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八十六章 鹿先生的故事
作者:柳語熙      更新:2021-03-14 08:40      字數:3288
  酒肆中燙好了酒。燙酒的人是金先生,從來不喝酒的金先生。

  事實上,金先生不光不喝酒,而且也不喝茶。

  酒醉人,茶醉心,金先生自從來了北地之後,隻喝水。而且是從天而降的雪水。

  但現在,他卻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在王帽死纏爛打的央求下,石青峰把剛才和白猿山王打架的過程說了一遍。

  當然,王帽在聽他講述之前備好了紙筆,將這一切盡可能的還原到了紙上。對他來說,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有時候,想象的情景比親眼看見的情景更加震撼!

  金先生接連喝了四五杯酒,麵上泛起微紅,已有醉意。

  那年邁的儒生站在一邊,喝完一杯,便替金先生倒上一杯,見他接連喝了四五杯,有心勸他幾句,又不知道從哪兒勸起。想勸他少喝幾杯,又見他神情悲戚,失魂落魄,有些不忍開口。隻覺心裏麵就像壓了一塊大石,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石青峰道:“鹿先生或許早就逃出去了,一會兒我們出去找找,或許就在這附近。”

  金先生又倒了杯酒,卻沒有喝。確切來說,他連借酒消愁的心情都沒有了。

  王帽道:“金先生,你節哀——”

  話到一半,金先生突然瞪起一雙血紅的眼睛,像兩把刀子一樣盯在他臉上。嚇得他趕緊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那老儒生放下酒壺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去外麵轉轉。”

  說罷,連放在手邊的棉衣都沒有穿,便隻穿著一件單衣走出了門。沿牆角走了幾步,突然蹲在地上,用一雙滿是褶子的老手,捂住臉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那老儒生自己哭了一會兒,聽見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趕緊抹了把臉,站了起來。

  “鹿兒!我的鹿兒!”

  老儒生抬頭看見白萬仞抱著的女子,一下子癱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了起來。

  石青峰聽見動靜,趕緊跑出屋子,卻見白萬仞抱著一個身材修長、正值妙齡之年的女子。那女子赤著雙腳,身著一件彩衣,似乎是用彩虹織成。衣服上淡然有光,閃閃而動,但卻被割出了無數道口子,到處都是鮮血,幾乎見不到半點兒完整的地方。

  白萬仞道:“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她。當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但還在努力的向前爬著。爬的方向不是酒肆這邊,而是——而是我們剛才和白猿山王戰鬥的地方。”

  就在白萬仞說話的時候,王帽也從屋裏走了出來。裏麵隻剩下了金先生自己。

  石青峰湊到那女子跟前看了看,當看到她臉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口時,頓時心中一酸,淚珠兒在眼眶裏轉了幾圈,差點兒流出。稍稍平複了一下,問道:“還有救嗎?”

  白萬仞神識掃過,將那女子體內的情況查看了一番,道:“現在還有一口氣在,若能撐到禦鼎山,或許還有的救。但是這些傷疤,恐怕很難完全恢複。”

  那老儒生雙膝著地,一路跪著挪到白萬仞腳下,咚咚咚的接連磕了七八個響頭,緊緊抱住他道:“求仙師救救她,救救她!仙師叫我做什麽都行!仙師的大恩大德,老朽用三生三世來報——”

  話到一半,金先生突然從屋裏衝了出來,也像那老儒生一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起頭來。一邊磕頭,一邊說道:“求仙師救命!求仙師救命!隻要能救活鹿兒,金某願為禦鼎山效犬馬之勞,甘願粉身碎骨!”

  王帽看了看白萬仞抱著的女子,想起她從白猿山王麵前,將自己和石青峰救回來的情景,微微皺了皺眉,道:“她救過我和石青峰的命。就在你來之前!”

  石青峰點了點頭,道:“如果沒有鹿先生及時出現,我們二人或許已經被白猿山王給殺了。”

  白萬仞猶豫了一下,讓石青峰和王帽把地上的二人攙了起來,道:“你們去給她取件衣服,我會將她帶到千潯峰上,讓千潯峰盡力醫治!”

  金先生與那年邁的儒生爭相跑回屋裏,把能夠找到的棉衣、棉被全部抱了出來。

  石青峰選了一件,給那女子蓋在身上,對金先生和那儒生說道:“你們放心吧,白師叔一定會救活他的。”

  白萬仞喚出逐日刀,隻見天地間驟然亮了一片。刀光一卷,載著他和那女子朝禦鼎山的方向去了。

  ……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但對於白萬仞來說,自己雖然是高高在上,視眾生為螻蟻的仙人,卻甘願為這些螻蟻爭一口氣,爭一片天,爭一次活下去的希望。

  有些人的劍,可以搬山,倒海,上天,入地,卻唯獨不肯為這些芸芸眾生揮出一劍。

  但有些人的刀,即便有斬天斷地的本事,卻寧肯將萬丈鋒芒聚於咫尺天地,寧肯放下一身傲氣、錚錚鐵骨,做一個低眉垂目,一眼便能看見眾生的菩薩。

  就像剛剛離去的白萬仞,雖然貴為禦鼎山一脈之主,卻肯為了一個半人半妖的女子,親自趕往禦鼎山,給與她活下去的希望。

  有人說,像白萬仞這種人,修來修去,即使到了禦鼎境,也成不了仙!因為他放不下俗世的羈絆,放不下芸芸眾生,總不肯為自己自私一回。

  但也有人說,他甘願承受十萬次烈焰焚身之苦,甘願放下人倫之樂,修那全天下隻有他一人肯修的《逐日真經》,光是這份勇氣,便已經脫離了凡人之境!

  金先生望著那片刀光遠去,對於那個白袍、白發、白眉的萬仞峰峰主,肅然起敬!

  那老儒生對著白萬仞遠去的方向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然後轉過身來,又要對石青峰、王帽二人磕頭,以感謝他們二人剛才替那受傷的女子說話。

  石青峰一把攙住他,道:“老先生使不得!如果沒有鹿先生出手相救,我們二人可能早就落在了白猿山王手中。”

  見他隻穿了一件單衣,早已凍得麵色發紫,又道:“這外麵天寒地凍的,咱們快回屋裏去吧。白師叔既然說了救她,就一定能救活她。你和金先生放心吧!”

  王帽也在一旁跟著說道:“放心吧!過不了多久,鹿先生就會活蹦亂跳的回來!”忽然話鋒一轉,問道:“鹿先生明明是女兒身,你和金先生為什麽稱呼她為‘先生’呢?”

  那儒生走回屋裏,從桌子上端起一杯尚有餘溫的酒,仰頭喝了下去。抹了抹嘴,把在心底壓了十幾年的那個故事,說了出來。

  儒生姓範,有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範明。在他還像王帽這般年齡的時候,便跟著金先生來了北地。早些年時,金先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但接連落榜了三次,最後怒而折筆,棄筆從戎,去鎮北軍中某了一個百夫長的差事。範明起初是金先生伴讀的書童,在金先生加入行伍之後,由於自己無處可去,就隨著金先生一起到了鎮北軍中,幹起了抄抄寫寫的差事。再後來,金先生得了一位高人指點,練成了“一箭出西北”的神射之術,一口氣達到了四品武夫的境界。在軍中的地位,也從一名百夫長一度爬到了北地鎮守官副官的位置。

  在二十九歲那年,被神皇委以重任,賜了仙藥,正式成為了人族駐守北地的鎮北神威大將軍!

  當年,範明跟著金先生一路直上,從一個抄抄寫寫的雜人,搖身一變,變成了鎮北將軍身邊的副手。幾十年來,與金先生雖然是主仆關係,但卻像兄弟一般,成了無話不說、無事不談的知己。

  然而,在金先生三十三歲那年,他卻背著金先生結識了一位雪族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異常美麗,有種異於尋常女子的妖冶之美。範明被那女子迷得神魂顛倒,不能自拔。直到最後,那女子有了身孕,範明見再也無法隱瞞,便隻好把此事告訴了金先生。

  金先生得知此事以後,心中大駭!與範明一起,連夜見了那女子。見麵以後發現,那女子竟然是一隻九色鹿妖!

  在範明以及那隻九色鹿妖的苦苦哀求之下,金先生最終將此事隱瞞了下來。同時,把神皇賜予的那顆仙藥給了那隻鹿妖,讓她生下了一個半人半妖,能夠在人妖之間隨便變換的女孩。

  按照金先生當時的要求,那鹿妖生下孩子以後,永遠的離開了範明,離開了人族疆域。並且立下重誓,發誓在有生之年,再也不會踏足人族疆域一步!而且,絕不會與孩子相認!

  那孩子長大以後,繼承了其母九色神鹿的妖力,踏雪無痕,來去無影,快若流星閃電!這些年來,跟在範明與金先生身邊,屢立奇功,好幾次將金先生從暴風雪中救了出來。

  而為了紀念那隻九色神鹿,範明與金先生在有人的時候,稱呼那孩子為“先生”,在沒人的時候,稱呼那孩子為“鹿兒”。

  先生二字,叫的是那個孩子,但在心裏,想的卻是那個終生不能與相愛之人見麵,終生不能與自己孩子相認的母親。

  人妖殊途!縱使是天下至親至愛,生人作死別,骨肉相離,也不能打破這世間的理!

  “這他媽什麽狗屁道理!”

  王帽轉頭啐了一口,狠狠地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