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銃之嘯(一)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1-05-20 15:13      字數:2770
  安森慢慢地,慢慢地歎出一口氣。他的歎息從肺腑出發時還是溫熱的氣流,然而抵達口腔時已是凜冽的寒風。以至於安森的牙齒情不自禁地開始打戰。自從跟隨埃修抵達瑞文斯頓以來,這個國度便不斷地刷新他對於“寒冷”的認知。安森一開始以為在伊索斯長大的自己遲早要凍斃在無孔不入的寒風中,但意外地發現自己適應得還可以——每日高強度訓練想來還是有效果的。

  或許就該老老實實留在修道院,成為創世女神教派的一個傳教士,雖然讀誦典籍、參奉儀式的生活極其枯燥,但至少一日三餐都能吃到汁水飽滿的葡萄與香嫩軟柔的麵包,不像現在,隻能啃發硬發幹的肉條與熏魚充饑。而且,比起刀口舔血的傭兵生活,泛泛而談的教義如今在安森心目中倒是逐漸變得親切起來。當然這兩種無論哪邊都離安森所向往的那種騎士風範相去甚遠。安森逐漸感覺到,當初選擇跟隨埃修,似乎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說起來還是安森死纏著埃修,讓後者教自己武技。

  不過時至今日,埃修卻不曾正兒八經地指導過他什麽,都是讓他人代勞。此前是基斯亞——安森從他身上獲益匪淺,亦覺得這名教官頗具騎士風範。當基斯亞於波因布魯守衛戰失蹤以後,安森倒是想向去埃修詢問他的下落。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埃修先是重傷躺了大半個月,傷愈後又跑到凜鴉城受了統治者的封賞,領受了男爵的頭銜,再然後便安森便糊裏糊塗地跟著埃修到了伊斯摩羅拉,再然後,他的教官便換成了多諾萬。這位來自巴克利的軍人可不像基斯亞那麽溫和,一旦安森稍有怠慢便會遭到劈頭蓋臉的鞭打。體罰的同時還伴隨著不堪入耳的詈罵。安森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言辭可以如此尖酸刻薄,皮鞭不過是給造成短暫的傷痛,然而精神上受到的屈辱卻是持久的折磨。一開始安森每天都是帶著一肚子沉鬱的火氣入睡,再帶著一肚子沉鬱的火氣醒來。不過在波因布魯守衛戰以後一度困擾他的血腥噩夢倒是不常出現了,就算有也不至於驚醒。安森現在滿腦子都帶著狠勁在琢磨如何在訓練中讓多諾萬挑不出毛病。

  安森甚至將這股狠勁帶到了日常的巡邏任務當中。在西南密林礦場附近,他接連砍翻了三名賊匪,如果不是薩拉曼覺得不對勁及時拽住他,不然安森很有可能一個人就追進密林深處了。這是安森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動手殺人,波因布魯守衛戰那會他不過是在城牆的掩護下拿弩箭去狙殺那些爬上甕城的迷霧山蠻子,而感受是與距離成反比的——但是安森卻沒太多感觸,隻是在當天就寢的時候,曾經在銀湖鎮酒館從幾名那聽來的幾句玩笑話不知為何在腦海裏鮮明地浮現:

  “第一次殺人時,你是什麽感受?”

  “我差點來不及從屍體裏拔出劍來去殺第二個。”

  確實,這也是第四個賊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的原因。安森當時如是想。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墮落”到對剝奪生命無動於衷的地步了。

  安森又歎了一口氣,將幾塊棱角分明的堅冰在麵前壘起來,然後往縫隙中澆上水,確保冰塊與冰塊之間黏連牢固。盡管戴著厚厚的獸皮手套,但安森還是能在接觸冰塊表麵上感覺到針刺般的低溫。

  自從埃修重返伊斯摩羅拉以來,日常的訓練與巡邏都陷入了停滯狀態,無論是民兵還是正規軍,無一例外當起了泥水匠,開始圍繞伊斯摩羅拉修建防禦工事,就連教官多諾萬也在聽從工匠長赫菲斯托的調遣——雖說是泥水匠,但修建防禦工事的材料卻不是磚石,而是從冰流中開鑿的堅冰。

  負責提供原材料的是埃修。隻有他能夠迅速地從封凍的湖麵上起出巨大的堅冰並將其按照赫菲斯托的標磚削切成大小合適的磚塊形狀。埃修隻用了一個晚上就起出了足量的冰磚。第二天一早,工匠們來到冰流旁時,岸邊已經堆積起了小山般的冰磚,而封凍的河麵上密布巨大的天坑,最底層甚至可以透過半透明的冰壁看到遊動的魚群——當然不會有人會有這個膽子下到那麽深的地方。

  安森搓了搓手,繼續專心致誌地壘冰磚,他負責的這段城牆需要留出幾個能在弓弩手射擊時提供掩護的垛口,眼下隻是初具規模,而今天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雖然赫菲斯托沒有給定時限,但安森隱隱約約地能從老人巡視時那沉重的眉宇間感覺到,暴風雨正在逼近。

  頭頂傳來烏鴉的聒噪。安森抬起頭瞥了一眼,心裏有些奇怪,伊斯摩羅拉的上空最近一直有烏鴉盤旋,像是在監視一樣。安森眼角的餘光迅速在周圍掃了一圈,沒有在忙碌的人群中發現埃修的身影。

  埃修也在看著烏鴉。

  確切地說,埃修是在距離伊斯摩羅拉兩千米開外一個海拔頗高的雪丘上,凝視著在麵前準星中遊移的黑點。此時他正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中,朽木般靜默,就連心跳也微不可聞,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已經踱上了一層暗藍色的冰晶。一頭冰熊經過埃修身邊,舔了舔埃修凍得僵硬的臉頰,然後失望地離開了。

  隻有埃修知道自己還活著。他的身軀是僵死的,思維卻是活躍的。他在計算彈丸出膛的彈道。他跟目標之間的距離已經超出了這杆火槍的極限射程,彈道隻會是一個詭異難測的弧線。雖然高度會一定程度上彌補射程的缺憾,但埃修在這幾天短暫的試槍中已經意識到,出膛的子彈其實跟弓弦發射出來的羽箭沒什麽區別,都會同時受到大地與風的牽引。不過再好的弓箭射程也不過數百來步,因此測算起來相對容易些,也能更快地掌握。然而爆燃的火藥賦予的動能遠遠超過複位的弓弦,計算起來尤為複雜辛苦。

  被老酒鬼嚴格訓練過的埃修可以在張弓搭箭時第一時間精準地測出箭矢的軌跡,然後將箭頭準確地送進射程所及內的任何目標——這個射程不是弓箭的固有屬性,而是被埃修以自身能力強行提高過後的上限。開弓對埃修而言如同本能。但是埃修並沒有充足的時間來把這柄火槍同樣掌握成本能。他沒怎麽休息,在被赫菲斯托催促著在冰流上用狼斧鑿了一整夜的堅冰後,埃修便來到了這處雪丘上,不錯眼地覷著在伊斯摩羅拉上方盤旋飛舞的烏鴉,開始縝密地計算,然而直到黃昏時分,才將槍口校正到一個相對完美的角度——沒有絕對可言,這是一次超越火器極限射程的精準射擊嚐試,可製作者赫菲斯托本人未必都能推測結果,運氣成分占比相當大——萬一風向在彈頭在飛行時有所變化該怎麽辦?

  差不多了。埃修深吸一口氣,心率恢複正常,皮膚上重新湧現血色,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喀喀”響了片刻,終於關節脫離了僵死的狀態,用力扣下扳機。

  “砰!”

  還沒走出去多遠的冰熊聽到了身後帶著刺鼻氣味的震雷,不明所以地轉過頭,發現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抵在自己的腦門前。槍口另一端是它先前嗅過的“屍體”,視線完全沒在它身上,隻是專心致誌地看著遠方——那是子彈出膛的方向。

  冰熊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脅,它直起身,前爪上揚,發出暗啞的低吼。它原始而凶暴的大腦完全沒搞明白為何一具屍體還能活過來,卻也知道對方是在挑釁自己。當它準備撲過去時,又是一聲震雷,紅白相間的液體自濃密的硝煙中四下飛濺。

  夜幕降臨,當民兵們正在因為天上掉落下一具四分五裂的烏鴉屍體大驚小怪時,他們的領主,男爵埃修·巴蘭杜克拖著一頭腦袋被打碎的冰熊走進了伊斯摩羅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