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群星的軌跡(八)
作者:西子緒      更新:2020-05-25 16:48      字數:5454
  雖然從頭到尾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季樂水還是聽從好友的話,離開了小區。他看著幾輛黑色的車駛入小區裏, 站在他身旁的林半夏屏住呼吸,好像看見了什麽不能忍受的畫麵。

  應該是宋輕羅出事了, 季樂水想, 那些人要對宋輕羅做什麽?周圍發生的這一切和這群人有關係嗎?無數的念頭充斥著季樂水的腦子, 讓他亂成一團,不由的朝著林半夏投去了目光。

  林半夏在他的印象裏,向來是個可靠的朋友, 性格沉穩而且膽子也大。果然, 即便周遭是那樣淩亂和淒慘的場麵, 林半夏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變化, 他麵無表情甚至看起來有些冷漠,唯有抱著箱子的手上微微露出青筋, 似乎是用了極大的力氣……

  “半夏?季樂水小聲的叫道, “我們要怎麽辦?

  林半夏說:“走,先去找個安全的地方。

  兩人慢慢的朝著遠處走去。

  之前在電視裏雖然已經見過了混亂的場景,可是當真的走在街道上, 季樂水又再一次被震撼。

  平日裏車水馬龍的道路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車輛,大部分都是撞停在路旁,有一些還在不停的發出刺耳的喇叭聲。空氣裏彌漫著難聞的焦味,附近的居民樓中不斷有窗戶冒出黑煙和明火,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狼藉一片。此時已經沒有什麽人在路上行走,大街上還四處躺著傷員, 簡直好似地獄般的光景。

  雨還在下著,在林半夏的眼中,綠色已經侵蝕了整個世界。他和季樂水的身上也沾染了這些東西,萬幸暫時沒有出現太大的變化。而在季樂水的視野裏,則更加可怖一些,他被汙染到100的精神值讓他看見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扭曲的人類,變異的死物,甚至連腳踩踏的地麵也好像有了生命,觸感柔軟,不住的起伏波動,讓人汗毛倒立。

  不得不說,這對於本來就膽小的季樂水來說簡直是無法言語的折磨,他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徹底瘋了,渾身上下都抖個不停,根本不敢離開林半夏半步。

  如果不是必要,林半夏也不想把精神敏感的季樂水從屋子裏拉出來。他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找他們,但李鄴既然給他們打了個電話讓他們離開,明顯不會是什麽好事。林半夏自然不可能放心的把季樂水一個人留在家裏。

  迅速的思考著,林半夏決定隨便找個旅館住進去,先把季樂水安頓好再做其他打算。

  兩人運氣不錯,小區附近就有快捷酒店,已經關了門,不過兩人還是憑借著毅力硬生生的把門給敲開了。

  “一千塊一間房。林半夏對開門的保安道,“隻要最便宜的標間,多餘的錢你們拿。

  這會兒到處都很亂,但人民幣的誘惑還是很少有人能抵抗的了,聽了林半夏的話,保安隻是猶豫了片刻,就把兩人放了進去。

  於是兩人成功的拿到了房卡,付錢的時候季樂水看著林半夏,林半夏瞅著季樂水。

  “哎?你看我幹嗎?季樂水驚了。

  林半夏說:“我沒帶銀行卡,算借你的行吧?

  季樂水:“……你會不帶銀行卡?!

  林半夏冷靜道:“真的忘了。他盯著季樂水,盡量想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真誠一點。

  然而以季樂水對自己這個朋友的了解,覺得林半夏就算是忘了穿衣服也不會忘記帶銀行卡的,於是越發狐疑:“你和我說實話,你真沒帶?

  林半夏放棄了:“好吧,我帶了。

  “但是裏麵沒錢。

  “所以隻能刷你的。

  季樂水眼神幽怨的盯著林半夏:“……你到底是真的想帶我逃命,還是把我當成了可以透支的信用卡。

  幽怨歸幽怨,季樂水還是選了掏卡刷錢,就算花點錢,裏麵也比外頭好多了……

  總算是有了個還算安全的藏身之處,兩人都鬆了口氣。

  這才是下雨的第一天,雖然到處都是很混亂,好在社會的秩序沒有崩壞,貨幣沒有失去它應有的價值。可是如果這場雨一直不停,接下來發生的事林半夏真是想都不敢去想,瘋掉似乎已經成了最好的結局,至少不用再麵對那些隻有讓人不忍睹卒的慘狀。

  這場雨什麽時候才能停呢?林半夏抱著箱子在窗戶前站了一會兒,低下頭重新輸入密碼,看見了躲在箱子裏的小花和小窟。他伸手把兩小隻小心翼翼的從裏麵抱了出來……

  “哥哥。小花感到了什麽,她眨著眼睛,含糊道,“你要去哪兒啊?

  林半夏說:“乖,哥哥哪兒也不去。

  “你騙人。小花說,“哥哥明明已經在偷偷離開了。她委屈起來,低低的抽泣著,“明明已經,打算走了……

  林半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摸了摸小花的腦袋:“哥哥有需要做的事。

  小花說:“可是哥哥去了,就不認識小花了。

  林半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的確準備走了,不是去小花口中那模糊的地方,而是去基地裏。他不知道宋輕羅遭遇了什麽,然而冥冥之中,卻能感覺到此時的宋輕羅非常需要自己——自己必須去——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沒辦法像季烽那樣隨意的操縱時間,似乎他身上的感染還沒有超過某個界限。當超過了那界限,或許他就能救下宋輕羅,同時也意味著他做出了選擇。

  林半夏嚐試性的給李穌去了電話,遺憾的是和他想的一樣電話沒法接通,他不敢給宋輕羅打,害怕被那些人接到電話,再通過電話找到自己。於是此時能做的事,似乎就隻剩下了安靜的等待……林半夏知道,它就快來了。

  林半夏抱著小花小窟沉默的坐在窗前,季樂水受不了屋子裏□□靜,索性又把電視機打開了。

  這會兒電視裏沒什麽新聞節目,要麽是泡沫劇,要麽是亂七八糟的廣告,粉飾著最後的太平。季樂水剛才受到了不小的刺激,這會兒懨懨的縮在床頭抱著柔軟的被褥,像隻被嚇壞了的雛鳥。他時不時的朝著林半夏投去目光,他的朋友背對著他坐在窗戶麵前,觀望著外麵混亂的街道,他看的那麽認真,就好像街道上有什麽自己看不見的東西似得。

  季樂水知道林半夏在擔心宋輕羅,可看著林半夏的背影,他的心裏不由的難受了起來。兩人是熟識的好友,他自然也清楚自己這位朋友身上有多濃的煙火氣,林半夏熱愛生活,就像丟在泥土裏的雜草種子,無論周遭的環境有多麽惡劣,也會掙紮著發芽。季樂水喜歡林半夏對生活熱情的態度,也喜歡他身上那些世俗的氣息。

  然而此時,那些氣息在逐漸的消散……變得陌生且冷淡,季樂水透過反光的玻璃,看到了林半夏瞳孔裏的綠線。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睛,泛著冷色的光華,如同冰冷的翡翠,沒有了屬於人類的柔軟,倒像是無悲無喜的神佛。

  讓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突然出現在房間裏,仿佛虛空之中突然浮現出一隻看不見的巨獸。季樂水猛地打了個寒顫,想叫出林半夏的名字,可那三個字到了他的喉嚨裏,怎麽都叫不出來,有什麽東西死死的卡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

  半夏……林半夏……季樂水無聲的呐喊著,他急的眼眶發紅,就在此時,一聲清脆的“哥哥在林半夏的懷中響起。

  “哥哥。是小花的聲音,她軟軟的呼喚著林半夏,“哥哥。伸手握住了林半夏的手腕,然後支起腦袋,俯下頭在林半夏的耳邊低喃,“丟掉的東西都很重要,它不讓你要,你就藏在小花這裏好不好?聲音很小,隻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

  林半夏忽閃了一下眼睛,對小花的話沒沒有太大的反應。

  “等你回來的時候,小花就還給你。小花看著林半夏,眼神裏是眷戀和哀愁,“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們的秘密……

  林半夏微不可聞的嗯了聲,聲音太輕,總讓人感覺他的回應好像隻是錯覺。

  屋子裏凝固的氣息不知持續了多久,就在季樂水以為自己要因為窒息死掉的時候,那種壓迫感終於消失了。他立馬狼狽的喘息起來,顫聲喚道:“半夏——

  林半夏回頭看向季樂水。

  當正麵看見林半夏眼眸的刹那,季樂水呼吸再次頓住,林半夏的眼睛已經徹底變成了純粹的墨綠,裏麵沒有了他熟悉的溫和,隻餘下注視死物般的冷漠。

  這不是他認識的林半夏,季樂水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不由自主的顫抖,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叫出那個熟悉的名字。

  林半夏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就在剛才,他感到它曾經短暫的降臨,那夢境中出現的玄妙感覺,再一次從潛意識裏浮出水麵。他的感官變得十分奇妙,視線穿過了眼前的牆壁,看向了遠方。

  他甚至看到了宋輕羅。

  宋輕羅趴在冰冷的床上,虛弱的像是即將死去一般,手腳被牢牢的禁錮著,渾身上下的肌膚被整齊的切割分離,然後像是運輸材料那般運輸出去……接著,不知名的藥劑注射進了他的身體,他像條脫水的魚,猛烈的掙紮著。然而這種掙紮在禁錮麵前毫無意義,林半夏看到了宋輕羅微微張開的嘴和半垂的眼眸,他心愛的那雙黑眸已經失去了色彩,再也不複初見時的光澤流轉。

  林半夏感到自己的額頭抽痛了一下,疼痛非常的強烈,可想來不如宋輕羅經曆的十分之一。他心愛的,舍不得傷害分毫的愛人,在別人那裏成了製造武器的材料,沒有尊嚴的如同一塊精致的布料,隻能任人宰割。

  疼痛再次加劇,直到軟軟的小手附上了林半夏的額頭,小花在他的耳旁細碎的低語。林半夏很清醒,卻聽不清小花說的話,他好像答應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說,當疼痛從他身體上消失的那一刻,他終於聽到身後傳來了的呼喚。

  “半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林半夏回了頭,看見呼喚他名字的季樂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露出了瑟縮和恐懼的表情。這種恐懼並非是有意為之,僅僅隻是人類麵對危險時的本能。

  林半夏眨了眨眼:“樂水?

  “你沒事吧?季樂水顫聲詢問。

  “沒事。林半夏歪了歪頭,不太明白季樂水的是怎麽了,“我覺得,可以了。

  季樂水茫然道:“什麽了可以了?

  林半夏說:“可以結束這一切。他說完,微微揚手,像季烽那樣輕巧的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在季樂水茫然的眼神裏,時間停止了。

  林半夏站了起來,把懷裏一動不動的小花和小窟輕輕放在了一起,他撫摸著它們,像平時做的那樣,在它們的額頭上落下了溫柔的吻。

  一吻結束,林半夏轉身,走到門前握住了房間的門把。他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也隻是一瞬間而已,下一刻,林半夏拉開了房間的門——像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屋外本該是走廊的位置,變成了空曠的荒野,一座白色的建築立在其上,如同冰冷的墳墓。

  林半夏邁開步伐,跨出了房間,隨後輕巧的關上了門也斷絕了季樂水最後投來的視線。

  舍去了某些束縛著身體的沉重之物,林半夏感到身體變得很輕,他閉了閉眼,周遭懸停在半空中的光點很害怕他似得不斷的朝著遠處逃離開。林半夏沒有理會這些變化,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因為突然的變故,基地裏麵一派戒備森嚴。

  但這種戒備這對於林半夏而言,絲毫沒有用處。他走了進去,就像走進自家屋子一樣簡單。

  時間被他停留在了16:37分,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永遠待在這一刻。

  基地裏麵一片混亂,到處都能看見受傷和死去的人,甚至還有屍體堆積在角落沒來得及處理,看來這裏並不比外麵來的輕鬆。雖然對這裏不熟,可林半夏卻非常清楚宋輕羅到底在哪兒,他幾乎隻是花了幾分鍾的時間,就到達了那間特殊的屋子。

  這屋子比旁側的屋子要堅固許多,連門都用了四五扇,不用想也知道裏麵定然藏了基地裏珍惜的寶物。

  也是林半夏心心念念的寶物。

  輕而易舉的推開沉重的大門,林半夏嗅到了濃鬱的血腥味,他抬頭,看到了牆壁上掛著已經處理完畢的皮革。皮革質地柔軟,沒有了初見時的猙獰模樣,仿佛隻是普通的皮革材料,隻是一眼,就讓林半夏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再往裏麵走,就是宋輕羅了。和林半夏剛才看到的畫麵一樣,他無力的趴在床上,背部的傷口還未愈合,能看見裸露在外麵的鮮紅的肌理。被活活的剝皮到底有多疼?林半夏不願也不敢去想。

  停在宋輕羅麵前,林半夏的手指在虛空中請輕柔一點,那些傷口便迅速的愈合,他解開了禁錮宋輕羅的鎖鏈,將他摟入了懷中。

  還是那麽輕,像一片柔軟的紙張,林半夏想,這些年,他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呢。那麽多的箱子,那麽多的異端之物,宋輕羅到底經曆了多少次這樣的折磨,從骨頭到皮肉,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被當成工具使用。

  林半夏緩緩低頭,在他的脊背上落下一個顫抖的吻。他眨了眨眼睛,感到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墜落,沉沉的砸在了宋輕羅的背上。隔了一會兒,林半夏才意識到自己哭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沒有感到太多的悲傷,就好像情緒已經逐漸的離開了他的身體,那些悲痛和哀愁最終化作了憐憫,不是愛人之間的,而是神在憐憫自己眷顧的子民。

  奇妙的樂聲又傳到了耳邊,縹緲悠遠,似虛空中而來,林半夏眸子之中綠光大盛。他沉默片刻,將懷裏的人抱了起來,轉身離開。

  在走出基地的時候,林半夏在那個巨大的院落裏見到了季烽。

  季烽的時間——居然也被停止了,以一種仰頭看著天空的姿態,他迷戀的望著頭頂上墜落的雨滴,像一尊虔誠祈禱的雕像。

  林半夏從他的麵前路過,帶起了一陣微風,風卷起了季烽的衣角,他的眼睛忽的眨了眨,很快再次凝固。

  這就是殘次品的悲哀吧,見過了更廣闊的天地,卻注定無法到達那裏……

  林半夏抱著宋輕羅離開了基地,空曠的荒原上,他抬手憑空擰開了一扇看不見的門,門後,是在旅店裏凝固的季樂水和兩個孩子。

  林半夏沒有進去,而是俯身,把宋輕羅放到了柔軟的地毯上。他的動作很輕很輕,害怕弄疼了他,像放易碎的瓷器那樣,把宋輕羅放了下去。

  樂聲開始漸漸變大了,像是催促一般,林半夏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便在宋輕羅的唇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不會再疼了,林半夏想,他要暫停這一切,即便這暫停在人類的長河隻是片刻,可於某些人而言,已經是漫長的一生。

  不知是否還有回來的時候,可就算回來,回來的那個他,或許已經不是他了。

  有些遺憾,卻也是結束痛苦的代價。

  林半夏輕輕的帶上門,身形消失在了漫天的綠光之中。

  雨重新開始落下,時間恢複了正常,宋輕羅的睫毛微微抖動後,茫然的睜開,仿佛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裏有些疼,好在不算難熬,因為裏麵有一個叫林半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