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煉鼎篇 第一三三章 大巫後裔
作者:柳語熙      更新:2021-03-14 08:40      字數:4844
  回禦鼎山的路上,石青峰心裏就像壓了塊石頭,一路上沉甸甸的。

  到達山下的時候,他讓江百離降下仙劍,對眾人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想走走山路。”

  霜兒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本想留下來陪他。但看見月微瀾也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最後還是選擇了陪在月微瀾身邊,和她一起馭劍上了禦鼎山。

  初夏時分,山路格外清幽。

  昨夜下了場雨,路上零星散落著一些樹葉,還有些敗了的杏花。幾隻鬆鼠大大方方的跳到青石路上,撿起一顆被雨水打落的杏子啃了一口,皺起眉頭扔到一邊,朝石青峰望了一眼,又不緊不慢的鑽進了林子裏麵。

  “這時候上山,是最好的時候。等草長了,樹綠了,花開了,終歸是‘見了’。見一眼,就要少一眼。隻有‘不見’,才不會少。”

  他想起剛來禦鼎山時陳玄清跟他說過的話。

  那時候對於“見與不見”並不太懂,現在回過頭去看看,不由得生出幾分惆悵。

  何止草木,人亦如此!

  不見,便無因果。見了,這因果便掙不脫,甩不掉。便會時時掛念,日日想念,直到離這因果越來越近,近到無法再近的時候,再越來越遠,見一眼,少一眼,直到再也不見。

  剛進山門時,禦鼎山有天闕、雷澤、萬仞、千潯、涿光五座山峰。每座山峰都是高高在上,虛無縹緲,令人心馳神往。尤其是山上那些仗劍天下、行俠仗義的翩翩身影,簡直與仙人無異。

  現在,在過了幾年之後再進山門,卻感覺那五座山峰有些模糊,有些看不清了。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這是踏上山路時,陳玄清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他並未睡著,但在聽了這句話後,卻睡著了。

  那時候山水很美,現在山上水上都像蒙了層霧氣。有時候天水一色,分不清是天在水中,還是水中另有洞天。有時候在山上走著走著,卻突然走進了水裏;有時候在水裏遊著遊著,卻又遊到了山上。

  這緲緲仙路,究竟何去何從?

  這世上的路,是不是都這般難走?都這般走不明白!

  他越走越慢,最後幹脆在山路上坐了下來。半晌之後,又躺了下去。

  陽光不冷不熱,風也不急不緩,少年也是正當時,一切都是剛剛好。

  ……

  “哞兒——”

  山上傳來牛叫,群山回應,悠長不絕,似一口剛剛鑄成的鍾,被人敲響了第一聲。

  青石路上,轉出一個白衣男子,或許是走路太久的緣故,那身白衣看起來有些暗淡,隱隱現出風塵仆仆之意。

  石青峰聽見牛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了揉眼,從山路上坐了起來。

  恍若一夢初醒,剛剛來到這世上,眼前一切都是新的。

  青牛來到他身前,低下頭去在他臉上舔了一下。他扭頭一躲,沒有躲開。

  “師父,你怎麽來了?”

  他拽住牛角,被那青牛從地上拉了起來。

  以前小的時候,最喜歡做的就是拽著那青牛的角,像蕩秋千一樣被它帶著逛來逛去。有時候那青牛會把他帶到懸崖邊上,讓他整個兒懸空。還會把他甩到樹上,然後在他跳下來時再將他接住。

  後來長高以後,那青牛已經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帶著他逛來逛去,與他見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有時候幾個月都見不上一次。

  現在,再次握住牛角,他忽然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親切,忍不住用頭抵住牛頭,和它鬧了幾下。

  “我來接你上山。”

  陳玄清微微一笑,說道。

  “師父,山路長麽?”

  石青峰猶豫了一下,問道。

  “轉過前麵這道彎兒,大概還有三百多道。上去以後就是猿天門。進了猿天門,才算真正進了禦鼎山。”

  陳玄清道。

  山色正好。轉彎處有塊石碑,上麵刻著四個大字:登高必自。

  ……

  霜兒早就叫人把千丈岩上收拾了一通。不僅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還在窗台上擺了盆花。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多。有人獨愛菊,有人甚愛牡丹,有人偏愛蓮。

  霜兒擺的是一盆向日葵。

  花就是花,看著舒服就好,至於文人墨客引申出來的東西,她才懶得去想。她把自己最喜歡的花種在了石青峰的窗台上。

  “它每天都會對你傻笑,你小心被它傳染!”

  霜兒小心翼翼的掀起幾片葉子,把瓢裏的水倒進了花盆中。

  石青峰想起當初那個舉著粉色木劍的小女孩,心道:“霜兒都長這麽大了!”

  ……

  當天夜裏,陳玄清帶了壺酒,還有一個故事,來到了千丈岩上。

  “我知道你睡不著。”

  他倒滿兩杯,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下去。

  這是石青峰第一次見他喝酒,也是第一次和他一塊喝酒。

  “師父,你能告訴我我是誰嗎?”

  石青峰端起剩下的那杯,湊到嘴邊抿了一下,感覺那酒醇香濃烈,就像藏了很多年,裏麵釀了很多事。

  “這酒有一百多年了,還是那人從北溟帶出來的。”

  陳玄清緩緩說道。

  北溟有扇門,其大無邊,其象無形。那個走了整整八千步,把自己囚在北溟之地待了十年的男人,叫做石玄鳴,也就是百餘年前終止那場曠世大戰的——北溟戰神。

  當時,以禦鼎山為首的正道眾人與玄天教在蚩山展開決戰。關鍵時候,那個生平隻輸過兩劍,以“劍二”自稱的劍癡突然出現在了場中。

  那把鐵劍在空中一停,突然急轉而下,眾人一驚,正待防禦時,卻看見那劍竟然刺進了劍二心口。劍一刺入,劍身立刻變成紅色,滔滔戾焰,噴薄而起。與之同時,劍二發出一聲震徹天地的嘶吼,一雙眼睛變得血紅血紅,披頭散發,狂暴跋扈,卻是引劍魔入體,墜了魔道。他將魔劍從心口拔出,雙手握緊劍柄,劍尖朝下,倒念劍經,全身精血逆流而上,盡數注入劍柄。猛然間向下一刺,地動天搖,時空炸裂,戾氣奔襲,摧枯拉朽。

  為了贏回當年輸掉的兩劍,那劍二不惜搭上自身性命,與禦鼎山掌門對了一劍。

  那劍之後,劍二當場氣絕。禦鼎山掌門雖然盡力擋了一下,但那逆天而行的一劍還是給正道眾人造成了毀滅性的一擊。

  趁此時機,玄天教主水猶寒與玄火神龍一起發難,竟要將六百裏蚩山全部焚毀。

  那玄火神龍振翅一飛掠過數裏,沿途留下一片火海,黑雲避日,衝天而起,轉眼間就將蚩山燒了大半。

  以禦鼎山為首的正道眾人在那逆天一劍的重創之下死傷大半,剩下的一些雖然還能動彈,但早已失去了抵擋玄火神龍的能力。

  麵對滔滔烈焰,禦鼎山、芥子寺、離明海、懸水洞四大門派隻能勉強跟在那玄火神龍後麵,沿途滅火救人。

  作為天下最大的山城,在烈焰覆蓋之下,蚩山城哀嚎遍野,死傷成片,無論地上跑的還是天上飛的,烈焰過處幾乎無一幸免!

  千鈞一發之際,虛無中突然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披金甲,手持一把清淨明湛的仙劍,從虛無中走出來後化作一道金光,徑直朝玄火神龍撲了上去。

  那人以一敵二,與玄火神龍還有玄天教主從日落激鬥到日出。最後,那玄火神龍幻化出上古形態,遮天蔽日,氣動八荒。而那金甲戰神也除去身上金甲,整個人變的狂躁不安,作瘋癲嗜血之狀。

  在最後時刻,那戰神一劍斬去了大半根龍角,狂風暴雨般將那神龍從天上打到地上,又從地上打入地下,最後抽出龍魂,將其封印在了蚩山底下。

  而在戰勝玄火神龍與玄天教主之後,那戰神仿佛瘋了一樣,居然見人就殺,又從地下殺到地上,從地上殺到空中,最後竟然化作一道朦朦朧朧的血光,馭起仙劍朝頭上那輪明晃晃的太陽刺了過去!

  數日後,人們在蚩山十幾裏外找到了那人的屍體,以及那把奄奄一息的仙劍。

  經過商議,芥子寺將那人屍體帶了回去。而那把渾濁不堪、奄奄一息的仙劍則被帶到了禦鼎山上。

  那仙劍被帶到山上不久,劍心便沒了動靜。但想起那人最後成瘋成魔的情景,禦鼎山還是將那仙劍牢牢封了起來,鎖進了雷獄下麵的虛無之地。

  然而數年之前,在石青峰來禦鼎山後不久,雷獄裏麵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仙劍自行衝開封印,打傷了看守雷獄的兩位長老,竟然從雷獄裏麵逃了出來!

  為了查那仙劍的下落,禦鼎山在接下來幾年中派出了無數弟子。又在天下各處埋下眼線,尤其是在那仙劍隕落的地方,更是一年到頭有人值守,生怕那仙劍落入歹人之手,為禍人間。

  然而過了這麽多年,那仙劍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竟沒在世間留下丁點兒消息!

  而當時芥子寺在將那人屍身帶回去以後,在其身上發現了一封信件。那信件是他兒子寫給他的,但上麵並沒有留下姓名或者地址,隻說了一些生活近況。

  根據那信件上留下的蛛絲馬跡,芥子寺在接下來數十年中一直尋找那人後代的下落。幾經轉折之後,終於在六年前打聽到了寫信那人的下落,卻是在距離芥子寺不遠的一處小廟中做了個帶發修行的和尚。

  得知消息以後,芥子寺立刻派人通知了禦鼎山,然後由陳玄清出麵,即刻趕往了那所小廟。

  然而,他還是晚了一步。

  在趕到那所小廟時,那寺廟已經化成了一片灰燼。

  他仔細搜尋了灰燼中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在一口殘破的水缸後麵,看見了一個身上沾滿鮮血,奄奄一息的老人。

  那老人得知他來此的目的以後,微微一笑,道出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寺廟裏的人,是他殺的。

  他便是陳玄清所要尋找的“寫信之人”。他之所以殺光了寺廟裏麵所有的人,是因為他控製不住自己。確切來說,是控製不住那道殘留在元神上的烙印。

  大巫烙印!

  原來,他與那擊敗玄火神龍的金甲戰神元神上都有一道烙印。

  那烙印乃是上古大巫所留。巫妖大戰,人族興起之後,殘留在世上的大巫經過數十萬年的繁衍變化,漸漸與人族無異。然而,元神上卻有一道開天辟地時留下的烙印去除不掉。

  由於不再具有上古大巫的蠻橫肉身,單憑凡人之軀,根本無法承載這道烙印。

  作為凡人,這烙印在其成年以後便會發作。作為修仙之人,一旦踏入禦神境,開始滋養元神,這烙印便會發作。

  發作之時,會瘋癲成魔,嗜血嗜殺,不休不眠,直至力竭而亡。

  在這烙印的反噬下,殘留在世上的大巫後裔越來越少,幾近到了滅絕的地步。而在與這烙印對抗的過程中,人族出了一位武聖,終身不入禦神境,以無上練氣之境找到了女媧造人時留在人體內的大道真跡。通過這道真跡,打通了人體與天地元氣之間的聯係,掌握了毀天滅地般的力量。

  而作為修仙之人,石玄鳴為了對抗這道元神烙印,躲避天道懲罰,在虛無縹緲中獨自走了十年,用了整整八千步,來到了北溟那扇門前。靠著一分北溟氣象,入禦神,破禦虛,幾乎修到了天下無敵的境界。

  然而,打不開那扇大門,終究無法再進一步。一旦出去,很快便會被天道發覺,被那大巫烙印反噬而死。

  百餘年前,為了拯救蚩山城數十萬黎民百姓,他最終還是從北溟中走了出來。

  至於北溟戰神唯一的後代,也就是那個“寫信之人”,則窮盡一生鑽研佛法,希望能夠借助佛法,化解那道烙印。然而,在其百歲那年,還是沒能逃過天道的懲罰。一夜之間殺光了寺廟裏所有的人,又放了把火,把寺廟燒成了一片灰燼。

  石青峰聽陳玄清一字一句倒來,身上汗如雨下,感覺就像有把刀子,將其體內的五髒六腑一刀一刀挖了出來,隻剩了一副空殼。

  當年,他眼睜睜的看著一把長劍從背後刺入,貫穿了師父的胸膛。師父在最後一刻,將他扔到了山下。

  而陳玄清所說的那個“寫信之人”,也就是殺光了寺廟裏所有人的那個凶手,他在廟裏見過幾次。

  那人有些孤僻,一直住在寺廟最深處的一間屋子,平時極少出門。

  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把自己封禁了一個樹洞裏麵,說是要參禪,死禪。

  鑽進樹洞之前,他跟石青峰說了句話,那是他和石青峰說過的唯一一句。

  他拍了拍石青峰的肩膀,說道:“我要去了,本不想擾你,卻不得不擾。”

  說罷,便鑽進了樹洞,讓人在外麵嚴嚴實實的封了起來。

  當天夜裏,寺中便發生了慘案。

  聽完這個故事,石青峰終於明白了武聖人臨終之前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切記,無論到什麽時候,都不要破鏡入禦神!破鏡之時,便是你隕滅之時!”

  “你知道怎麽贏嗎?”

  “你我皆是天地一子!”

  “打碎這方寸天地,便可以贏。這是棋子唯一的出路!”

  “大雪原不會讓你死!”

  ……

  他腦海中又回響起白猿山王對他說過的話,恍恍惚惚說道:“原來,我是大巫後裔!”

  陳玄清緩緩說道:“不止。”

  又道:“你還是那‘寫信之人’的後代,是北溟戰神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