退的李成梁
作者:繡腸織月      更新:2020-06-18 19:26      字數:4402
  八月份的遼東還未轉冷,李成梁已然捧起了參茶。

  人參在東北地界並非甚麽稀罕物事,別說李成梁這樣的遼東總兵,就是努爾哈齊小時候,也能把參須當零嘴吃。

  這幾年人參在南方的漲價得益於各色商幫的崛起,晉商、徽商、閩商、龍遊商幫,為了賺回運費個個把人參的功效吹得天花亂墜。

  努爾哈齊自然知道人參並無大用,但他見了參茶,總還是問候了一句道,

  “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李成梁呷了口茶,也沒說身體好不好,反而道,

  “我年紀大了。”

  李成梁把溫熱的茶盞握在手心裏,

  “這兩年該退下來了。”

  努爾哈齊笑道,

  “父親自萬曆十二年至今,在大寧堡、緊水河、沈陽和可可母林屢立戰功,幾番上疏請辭,皇上都固留不允,可見皇上看重父親,看重李家軍,更是看重‘遼人守遼土’,聖恩在上,父親豈可……”

  李成梁打斷道,

  “我是真想退了,萬曆十三年張學顏被劾致仕的時候我就想退了。”

  張學顏是張居正當政時期的戶部尚書,曾為張居正奏列過《清丈條例》,“倒張”運動開始之後,言官禦史紛紛彈劾張學顏與張居正、李成梁結黨營私,又說李成梁妄傳捷報、虛冒戰功。

  努爾哈齊那會兒正忙著報複尼堪外蘭,但是他大約也是知道前因後果的。

  李成梁和戚繼光都是當年被張居正選中的邊鎮大將,一個鎮守遼東,一個負責薊鎮。

  當時張居正對東北的戰略構想是“薊遼一體”,因此張居正一死,戚繼光一退,李成梁就不可避免地在言官的奏疏中成了“張黨”遺留下來的嚴重曆史問題。

  李成梁當然知道自己成了一個曆史問題,實際上早在言官提出他這個曆史問題之前,李成梁自己就先試圖下手把自己徹底變成遼東的曆史了。

  這段曲折努爾哈齊也是知道的,他這位義父在政治嗅覺上的靈敏程度遠遠超過他在戰場上的直覺。

  “倒張”運動一開始,李成梁就先發製人地向萬曆皇帝請辭了“寧遠伯”的爵位;

  萬曆十二年又請辭了兩回,一回是請辭退休,另一回是請辭恩蔭;

  萬曆十三年辭得更加堅決了些,大約是為了配合張學顏致仕,直接上疏請求兵部換將遼東;

  萬曆十四年的理由更正當也更委婉,說是自己身體不佳,戰傷發作,請求病退。

  努爾哈齊覺得李成梁每回上疏請辭的心都是真誠的,言官的奏疏比倭刀還利,與其在每次打倒一個“張黨”遺留分子時都被拉出來跟著批鬥一番,還不如自己就先下手給自己一個痛快的。

  但是大明的皇帝就是不給他的義父一個痛快。

  李成梁這幾年一邊在遼東節節勝利,一邊向朝廷上疏辭來辭去,從張居正死後開始一直請辭了五年,到今天他還沒把這個“遼東總兵寧遠伯”的頭銜給辭掉。

  努爾哈齊每每想到此處,都不禁為他的義父鳴不平。

  他覺得李成梁是真心想辭官的,因為自從張居正死後,每年李成梁都要把辭官這件事說道個好幾遍,一般不誠心辭官的人哪有這種喋喋不休的毅力?

  正因李成梁是真誠地想辭官,努爾哈齊也不得不跟著真誠地挽留他的義父。

  李成梁要是一走,明廷的損失有多大倒不好說,他努爾哈齊卻是再也找不到願意償還塔克世和覺昌安這兩筆血債的債戶了。

  努爾哈齊好不容易能在漢人麵前端一回債主的架子,怎會輕易讓李成梁擺脫這份細水長流的血債?

  因此無論李成梁的去意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真誠,努爾哈齊反反覆覆的挽留卻總能比他的義父更為堅決。

  此刻的努爾哈齊也是這般斬釘截鐵,李成梁致仕的意願還未表達完全,他就先一步不由分說地開口道,

  “遼東怎能離得開父親?”

  努爾哈齊作戲一向是做全套,隻見他彎膝一跪,十分動情地道,

  “兒子也離不開父親!”

  李成梁仍是沒甚麽表情,

  “你早長大了,總要學會自己成家立業的,聽說你這兩年在從前李滿住住過的‘建州老營’廢址上重新築起了新寨,很有主意,我看這樣就很好。”

  努爾哈齊忙解釋道,

  “那是因為原來住的地方太不安全了,前幾年兒子手下兵少,有賊人半夜潛入兒子家中欲行不軌,兒子活捉過好幾次賊人,這才動了搬家的念頭。”

  “自萬曆十一年佟氏誕下代善後,她的身體就一直不怎麽好,這兩年兒子忙著打仗,倘或受了傷,平日裏還都是佟氏照顧兒子最多。”

  “這兩年日子漸漸寬裕起來,兒子才想著要造一處新房,讓她住得舒服些,好好休養休養。”

  努爾哈齊在李成梁麵前一貫將自己的妻子稱呼為“佟氏”,這是漢人的叫法,被努爾哈齊喚來卻顯得格外親密。

  因為努爾哈齊也姓佟,他這麽稱呼自己的妻子,就好像兩人已然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了。

  努爾哈齊知道李成梁一向願意看自己親近佟氏,似乎這位漢人妻子是大明全體漢人的代表,好像隻要自己親近了佟氏,便一定會一直服從漢人一般。

  因此努爾哈齊從不吝於在李成梁跟前秀恩愛,好在佟氏與他感情篤深,能展示夫妻恩愛的素材嚴重過剩,努爾哈齊也不愁尋不出事跡來。

  李成梁道,

  “你先前如此艱難,佟氏女還能為你生兒育女,追隨左右,甚至以十三副遺甲資助你起兵,你往後萬不能負她。”

  努爾哈齊沉默一瞬,仍是應道,

  “兒子知道。”

  李成梁又道,

  “聽說佟氏女為你誕下二子一女,褚英為嫡長,同你一樣勇敢剛強,你理應立他為嗣子。”

  努爾哈齊身形一頓,猛地抬起來頭道,

  “父親是以為兒子有異心?”

  李成梁又捧起茶盞來喝茶。

  努爾哈齊急得嚷道,

  “父親要不喜歡兒子在‘建州老營’築城,那兒子立時就遷回原來的住處。”

  李成梁吃了半盞茶,又餘下半盞剩在茶碗裏,

  “我若走了,你也就不必麻煩著搬遷了。”

  李成梁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當真疲憊,他從來柔和鋒利,仿佛繞指柔的軟刀,卻從未如同今日這般果決。

  他的話音一字一頓、不快不慢地戳在努爾哈齊的心上,插入時有血,翻開時還嚐著甜腥,大明的遼東總兵寧遠伯果真不同凡響,區區一個小韃子哪裏是他的對手?

  努爾哈齊立時表態道,

  “今年六月,兒子已攻下哲陳部,殺了寨主阿爾太,額亦都也已攻克巴爾達城,俘虜太多,兒子一時照應不過來,其中要有逃跑犯明的,兒子也無可奈何。”

  “聽說去年十月,父親還在鎮夷諸堡打退了七八萬的土蠻軍,想來鎮夷堡中兵銳甲利,殺退幾個牛錄額真也是綽綽有餘。”

  這便是“送”戰功的意思了。

  明廷頒賞軍功是要檢驗敵軍首級的,努爾哈齊萬事都為李成梁想得周到,一個遼東總兵想要真正的胡虜首級還不容易?

  兒子這兒有的是不服管教的俘虜、怯戰無功的牛錄,父親想要多少兒子就給您多少。

  父親要是忌憚兒子勢大,兒子明日立刻就把旗下的牛錄都送給父親當邀賞的戰功。

  最後這兩句話努爾哈齊沒說出口,但他一直就是這麽做的。

  要不是這一年“二十四孝”的漢地故事還沒流傳到建州女真,努爾哈齊說不定會親自效仿老萊子彩衣娛親。

  他希望他在李成梁眼裏永遠是那個抱馬足請死的十五歲韃俘,那個十五歲的努爾哈齊一腔赤誠,人畜無害,滿心滿眼都是他最崇拜的父親。

  他的父親也似乎永遠相信他,仿佛當真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疼愛,永遠永遠也不會像其他漢人一樣猜忌他。

  李成梁摩挲著茶盞道,

  “我也不缺這幾個牛錄的人頭,如今建州初定,海西之葉赫、哈達定將對你虎視眈眈,你那兒正是需要兵的時候,就不必白白送來給我了。”

  “你隻要能將女真的事替我管好了,我也就安心了。”

  這是大明寧遠伯剛柔相濟的本事,親的盡頭貼著刀、刀的齒縫又沾著寵,小韃子再如何本領高強,也能被那刀尖上的寵愛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於自動將腦袋伸到李成梁的刀刃下去。

  努爾哈齊這會兒有些冷靜下來了,明廷對遼東的統治政策他是清楚的,無外乎是“以夷製夷”、“分而轄製”。

  明廷最不願意見到各部相互聯合後勢大而威脅明廷邊城,所以一直扶持忠於朝廷的酋部首領,對女真各部落的自相殘殺表示樂見其成。

  努爾哈齊為了建州不被其他實力強大的女真部落所侵蝕,自然要對李成梁言聽計從。

  因此李成梁的每一句話,乃至每句話裏的每一個字,努爾哈齊都會認認真真聽在耳裏、記在心裏。

  聽得久了,記得多了,努爾哈齊便發現漢人講話總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毛病。

  漢人說話一直都是不說全的,就同他們喝茶一樣,總要剩那麽一點兒在碗裏。

  這一點兒是需要人去猜的,不仔細琢磨清楚了就容易上漢人的當。

  塔克世和覺昌安就是上了漢人的當才丟了性命,一個好韃子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漢人寫的兵書上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努爾哈齊對大明或許還不夠了解,但對李成梁卻是已然夠得上兵聖的境界。

  李成梁與李家軍之所以能盤踞遼東多年,是因為李氏能打勝仗,而李成梁之所以能打勝仗,一是因為他善用詭計,經常以少勝多,但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善於樹私恩。

  李成梁會用優厚的賞賜招攬壯士,甚至將遼東的軍屯土地拿給李家軍中的士兵們私分,以此在軍隊裏樹立他自己的絕對權威,李家軍的部隊,不是李家自己人是休想指揮動的。

  另一方麵,李成梁很善於養寇、玩寇,在遼東消滅掉一股勢力後,總要對敵人網開一麵,以此保證遼東年年有仗可打,他年年有勝利,就可以年年要賞賜。

  因此幾十年來,李成梁戰功卓著,在明朝大將中無出其右。

  李成梁的卓著戰功裏頭自有努爾哈齊的一份貢獻,而努爾哈齊此時的誠惶誠恐,也正源自於他的這一份貢獻。

  努爾哈齊可以肯定,李成梁雖然明麵上客客氣氣地要自己替他管束女真各部,但實際上絕不會坐視自己一方獨大。

  努爾哈齊豈不知海西女真世積威名,是建州女真最大的威脅之一?

  可倘或自己不能取得李成梁和明廷的絕對信任,即便自己的實力已當真能一統女真各部,一旦大明九邊的百萬雄兵來襲,自己又能抵擋幾何?

  努爾哈齊看向李成梁平放的兩膝,漢人在官場上講究惜字如金,他的這位義父從不會說些無緣無故的話。

  努爾哈齊低頭沉思,李滿住的建州老營廢址,建議立嫡長褚英為嗣,拒絕自己送上的牛錄首級……

  努爾哈齊倏然一驚,在電光火石間抬頭回道,

  “女真諸部乃我中國自古以來之領土,自然應受朝廷管束,父親如何能說是讓兒子代管呢?”

  “兒子對大明、對父親一向忠心耿耿,兒子征戰哲陳部,是為我大明收服不馴之臣,而非有坐北稱王之意。”

  李成梁聞言一笑,這笑露得很淺,連他嘴角的紋路都沒牽動,但終歸是對努爾哈齊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知道,你方才便已說過你絕無異心。”

  努爾哈齊認真道,

  “兒子如今能掌控建州女真,皆因父親對兒子的一片信任,建州女真本就隸屬於遼東,歸我大明天子所轄控。”

  “兒子縱有舐犢之情,也不敢因私廢公,將朝廷之爵祿當作一家一姓之所有,褚英雖為嫡長,但承繼冊封,也應以天子諭旨為準,兒子豈敢妄言建州嗣祚之事?”

  努爾哈齊說到此處,不禁躬身再拜,李成梁見狀卻笑了起來,這回他笑得很開,臉上的皺紋都被他笑活了,

  “瞧你嚇的,連滿口的措大酸話都出來了,夜裏地上涼,你快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