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六章 灰燼與薔薇之歌(十)
作者:醉酬天      更新:2020-03-06 20:27      字數:3166
  埃修曾經孤身獵殺成群結隊的雪狼,但就算是當中最強壯的頭狼在這頭巨狼麵前也會顯得既孱弱又卑微,直覺告訴他這隻野獸隻會比狼群更加難以應付。人性與獸性在它身上完美地共存,搖蕩出莊嚴而神聖的諧律。巨狼自烏雲之下的黑暗走進月光籠罩的範圍,並未高調宣示自己的出現,然而僅是投射眼神便展示出難以忽視的存在感,以致於埃修與特蕾莎都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它不懷好意的目光,隨後便是它本身。

  手杖的震動愈發強烈,似乎隨時會有什麽東西從木的桎梏中脫出。埃修幾乎快要扶不住它了,他將身體的重心全部挪到左腳,站穩後鬆開右手,任藤蔓垂下將手杖吊在半空中。可就在這時原本纏得很緊的藤蔓從埃修的手腕上滑落,手杖直直墜入雪地,離開埃修的手心後它便立刻安靜下來,渾然便是一截毫無生氣的木頭。埃修訝異地看向手杖,隨後他明白了手杖的“意圖”:是時候做出選擇了。

  埃修走神的那一瞬,巨狼動了起來。它的動作奇快,爆發力更是強悍得匪夷所思,發力的那一瞬它所站立的雪地飛揚炸裂。巨狼在雪地上狂奔,四足撥出重重雪霧,在身後形成飄渺而離散的煙塵。巨狼第一時間找上了埃修,埃修側過身體張開雙臂抱住它的脖子,想要將巨狼扼翻在地。然而巨狼靈巧地扭動起來,油亮的皮毛在埃修的手臂間柔順地滑動,它輕鬆地自埃修的鉗製中竄了出去。埃修伸手扯住巨狼的尾巴,手腕一翻將其絞住。他深呼吸一口氣,準備發力拽斷,巨狼卻在這時轉過頭,朝埃修臉上噴了一口腥臭的空氣。它的嘴裏盡是屍體腐爛的味道,埃修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險些窒息過去。海納法被迫中止,巨狼一個甩尾將埃修抽倒。它轉頭咬向特蕾莎,後者翻身規避,順勢一個猛子紮下河,再冒出來時她手中已經拿回了黑鍵。特蕾莎竄上河岸,奮力將黑鍵刺入巨狼的咽喉。巨狼的肌肉瞬間繃緊,將刀刃死死地卡在脖頸之間。黑鍵再難寸進,特蕾莎剛想抽身後退時,巨大的狼首自上而下將她拍倒在地。巨狼踏住特蕾莎,低頭咬向她的咽喉。

  一柄手杖砸在巨狼的腦袋上,砸歪了它的嘴,連帶著它小山般的身軀都一個踉蹌。巨狼眼中流露出明顯的痛意,轉過頭驚疑不定地盯著那根倒飛回埃修手中的木棍。

  那股惡臭仍然在埃修的腦海中盤旋著,在感官中帶起一片混亂的連鎖反應。他甚至都沒有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麽,隻是在看到特蕾莎陷入險境後他不假思索地找了個離手邊最近的東西砸了過去——所幸身旁的雪地上插著一根木棍,不然埃修就隻能捏雪球了。好在卓有成效,但巨狼仍舊踩著特蕾莎。埃修暈乎乎地接過手杖,一種異樣的違和感在他心中升起,似乎有人在心裏告訴他:這麽用並不合適。

  那應該這麽用?埃修左手握住手杖的中段,右手自然而然地扯開藤蔓,像是拉開一張弓的弓弦。手杖的兩端大幅度地彎曲,與藤蔓形成了一個飽滿而完整的圓。

  對了,就是這麽用。

  手杖的深處傳來一聲裂響,一張完整的長弓自木頭與藤蔓的碎片之間脫出。它形貌原始,外表簡陋,沒有任何多餘的雕鏤與裝飾,卻自帶渾然天成的威嚴。無形的力量驅動著埃修的手臂,他澎湃地吸入洶湧的空氣,進一步地發力將弓弦擴張到極致,那一刻盛大恢弘的幻象在他身旁鋪展,仿佛一幅筆觸森冷殘酷的畫卷:綿延的山脈在地平線上緩緩坍塌,白骨堆積成新的山脈;遍體鱗傷的蒼龍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瞳孔中的光如同搖曳的燭火漸漸熄滅;獵鷹自天空墜落,緊閉的鷹喙中滲出漆黑的血;烏鴉與禿鷲盤旋在它們的屍體上空,鳴叫聲歡快而貪婪。幻象一瞬即逝,埃修重新回到雪原,他感覺到無形的氣流在弓弦與弓背之間匯聚,又在月光下折射出朦朧的實體——那赫然是一根修長的“箭矢”!

  交給你了。

  它就交給你了。

  它就暫時交給你了。

  它是什麽東西?

  它是我的證明。

  你又是誰?

  我名為——烏爾維特,射手與狩獵之神!

  男人的聲音如同浩蕩的洪鍾,埃修渾渾噩噩地鬆開手,複位的弓弦發出一聲激越的錚鳴,氣流匯聚而成的箭矢帶著狂嘯聲激射而出。巨狼毫不猶豫地轉身狂奔,四足再度揚起雪霧,想要離得越遠越好,然而箭矢須臾之間便追上了它,將它魁梧的身軀淹沒在鋒利的亂流中。

  巨狼的動作定格了,無數道深刻的血痕自皮毛下綻出,仿佛那一瞬千百把刀劍加身,將它斬切得支離破碎。巨大的血口緩緩地自巨狼的咽喉裂開,它的頭顱墜落,身軀轟然倒地。

  埃修拄著長弓,無力地跪倒在雪地中,劇烈地喘息。他很想幹嘔,但卻沒有吐出來任何東西。那一箭不僅僅將他所剩不多的體力粗暴地榨取幹淨,順帶也將他的右臂割得鮮血淋漓,個別地方甚至可以見到森森的白骨。過了好一會埃修才能勉強地起身,他慢慢地走到特蕾莎身邊,伸手將她攙起,特蕾莎這次再沒掙紮——她也已經精疲力竭。“你到底是誰?”特蕾莎看著他問。

  “大概……是預言之子吧。”埃修聳了聳肩,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氣竟然是如此地隨意,也沒有什麽抵觸的情緒。但是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的:是他主動抓起了手杖砸了過去,也是他主動扯開了藤蔓。他做出了選擇,並不後悔。哪怕時光回溯上無數次,那張長弓都注定會在他手中解放。

  其實感覺也並不是那麽差。埃修默默地想。“走吧。”他說。

  特蕾莎沉默地點頭,她剛想邁步,卻朝前撲倒在地,連帶著埃修也跟著一起倒下。兩人摔倒在一起,臉貼得極近。埃修看到特蕾莎青白的臉上掛滿了凝固的冰晶,微弱而冰涼的氣息噴在他臉上,——她先前為了取回黑鍵又跳下了河,這讓她的體溫進一步降低。埃修猶豫了一下,張開雙臂抱住了特蕾莎。

  “放開!”特蕾莎試圖推開埃修,但她實在沒有力氣了,隻能用力咬住埃修的喉嚨。她的牙齒也是冰涼的。

  “得罪。”埃修忍著疼說,他開始澎湃地吐息。但這次並不是為了積蓄力量,隻是反複地讓巨量的空氣進出肺部。他的體溫逐漸升高,如同一座全力運轉的風爐。熱量通過兩人緊貼的軀體傳遞,冰晶逐漸融化。在熱量麵前特蕾莎的身體略顯羞怯地瑟縮,但是隻持續了短短幾秒鍾便又貼緊了埃修。

  “咦,格裏夫,你剛才去哪啦?”凍原開裂,特蕾莎鬆開了嘴,抬頭時燦爛的笑顏展露在埃修麵前。

  “我不是格裏夫,”埃修輕聲說,“我是埃修·巴蘭杜克。”

  “如果你不是格裏夫,那你剛才為什麽會救我呢?”特蕾莎楞了一下,而後又嘻嘻地笑起來,把頭埋進埃修懷裏,“而如果你不是格裏夫,為什麽能抱著我呢?你受了好重的傷,不過沒關係,隻要向秩序女神虔誠地祈禱,一定會好轉的。”她抬起手,指尖點在埃修的腦門上,從額頭至胸膛,左肩至右肩,輕柔地為他畫了個十字。

  “來,跟著我念,”她用銀鈴般的聲音詠唱起來:

  “我們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願人人都尊秩序的名為聖

  願你的天平與劍降臨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賜我們秩序

  救我們脫離混亂的苦厄

  消滅我們的敵人

  如消滅你的敵人

  因為公正、仲裁、統治

  全是你的

  直到永遠

  Amen。”

  仍然是秩序教派的主禱文,隻是再次經由特蕾莎的口中念出時已不再空洞而暗詭,每一個音節都煥發出勃勃的生機。埃修低低地和著,兩人的聲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感覺到特蕾莎的體溫已經恢複了正常,於是鬆開了手,拉著她站了起來。然而特蕾莎的身體仍是軟綿綿地,埃修小心地將她放到自己的背上,用弓背固定好,弓弦勒住自己的胸膛。這時他感到特蕾莎的身體短暫地僵硬了片刻,知道太陽又落回凍原中去了。他試探地伸手去攬特蕾莎的膝彎。

  特蕾莎沒有拒絕,任由埃修托住了自己。“謝謝。”她低聲說,雙臂慢慢地摟住埃修的脖子。

  埃修輕輕地嗯了一聲,沿著河繼續向東行走。

  “抱歉。”過了一會,特蕾莎又說。

  “沒事。”埃修說。

  “可以繼續跟我祈禱嗎?”

  “好。”

  殘月沒進濃重的烏雲,兩人步入無垠的黑暗,詠唱的歌聲幽幽,而流水淙淙地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