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3450
  花月樓的人氣之所以如此旺盛,幾乎冠絕平康坊,除了樓裏的姑娘們個個嬌俏可人,善解人意外,還在於本家舍得在裝潢上花錢。

  花月樓分為花樓與月樓兩座,中央有一條從曲江池流出的小河橫穿而過,這也是南曲地價之所以更貴的原因,兩樓之間以數條廊道相連,不光如此,夜裏更可去到河邊,下到畫舫,懷抱美人,沿河而行,賞月觀景,十分美妙。

  丟下鄭晴兒,宋琅獨自一人站在廊道邊,手扶欄杆,低頭望著水中倒影。

  月上中天,春末宜人的晚風輕拂臉頰,恍惚間,那河水中的倒影竟好似在逐漸變化,變回了那個曾經的自己。

  遙想當年,依舊年少,對外麵的世界還飽含期待與善意,而後獨自一人,奔波數年,功成名就,嬌妻在懷,何其得意。

  再之後,因欲為社會略盡綿薄之力,故投身慈善,也曾幻想過,待老來,與妻兒田園牧歌,頤養天年,豈不快哉?

  未曾想,一夜之間,急轉直下,目睹奸情,夫妻無愛,兄弟無情,曾經美好的,充滿希望的生活,轉眼間便隻剩下了一地雞毛。

  到最後,慘遭算計,一場車禍,手足俱斷,隻剩一殘軀,聽盡人間醜惡,憤而自盡,到今日,又算什麽?

  兩世為人,這等離奇的經曆,任憑說給誰聽,對方也不會相信,隻會覺得你是不是得了臆想症,或是被邪祟附體。

  宋琅也從沒生出過向外人傾訴的欲望,因為他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一種徹骨的孤獨感,隨著夜風,緩緩襲來,這注定隻能獨自消化的惆悵,讓宋琅情不自禁抱住了自己。

  隻能苦笑。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耳聽得,曲聲悠揚,鶯歌燕舞,笑語盈盈,人間富貴......

  何處該是吾心歸處?

  他默默捂住了臉,內心深處,那僅存的一點良善,亦或者殘存的一絲自我,讓他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負罪感。

  未曾想,當年剛入社會,為溫飽而奔波打拚,無暇顧及其他的日子,竟成了如今已無法再奢求的,平淡中帶著可愛的時光。

  他在不斷地向內詰問著自己。

  如果說,殺馬衛是因為他觸犯了自己的底線,而後騙張清正,騙白令徽則是為了謀求立身之本,不得已而為之,那現在呢,這算什麽?

  無怪多愁善感,平地起秋風,隻因每個人都有良心,區別隻在多少而已。

  可他呢,他也應該有良心嗎?

  這個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因為問別人容易,問己最難。

  畫舫小舟無聲過,河中明月靜靜碎。

  當時隻道是尋常?

  一條不歸路,路上的人偶爾也會轉頭,但並不停留,隻空餘一聲徒增奈何的歎息而已。

  宋琅使勁搓了兩下臉,本就沒有多少的醉意一掃而空。

  他重新睜開眼,河中蕩漾開來的波紋裏,兩個模糊的人影好似合二為一,而他的眼神,亦漸漸變得幽深,冰冷。

  正如河中水,正如水中月。

  ------

  屋門外,隨著認出魚幼微的宋歡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魚姑娘這才好似剛剛驚醒,趕緊拉住門框,一扭頭,神情淒婉地朝屋內喊道:“救命!救命!”

  宋歡哪兒會跟她客氣,見她還敢掙紮,直接一巴掌甩了過去。

  “叫什麽叫?趕緊跟本王走!”

  宋歡這一幫人在門口堵著鬧事,花月樓的人雖然瞧見了,卻根本沒有上來勸阻的打算。

  經營青樓勾欄,其實最怕的就是遇見這種情況,兩邊的客人因為爭風吃醋,或者其他原因鬧了起來,本家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

  若兩方背後都沒太大的勢力,那本家還可代為調解,大不了為兩邊免去酒水錢,再加上姑娘們的柔聲安撫,一會兒就無恙了,可似宋歡加上秦駿這般不講道理,但又權勢滔天,一言便可決定他們生死的主兒,那是最難伺候的。

  鬧起來能怎麽辦?

  兩不相幫唄。

  或者柿子專挑軟的捏?

  可今晚這情況,好像連上去說兩句都不行啊?

  這廂一身酒氣的秦駿見魚幼微還在掙紮,十分不滿。

  前天才剛受了京兆府衙門的氣,今天跑來這找樂子,竟還要受個娼妓的氣,難不成如今這長安城,是個人都敢不買我趙王府的帳了?

  秦駿毫無憐香惜玉的想法,上去便是一腳,正踹在魚幼微的小腹上,將她給一腳踢了進去,連宋歡都沒能拉住。

  “臭婊子,給臉不要臉!”

  魚幼微倒在地上,嘴角都流出了血來,疼得整個人都縮成一團。

  房間裏,原本還不知道發生什麽的俞瑞一抬頭就看見了這一幕,霎時間酒都嚇醒了一半,顧不得其他,趕緊衝了上來,先伸手扶起了魚幼微,正在這時,一直好像一條狗似的,跟在秦駿身後的丁忠使勁揉了揉眼。

  “你,你......”

  秦駿看向丁忠,丁忠則順著往屋裏望去,正與剛剛抬起頭的鍾子期對上了眼!

  這張臉他如何能忘得了,這姓鍾的,不光是在堂上打了自己的板子,讓自己丟了大臉,事後還害得自己白挨了少爺一頓毒打,他不敢恨自家主子無情,也沒想過要恨那位雖然言辭激烈,但態度異常和藹的陳王殿下,可又不至於覺得是自己錯了,便自然而然地將一切罪責都丟在了鍾子期身上。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丁忠往裏一指,驚呼道:“鍾大,不是,是鍾子期!”

  秦駿瞪大了眼睛,來回看了看,見丁忠神情不似作假,想也不想,直接一揮手。

  “給老子上!”

  酒勁,哦不,應該說是酒再加上酒裏的藥勁使然,這五個人想都沒想,就直接蠻橫地衝了進去。

  宋歡和秦駿這兩個是不喝酒都會鬧事兒的主兒,再帶上三個忠犬惡仆,這情況頓時一發不可收拾了。

  被波及的小姑娘們瑟縮在角落處,就好似老鼠一樣擠在一起,渾身都在發抖。

  正在這時,俞瑞也反應了過來,趕緊回過頭,朝鍾子期大吼道:“鍾兄,快走!”

  他是刀筆吏,書記員,記性自然不錯,何況丁忠這案子鬧得不小,丁忠認出了他與鍾子期,他又何嚐沒認出丁忠,而丁忠在此,那他正陪的人是誰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深知小公爺不好惹的俞瑞,根本沒多想,趕緊先喊醒鍾子期,隨後便放下魚幼微,挺身攔了上去。

  “小公爺,鍾大人是朝廷命官,請你......”

  宋歡當頭便是一腳踹了過去。

  “去你娘的朝廷命官!”

  俞瑞都未反應過來,直接被這一腳踹翻在地,而秦駿則帶著丁忠等二人朝著鍾子期衝去,鍾子期酒喝多了,反應慢了,這時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隻手指著秦駿,還在嗬斥。

  “你,你敢......”

  “老子有什麽不敢的?”

  秦駿直接拾起地上的小案幾,朝著鍾子期迎頭砸去,砸得鍾子期腳下一晃,便倒在了地上,自己更是三步並作兩步,一下子跳了上去,騎在他身上,隨手抓起旁邊一個酒壺便砸在他頭上,頓時給鍾子期開了瓢,額頭處鮮血直流。

  “你他娘的,區區一個八品官,狗一般的東西,也敢落你老子的麵子!真是好膽!”

  秦駿說著,抬起拳頭便是一拳打在鍾子期臉上,隨後又朝丁忠吩咐道:“去,給老子把那臭婊子拖過來!她以為找個沒用的玩意兒當靠山,就可以不理會老子?哼,老子想要的,這天下還沒人敢不給!”

  大仇得報,丁忠完美詮釋了何謂小人得誌,此時竟然能笑出聲來,點頭哈腰地答應道:“嘿,是,少爺!”

  說著,轉過身便去拖倒在地上的魚幼微。

  再看橫遭此禍的俞瑞,他被宋歡帶著手下仆人,三拳兩腳便打翻在地,心知對方身份不俗,也不敢反抗,一時間被打得滿嘴都是血,耳邊嗡嗡作響,可在聽到魚幼微的一聲悲呼後,一抬頭,見她要被人拖走,頓時也發了狠。

  莫道男兒無膽氣!

  俞瑞也豁出去了,一下子從地上彈起,直接撞倒了猝不及防的宋歡,再一撲,便與丁忠滾到一處,扭打不斷。

  宋歡被他一下子撞在胸口,頓時一陣胸悶氣短,眼前發黑,被手下仆人小心扶住,嘴上還在指揮不停。

  “打,打,往,往死裏打!”

  另一邊,鍾子期雖然連遭重擊,但許是求生的本能發作,他反倒清醒了不少,雖然被秦駿騎在身上,可趁著秦駿轉頭的一瞬間,突然發力,將其掀翻,隨後從地上掙紮著爬了起來,然後撞破了一旁紙糊的牆,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廊道中。

  秦駿摔了個大跟頭,酒勁還在,倒也不覺得疼,趕緊便朝手下喊道:“快,追!追這邊這個!”

  稍稍緩過勁的宋歡氣不打一處來,左右一看,舉起一個酒壇子就朝地上扭打的兩人砸了過去。

  “嘭!”

  酒壇子沒碎,丁忠倒是哀嚎了一聲。

  “六爺,砸錯了!”

  宋歡還在指揮。

  “拖,把他給本王拖出來!”

  那仆從不敢怠慢,趕緊上去,將背上挨了一下,差點爬不起來的丁忠與已經脫力的俞瑞分開。

  丁忠捂著背,勉強一抬頭,眼看少爺與另外一個同伴已經追了出去,趕緊也連滾帶爬地跟著往外趕,卻不聞,宋歡已經從懷裏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凶相畢現。

  “他娘的,敢打本王!給本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