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章 癲狂終焉(十三)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0-03-06 20:27      字數:2429
  躁動的灰潮靜止下來,穿著灰白色皮甲的人們同時仰起頭,男人的視線被放大了千倍、萬倍。居高臨下的分明是埃修,可城牆卻並沒有為他建立心理上的優勢,反而將陰沉的壓迫感進一步放大——城牆之下是目光的深淵,沒有人可以在深淵麵前居高臨下,亦或者居高臨下的從來都是深淵。埃修麵無表情地握緊了長弓,弓臂粗糙的表麵前所未有的滾燙。那截木頭似乎要燃燒起來,熊熊地烙著他的掌心。

  布羅謝特撲到蘭馬洛克身旁,用力搖晃著他的肩膀,低聲喊他的名字,但是蘭馬洛克毫無反應。他緊緊地咬著自己紫青色的嘴唇,在布羅謝特的鉗製下依舊試圖去拉開鐵胎弓。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已經極度變形。因為用力過猛,弓弦絞碎了手套,連帶著整個手掌都被割得鮮血淋漓,拇指與食指指腹的傷口尤其深,甚至能看到森然的骨頭。布羅謝特試圖將他的臉掰到自己麵前,蘭馬洛克卻開始激烈地掙紮。布羅謝特抬手攬住他往自己臉上招呼的拳頭,反手一巴掌狠狠摜在蘭馬洛克的頭盔上,將他整個人打得轉了一圈。那一刻他全然不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反而顯出一些市井無賴睚眥必報的風範。布羅謝特的方式簡單粗暴卻行之有效,這一巴掌將蘭馬洛克扇得失去了中心,他一屁股坐在城牆上,抬起頭茫茫然看著布羅謝特。布羅謝特趁機捏住了他的下巴,湊到近前仔細端詳著他的瞳孔。別的守備軍隻是被震懾了心神,無法動作,但蘭馬洛克的精神卻處在崩潰的邊緣。他的眼中不停有勇氣滋生,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湮滅。他的表情也因此不停變幻,時而咬牙切齒,把兩頰的肌肉繃得很緊;時而五官都卑微地縮緊。至始至終蘭馬洛克的嘴巴都在不停地嘟囔著什麽。布羅謝特發力摁緊他的下巴,仔細分辨著那些從他嘴唇裏囁嚅而出的含混音節,終於勉強聽清了其中一個連貫而有意義的構成:烏爾維特。

  “原來是這樣嗎,蘭馬洛克?”布羅謝特放開蘭馬洛克,環顧周圍那些依然如雕塑般站立的守備軍,輕聲歎息。“你向烏爾維特祈求麵對預兆之狼的勇氣,而他也回應了你,庇護了你。但那些來不及禱告的戰士就沒那麽幸運了——他們的士氣被徹底擊垮了,而作為指揮官,你又如何幸免呢?”他轉頭看向埃修,“巴蘭杜克!把你的弓拉開!”

  “好。”埃修低聲說,他深吸一口氣,將烏爾維特之證在頭頂緩緩撐開。

  “聽我的指示!”布羅謝特咬破食指,用血在蘭馬洛克的額頭上塗了一個交錯擺放的弓與箭,嘴裏急速念誦起來:

  “狩獵與射手的守護神啊,請賜福您的子民,賜他們以麵對狼群的信心,賜他們以搏殺的勇氣,賜他們以殊死的毅力。那些陷入絕望的泥潭的不幸者,將他們拉出;那些奉獻生命的英勇者,將他們迎接。您的弓與箭行在天上,有如您的使與證行在雪中。”他以渾厚的聲音誦讀禱詞,“巴蘭杜克,現在鬆弦!”

  繃緊的弓弦複位,無形的波紋錚然擴散,守備軍們陡然間驚醒過來。他們舉弓的雙臂早已酸疼難忍,龍咆箭紛紛“叮叮哐哐”地砸落在地。布羅謝特的手指用力劃過蘭馬洛克的額頭,弓與箭的圖案透出暗紅色的光,在他的額頭一閃即沒。蘭馬洛克的身軀一震,雙眼逐漸恢複了清明的神采。他愣愣地看著麵前的布羅謝特:“院……院長?”他的嘴巴一咧,聲音裏透出壓抑的哭腔,“城,城破了,我沒能阻止他……”

  “我沒工夫聽你婆婆媽媽!”布羅謝特把他從地上拽起來,“趕緊組織人手反擊!已經來不及撤退了,頂住城門給吉格和達哈爾他們爭取盡可能多的時間。”

  “我來吧。”埃修說,“你們抓緊時間離開。”

  “巴蘭杜克,你在說什麽胡話?”布羅謝特轉頭喝道,“當年參孫都得背對著城門才頂得住千軍萬馬,現在沒了那兩扇堵門的木板,你看看誰會鳥你?”

  埃修隻是朝城下指了指。

  灰潮不知何時散開,在外甕城堪堪留出了一個圓形的空地。男人背對著城門走到空地的中心。他已經劈開了波因布魯的城門,本可以帶著迷霧山的大軍長驅直入,將這座城市淹沒在一片湧動的灰潮中,可他卻在此時轉身,連帶著灰潮也同樣表現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克製——為了騰出那點空間他們甚至自發地走到了城外。男人遙遙地看向埃修,手掌攤開,微微朝下指著自己身前——那是邀請的手勢。

  “你瘋了嗎!”布羅謝特隻是掃了一眼就匆匆收回視線,“近身搏鬥中你不可能占到便宜!烏爾維特之證不可能抵擋住被重新熔鑄過的狼斧——見鬼,阿齊亞茲不可能插手諸神之間的爭端,那究竟是誰有這個膽子跟本事?”

  “狼斧?阿齊亞茲?”

  “如果我們倆在這場戰役後還活著的話,我倒是很樂意拿那些古老的傳說塞滿你的腦袋——但絕不是現在。”布羅謝特沒好氣地說,“我最後問一遍,你真要這麽做?”

  “我別無選擇。”埃修說,“他也沒有讓我選擇。”

  “好,將這些捎上。”布羅謝特劈手扯下蘭馬洛克的箭袋,從周圍撿了幾根龍咆箭裝進去,塞到埃修懷裏,“你能爭取多少時間?”

  “我不確定,所以你們最好抓緊。”埃修說。他將箭袋係在腰間,走下城牆,穿過被劈開的大門,灰潮自發地為他讓開一條直通“競技場”的道路。道路的盡頭是拄著巨斧的男人。埃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這時他反倒輕鬆下來——他踏入了深淵,雙方之間的高度差已經被抹平。布羅謝特看著那個在人群之中孤零零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種留下來見證這場戰鬥的衝動,但是理智製止了他。諸神意誌之間的對話不容許凡人窺探。“蘭馬洛克,按照應急預案帶隊撤回內堡。黑矛騎士團所屬跟著我回學院禮堂駐守。”

  “那他呢?”

  “那已經不是我們所能幹涉的了。”布羅謝特最後看了埃修一眼,“祈禱吧,祈禱在他們兩人分出勝負前灰潮都不會踏進波因布魯一步。”

  埃修終於走進空地,與男人麵對麵地站立。這時他已經有了蒸騰的汗意,索性撕下了身上的單衣。兩個人在凜風中袒露著結實的肉體,隔著大約十步的距離對視。雪花撲在他們的身體上,溶化,而後蒸發。在埃修身後,灰潮的通道緩緩閉合。

  “預兆之狼”沃夫伯格。男人抬起了手中的戰斧

  “預言之子”埃修·巴蘭杜克。埃修拉開了手中的長弓。

  兩人發出高昂的吼叫,同時向對方衝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