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節 我有三策
作者:瑞根      更新:2020-08-18 19:25      字數:3147
  雖然對這等俗套的開頭已經習慣了,但是麵對這幾乎算得上是整個大周最富豪的一群人,馮紫英還是有些說不出的感悟。

  八戶十二家,隨便任何一家家資都是百萬以上,雖然不敢說隨便哪家都能輕鬆拿出百萬現銀,但是論整體資產,百萬絕對隻是最起碼的基數,應該說大部分都在三四百萬以上,不敢和清代十三行的伍家相比,但是在這個時代絕對是頂尖一撮人了。

  隻要他們願意,每家每戶湊上五十萬兩白銀那都是毫無問題,像頂尖那幾家,拿出百萬現銀也不是難事。

  也就是說如果遇上一個殺雞取卵心狠手辣的皇帝,真要把這一撥鹽商一網打盡,抄家滅族竭澤而漁,那麽收羅五千萬兩銀子不是問題。

  當然這也是臆想而已,沒有哪位皇帝會有如此舉措,這些鹽商們也都和江南士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樣做隻會遭遇來自士紳階層的強烈反擊,除非你能像前世中李自成入北京一樣無視官宦士紳進行拷掠。

  而這對於一個王朝政權來說,其衝擊和影響隻能是得不償失。

  每個階層群體的存在自都是有其道理的,想要簡單的破壞這一規則都隻會帶來反作用,但如果隻是針對其中個別人,那另當別論。

  “……,本官在這裏首先要澄清一點,朝廷絕無強行攤派捐輸之意,諸位也可以把心放進肚子裏,……”

  馮紫英其實很清楚這等話很難讓這些久經風浪的商人們相信,他們更信奉銀子放在自己地窖裏,或者變成自家田產宅子才是最穩當的,但他卻不得不走這樣一個程序。

  禮儀做到,至於說信不信,願意不願意,那就要看自己後續的本事了。

  幾個鹽商中的頭麵人物仍然是笑意盈麵,連連點頭,但是都在不動聲色地探詢著周圍夥伴們眼底中的疑問,這一位究竟意欲何為?

  打秋風?可以理解,那就趕緊劃出道來,有心理準備的。

  不是攤派捐輸前期造勢幹什麽?

  各種花式造勢,朝廷能為商人著想,為商人謀利,那不成了狼不吃肉狗不吃屎了?

  什麽銀莊募股和開海債券,鹽商們心裏都透亮。

  這中書科雖然不是新成立的衙門,但是卻被賦予了全新的職能,這那邊剛一開張,你這位推出開海之略的小馮修撰就直奔揚州而來,而且就還和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比鄰而居,這太明顯了吧?

  不是衝著我們鹽商而來,還能是衝著揚州的藥材商人或者南貨商人來不成?

  見一幹商人們仍然是麵色謙和,笑容可掬,麵對自己的話語,仍然是點頭不斷,一副擁護支持的模樣,但馮紫英知道自己的忽悠並未能成功,這也在他預料之中。

  “諸位,本官也知道在座諸位仰慕朝廷教化,昔日太上皇六下江南,諸公誠意可嘉,朝廷也是頗為欣慰,本官來之前,皇上曾親自召見下官,勉勵了一番,說江南士紳素來忠君愛國,……”

  馮紫英語氣慢慢變冷,但是話語裏卻還百般誇讚。

  “諸位為我們江南勝境作出了莫大的貢獻,比如揚州八景,還有那秦淮風月,蘇杭勝景,本官也是太年輕未能有機會一睹當年太上皇南遊時諸般盛世華章,實在是遺憾,不過本官也還是能從一些江南民間傳奇傳記中一睹風采,……”

  整個堂中氣氛慢慢冷了下來,有的人開始脊背滲汗,有的人低垂目光,瑟縮不安,有的人則是故作鎮靜,端茶細品,……

  汪文言都是禁不住脊背上冒冷汗,這一幹人都是可以通天的,這位小馮修撰的話興許明日就能急遞傳入京中去的。

  誰還能不明白你這番話的意思麽?

  太上皇六下江南你這幹人都是一個個群情振奮,踴躍奉獻,現在新皇遇到難處,朝廷正經大事兒,你們卻想要打發叫花子麽?

  馮紫英沒有理睬一幹人的表情神色,他也很清楚,光憑這番話頂多能讓這幫人有所警惕,但要讓他們低頭按照自己的意圖來,還沒那麽簡單,這些人也不會輕易就乖乖入彀。

  “本官知道諸位都是累世以經營鹽業為生,可能對其他營生不太了解,文言,你和在座諸位也很熟悉了,把你從林大人那裏借過來,也就是要借重你,把本官此番南來的兩件大事兒好好給諸位解讀一番,莫要把朝廷的一番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麵對馮紫英輕描淡寫的甩鍋,汪文言也是假作麵帶苦澀,隻能勉強點頭的模樣,“呃,馮大人,您這南下的事兒,其實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也就是聽你說過幾回,內裏許多細微之處在下也隻了解一個大略,……”

  “行了,文言,林大人都把你暫借與本官,你跟著本官也有一段時間了,相比這開海債券和銀莊之事你也明白好壞,和諸位說一說,知曉來龍去脈,也能讓他們明白這不是攤派捐輸,……”

  假作推托不了,汪文言也就隻能從開海債券開始講起走,把朝廷發行開海債券的目的意圖,抵押物,以及履行方式等等一一介紹,然後又在把銀莊成立的目的意義,以及運作模式也一一細說。

  應該說汪文言的敘述要比馮紫英的效果更好,畢竟是熟悉之人,多年鹽務上打交道,再怎麽也要給幾分麵子,而且縱然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縣官不如現管,現在還掌握著大家的命脈。

  等到汪文言把所有鹽商一一送走回到馮紫英書房時,馮紫英這才笑著道:“感覺怎麽樣,是不是不太妙?”

  “大人不是有準備麽?若是三五萬兩銀子,不需要大人出麵,文言就能替他們答應下來,不管是購買開海債券還是入股銀莊,但大人想要的顯然不止於此,他們都是人精,心裏明白著呢,所以都不敢輕易表態。”

  馮紫英撫摸著下頜,“我的麵子這麽大?二十家,每家五萬兩,那也是一百萬兩銀子啊。”

  “大人,您也說了,開海債券相當於是朝廷借款,還有利息,而銀莊募股是入股,盈利要分紅,您還真以為這幫鹽商是人傻錢多不成?他們也早就通過各種渠道在朝廷中打聽清楚了許多內幕,這些故弄玄虛的表麵姿態瞞不過大人您,但是底細他們也是知曉大概的。”

  汪文言的話也擊破了馮紫英殘存的一些幻想,這幫鹽商的門道的確夠深夠寬,都是些人老成精的角色,既不會輕易被自己嚇倒,但也不會和自己撕破臉,甚至他們也早就做好了要接受某些條件的心理準備了,也就是說現在就是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了。

  這大周朝廷裏真的是沒有一點兒秘密可言,尤其是這等事情,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大堆利益牽扯者,如蛛網一般,略微一動,便能知曉。

  隻怕這幫人在自己尚未南下時就已經在和他們在朝中的奧援們言,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麽做?”

  馮紫英沉吟著,他也有些猶豫。

  殺雞嚇猴也好,殺一儆百也好,不是做不到,但是關鍵能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若是做過了頭,鹽商反噬的力量不能不考慮進來。

  若是上邊人為了利益丟車保帥,自己這開海之略就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了,他馮紫英可不是那等苟以國家生死以的純臣,在這大周,想當純臣,既不現實,自己也還沒有那份資格,自己也不可能去幹這種事情。

  “那要看大人怎麽想了。”汪文言也知道這是新東家在考驗自己了,目光沉靜如水,這道題他其實早就在思考了,而且反複思考了許多。

  “哦?講。”

  汪文言本來想講我有三策,上,中,下,但是他不知道這位新東家喜歡不喜歡這等故作狗頭軍師的口味,所以還是咽下了這等想要炫耀的心思。

  “當下這群鹽商,多是太上皇時代留下來的老人,若是皇上和內閣真有意要不忌諱其他,那麽文言推薦大人可與龍禁尉全麵聯手,丟開南京都察院,先拿下三四家,一舉滅殺,以文言估計,一千萬兩的收入是穩當的,……”

  馮紫英沉默不語,他當然明白汪文言所言的不忌諱其他是什麽意思,那代表著皇上羽翼已豐,不在意太上皇的態度了,到那一步,若是能贏得內閣一二閣臣支持,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現在呢?

  見馮紫英不語,汪文言又道:“若是大人覺得此策過於酷烈,亦可以龍禁尉為線,以南京都察院為槍,擇其一二,這般下來,大人便可在鹽商和南京六部中收獲威信和好感,又能實現目的,三五百萬兩應該不在話下,文言亦推薦此略。”

  鹽商和南京都察院關係自然匪淺,南京都察院新任左都禦史亦是從京中都察院才來的,也是朝廷對南京都察院前期表現的不滿意才做的調整,若是這般,倒也算是一個穩妥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