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者:大白牙牙牙      更新:2022-05-22 17:54      字數:4895
  在城門外排隊進城的人並不多, 稍等片刻衡玉他們順利進入城中。

  淮城很貧窮,入城的主幹道有著經年累月後馬車碾壓出來的痕跡, 略有些凹凸不平, 行走在上麵總有些難受。

  房屋不僅有木製,隱約還能瞧見黃泥房。

  來往的百姓裏,很少瞧見有人身穿料子好的衣服, 不少人身上的衣物還帶著補丁。

  了悟環視一圈, 目光落在周圍的小攤販和行走的路人臉上。

  然後——他心中默然。

  那些人中,有小孩子, 有青年人、中年人, 也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中的某些人朝了悟和了念投來打量的眼神, 裏麵帶著戒備、帶著厭惡。

  以了悟的修為, 可以很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議論聲。

  “那個和尚是誰?”

  “不知道, 好像是新來的吧。”

  “他看著那麽人模狗樣, 佛門還說渡我們,他們過得可比我們瀟灑多了。”

  “他看著很厲害,不會是佛門那邊派過來教訓我們的吧。”

  這種揣測, 讓了悟沉默。

  佛門在這裏紮根那麽長時間, 淮城的百姓不可能不清楚佛門所推崇的信條。但他們還是以這種惡意來揣測佛門。

  “在想什麽?”衡玉出聲問他。

  了悟往前走, 他已經感受到了師弟了鶴的氣息, 現在打算走去和了鶴匯合。

  聽到衡玉的話, 他輕聲道:“貧僧隻是在想, 淮城百姓從信佛到棄佛, 這裏麵是誰的錯處。”

  “誰都沒有錯。”

  “是的,誰都沒有錯。”了悟點頭。

  百姓的那些議論聲,了念也都聽到了。

  他有些憤憤不平:“可是師兄, 我們宗門一直在努力改善炎國的情況啊, 百姓們沒有看到我們的付出,隻是看到了自己的不幸,然後就仇視我們佛門,這樣真的對嗎!”

  了悟摸摸了念的光頭:“你是想說,百姓們隻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問題,沒有考慮過宗門的付出對吧?可你剛剛那番話,也是單純站在了宗門的角度考慮。”

  了念愕然。

  衡玉在旁邊幫忙補充:“他們有錯的話,就是錯在自己愚昧。可這歸根結底也不是他們的錯,如果百姓生活富足安康,他們自然有餘力去習字去讀書,那樣可以讓他們明禮儀知廉恥,可你看,這淮城的百姓像是生活富足的樣子嗎?”

  -

  淮城這裏的寺廟名叫寒山寺。

  這個寺廟原本香火鼎盛,寺廟的占地規模也極大,大雄寶殿更是修建得格外氣魄。

  但這百年來,寒山寺的香火越來越稀少,殿上供奉的佛像明明日日擦拭,可少了香火的熏陶,似乎都逐漸黯淡無神下去。

  了鶴和他們匯合後,先帶他們參觀了一番寺廟。

  他穿著灰色僧袍,有些胖乎乎的,皮膚又白,就像是個白麵饅頭一般。

  眼睛有些小,笑起來時直接笑成了眯眯眼。

  “其實寒山寺這邊,每旬都會組織免費教學活動來教孩子們識字,但效果甚微,願意來聽課的孩子很少。後來反佛道的氛圍越來越濃,那些家長就更不樂意讓他們的孩子過來聽課了。”了鶴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為他們做介紹。

  “免費識字,這樣他們也不樂意過來聽課嗎?”了念有些詫異。

  “像他們那個年紀的孩子已經可以幫家裏做些粗活,家長覺得孩子學那幾個字沒什麽用,反而會耽誤這些孩子幫家裏做事。”

  “這——可是學了知識後,不是就能賺到更多的錢嗎?”

  了念自語。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有多可笑了。

  絕大多數百姓都隻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而沒辦法從長遠來思考。

  能夠長遠思考的人,已經擺脫了那種窘迫的境地。所以時常會出現窮者越窮,富者越富的情況。

  想到這一點,了念默默閉了嘴。

  一行四人行走在菩提樹小徑上,衡玉突然出聲問道:“怎麽沒有看到寒山寺的主持?”

  “阿彌陀佛,主持在一個月前已經圓寂。”了鶴解釋道。

  寒山寺主持是個築基後期修士,他擔任主持期間,憑借著自己的德高望重,還能很好地安撫百姓,讓他們不那麽仇視佛修。

  “……但主持圓寂後,寒山寺這邊沒什麽出色的佛修能夠繼任主持之位。上次有爭端,也是因為一名女子時常來寺廟上香,祈求佛祖送她一個孩子。但十多年來她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她的丈夫和娘家夫家的人拎著鋤頭等物直接衝上寒山寺來,小沙彌們上前攔住他們,結果在衝撞中被砸傷。”

  一直旁聽著的衡玉擰起眉來:“這隻是第一起衝突而已,接下來衝突隻會越發加劇。”

  很快,一行人走到客居的廂房。

  這供香客落腳的廂房,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入住過了。

  不少地方都落了灰,院子中間更是橫生出了不少雜草,落葉堆積了薄薄一層。

  了鶴臉上浮現愧色:“我竟是忘了請小沙彌收拾這邊的廂房。”

  了悟熟悉這個師弟的性子,笑道:“無妨。”

  掐了個淨塵訣丟到院中,眨眼之間,那層落葉全部被掃做一堆。

  衡玉左右瞧瞧,指著最裏麵的廂房:“我就住在這間廂房裏吧。”

  說著,走進裏麵收拾。

  收拾好後,衡玉支起窗戶往外看,恰好瞧見了悟站在院子中間仰望那棵菩提樹。

  “在看什麽?”

  “站在這裏等你收拾好,隨便看看打發時間。”

  這個回答頗為取悅人。

  衡玉不自覺揚起唇角:“找我有事?”

  “想請洛主一同下山逛逛那淮城,貧僧還是想試試解決這淮城的困境。”

  “想找我幫忙?”

  了悟誠懇道:“如果是洛主,應該能想到辦法。”

  “單純說好話誇我是沒用的,事成之後你要如何報答我?”

  “貧僧欠洛主一個人情。”

  衡玉從廂房裏繞出來,走到了悟麵前:“無定宗佛子的人情價值千金,很劃算。”

  說完,衡玉舉起自己的右手。

  這個動作——

  了悟想起來,他有時候走在宗門裏,會瞧見師弟們許約定時互相擊掌。

  他抿起唇角,舉起自己的右手與她擊掌。

  -

  此行,了悟決定直接前往城北。

  這是淮城裏最貧窮的地方,也是厭佛情緒最重的地方。

  靠近城北時,衡玉瞧見街邊有炒栗子在賣。

  “我們去買點栗子吧。”

  “好。”了悟說。

  走近時,衡玉發現那些栗子飽滿渾圓,看著就很美味。

  “請幫我稱一斤。”

  “好嘞。”

  攤主是個中年男人,他正在彎腰往爐子裏塞柴火,聽到衡玉的話先是應了一聲,這才直起腰來。

  用專門的紙袋裝起栗子,攤主正要上稱,餘光一掃瞧見衡玉——以及她身邊的佛修。

  上稱的動作微微頓住,攤主瞧瞧衡玉,再瞧瞧明顯是衡玉同伴的了悟,臉色立即難看下來:“不好意思啊仙子,這栗子我不賣了。”

  衡玉沒想到他會選擇直接不做生意:“老板,有生意你怎麽不做?不然我多給你些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攤主擺手,直接道,“算了算了,真不賣。”

  “……那好吧。”

  衡玉和了悟對視一眼,轉身往城北裏走。

  瞧見兩人去的方向,那攤主一愣。

  他糾結片刻,但他剛剛對那位貌美而親和的仙子頗有好感,還是硬著頭皮出聲提醒:“仙子,你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別進城北了。”

  衡玉轉身,掐訣笑道:“多謝提醒,不過我還是想和我朋友進去看看。”

  等她再轉回身時,衡玉向了悟感慨:“淮城的百姓還是挺淳樸的。”

  還特意提醒她別進城北。

  了悟沒有應和。

  其實他覺得,主要還是因為她長得貌美。

  麵對容貌秀美之人,就算是脾氣暴躁之人也會下意識軟和自己的語氣。

  再往裏走一些,兩人順利進入城北地界。

  巷口邊有幾個小孩子正在玩翻花繩。

  了悟見他們玩得熱鬧,不由投去幾分注意力。

  其中一個大概四五歲的小孩子和他對上視線,了悟抿起唇角做了個微笑的表情,小女孩眼裏突然泛起水花:“那個和尚朝我笑了,他是不是要吃了我……哇,我要回家找娘親。”

  那幾個玩翻花繩的小孩子們紛紛扭頭,然後邊叫著邊往巷子裏跑。

  揚起了一堆的塵埃。

  了悟:“……”

  衡玉:……

  衡玉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

  這個小女孩年紀這麽小,絕對是單純不知事。那麽她對了悟的害怕自然是來自於耳濡目染,家人們灌輸給她的。

  “我看看。”

  衡玉突然歪了下頭,從上到下一寸寸打量了悟的容貌。

  她眼裏突然染上一點笑意:“這麽好看的和尚真的會吃人嗎?”

  她的聲音如此悅耳。

  聽到了悟覺得自己的耳尖有些發癢。

  “我們繼續往裏走吧。”

  了悟轉移了話題,指著剛剛幾個小孩子跑掉的巷子說道。

  兩人並肩往裏走著。

  路過第一間房屋時,裏麵的婦人正端著盆衣物出來準備漿洗。瞧見了悟,她臉色微變,直接往後退了兩步,猛地一下摔上那年久失修的木門。

  摔門聲太重,衡玉都能聽到木門的吱呀亂響聲。

  了悟心裏沉重。

  走到第二戶人家時,了悟上前叩門,他想親自和裏麵的居民聊聊。

  “來啦。”

  裏麵的人應聲過來開門。

  推開門,瞧見敲門的人是了悟,那個男人的神情立馬變了,條件反射摔門。

  了悟沉默著走到第三戶人家門前,繼續敲門。

  衡玉站在他旁邊,想了想,沒有阻止他。

  摔門聲、不滿聲……

  憤怒的神情,不屑的神情,厭惡的神情……

  一條巷子幾十戶人家,除卻緊閉房門的十幾戶外,居然隻有寥寥幾戶人在看到他們時神色平靜,也願意友善地溝通幾句,絕大多數人都是一瞧見了悟就摔上木門。

  很快,兩人走到巷子深處的水井邊。

  水井邊很熱鬧,有人專門來取水,有人在旁邊漿洗衣服,有人正在洗菜。

  人多了,就免不了湊在一起聊聊這家的八卦,那家的閑事。

  但在瞧見了悟後,井邊的人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喉嚨,刹那間停下交談聲,邊做著自己手頭的事情邊隱晦打量起了悟。

  瞧見他氣質清高出眾後,有個年歲大的老婦人輕哼了聲:“慣會裝模作樣,穿得這麽好,誰知道是不是用我們以前捐的香油錢來置辦的衣物。”

  就好像了悟越是若清風明月。

  他們好像就越冷漠。

  “娘。”旁邊一個年輕女人扯了扯她,製止道。

  被自家媳婦扯了把,老婦人越發不滿了。

  她幹脆扯著自己的嗓子喊:“扯我幹嘛,連話都不能說了,本來就是,我看那寒山寺還有和尚胖乎乎的。如果不是他們偷吃肉,就天天吃饅頭的話,怎麽可能長得那麽胖。”

  衡玉擰起眉來。

  有些人喝口水都會胖,這個指責實在是有些無理取鬧了。

  “阿彌陀佛。”一直不作聲的了悟停下腳步,他雙手合十,認真向老婦人解釋道,“這位施主,佛門乃清規戒律森嚴之地,如若您真的瞧見了哪位和尚犯戒,可以直接告訴寒山寺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訴貧僧。”

  他這麽直言,那個無理取鬧的老婦人臉上有些掛不住。

  她臉色變幻之間,竟是直接將丟棄在盆邊的爛菜葉子撿起來,猛地朝衡玉和了悟砸過來。

  爛菜葉子上麵還沾著水,飛過來時有水滴四濺開來。

  葉子砸到衡玉身前,就被一股無形的靈力屏障擋去了。

  是了悟在出手。

  了悟正要出聲,水井邊上站著的男人將剛接好、還帶著涼意的一桶井水舉起,直接朝衡玉和了悟潑過來。

  這盆井水自然沒有沾身。

  衡玉拂去剛剛召喚出來的結界,輕擰起眉心。

  了悟抿起唇角:“兩位施主,貧僧是懷著誠意過來城北瞧瞧,並無惡意。”

  “誰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寒山寺前幾日有幾個小沙彌被打傷了,誰知道你是不是想過來為他們報仇。”那個老婦人罵道。

  了悟神色無奈,還想再溫聲勸。

  衡玉輕扯他的衣角,給他傳音:“你這麽溫柔是不行的,他們橫,你得比他們更橫。”

  然後,衡玉對水井邊那些人說:“諸位應該能看出來,我和我身邊的佛修是修士吧。那你們是怎麽敢對修士口出惡言,更是扔爛菜葉子、潑冷水的?”

  衡玉冷笑,右手按在腰間長劍的劍柄上。

  她環視眾人一圈,發現他們臉色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對,你們就是仗著佛修恪守清規戒律,無故不能出手傷人,更不能隨意傷凡人這一點,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為。一邊辱罵佛修,覺得他們所謂的清規戒律隻是騙人,一邊仗著佛修性情溫和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可笑!”

  “很抱歉,我不是佛修。”說著,衡玉橫舉長劍,擺出一副隨時可能拔劍的姿態,“也許這樣,我們就能好好溝通一番了,你們說對嗎?”

  水井邊,眾人噤若寒蟬。

  “你……你……”那個老婦人臉色難看起來,額頭上冷汗直冒。

  “洛主。”關鍵時候,還是了悟伸手擋下她的劍,“不必動怒。”

  衡玉臉上擺出不高興的神色:“你就是爛好人,在其他地方,敢冒犯我的人,血都濺出個七八米了。”

  “……血應該濺不了那麽遠。”了悟糾正她。

  “是你殺過人還是我殺過人,你都不知道,當我的劍夠快夠狠,一秒鍾時間刺入刺出時,是可以濺出那麽遠的距離。那些血花啊,濺起來的時候就像下雨一樣好看。”衡玉陷入回憶之中,說著說著,她忍不住轉了轉手中的劍柄。

  瞧著他們兩個在那麽一本正經討論這種殺人的話題,水井邊的人忍不住抖了抖自己的身體。

  他們互相對視,眼裏都能瞧見驚恐之色。

  “放下劍吧。”了悟聲音溫柔,“貧僧會慢慢和他們說的。”

  衡玉撇嘴,十分不滿地把劍掛回腰間。

  她掃一眼那些噤若寒蟬的普通百姓,冷聲道:“誰叫你比我厲害,那就聽你的好了。不過我們先說好,如果你們的溝通不起效果,那等會兒就要用我的方法來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