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結局·下
作者:顧了之      更新:2022-07-07 18:38      字數: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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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卻要繼續活著。元賜嫻勉力打起精神吩咐下去,派人安頓好鄭濯,保護起鄭泓,然後與元鈺一起策馬而出。

  他們得到消息,說南詔老王於三日前細居出境時機秘密抵達皇城,並聯絡了舊部,眼下已在南詔宮發起聲討,預備將孽子反出南詔。

  陸時卿埋了那麽久的炮仗,終於在該炸的時候炸了。舉國震驚之下,在南詔王庭屹立了數十年的老王獲得多數支持,而細居手底下的官員百口莫辯。畢竟倘使,他們敢說刺殺的事是大周幹的,就等於承認細居為謀位而通敵叛國,情勢反倒更加厲害。

  元賜嫻知道一網打盡的機會來了。細居人在境外,身後又沒了南詔作為屏障,想必這個時候,他已再無精力貪圖大周。

  倆人帶了手下往鄭濯此前來的方向馳出一路,得到信報,確認了拾翠與曹暗的位置。元鈺當即想掉轉馬頭去追,卻被元賜嫻攔了下來:“南詔傳出消息的第一時刻,細居就該料到拾翠是我們設下的圈套,現在必然已經遠離了她。”

  元鈺一拍腦袋瓜,示意自己犯蠢了。

  元賜嫻繼續道:“我四年前在滇南跟他交過一次手。當時我帶軍馳援阿爹,隨後他敗逃,我乘勝追擊,但最後到底差了火候,沒能擒到他。而他之所以能夠逃脫,是因始終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個我看不見的位置,便是大軍後方。大膽而投機。”

  “你的意思是,他在故伎重施?”

  “現在自然沒有。但如果咱們多派人手,假作無頭蒼蠅之態,大張旗鼓搜尋,未必不能將他引到身後來。人在走投無路之下,最先想到的,總是自己最熟稔的招數。”

  兄妹倆商議過後,由元鈺做那無頭蒼蠅,而元賜嫻則帶人沒在暗處,如此一日一夜過後,翌日正午果真有了細居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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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隱在後方,自然不是跟蹤的距離,細居和他的隨從以及一輛精巧的馬車出現在元鈺後方十裏地,元賜嫻看準了一處一側靠山,一側圍水的地勢,叫陳沾包抄上去。

  雙方很快圍著馬車交起了手。

  細居那邊本是能戰的好手,但陳沾等人方才痛失鄭濯,眼下正是紅了眼,能把他撕碎吃的時候,打殺幾乎是狼奔虎嘯之勢。

  元賜嫻帶了幾個人,手持弩-箭,蔽身於山道邊那座矮山的半山腰上。她知道以細居敏銳,必然清楚她在何方,而她隱藏的目的也不是打算偷襲,隻是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在半山腰,即便細居臂力再了得,也不可能將箭射上這種位置,所以他除不掉她。既然除不掉,就必須時刻提防,避免將空門落向她這一側。他束手束腳之下,也就給了陳沾可乘之機。

  元賜嫻位居高處,眼睛緊緊盯著那輛一動不動的馬車。

  細居逃命還帶著馬車,照理說是因裏頭藏了能被他當作擋箭牌的韶和或皇後,但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把人拎出來。究竟是時候未到,還是韶和與皇後已經被鄭濯救了,這是個詐局?

  以細居狡猾心性,後者未必不可能。

  她注視著車簾,餘光觀戰,直到看見陳沾這邊占了上風,細居不得不借馬車阻擋對麵攻勢,好上馬回頭脫身。

  馬車被他一腳踢向河岸,裏頭立時響起一聲女子驚叫,與此同時,車簾蕩開,一直沒移開過眼的元賜嫻一下瞅準裏頭是細居安排的替身,飛快高聲道:“別管!”

  剛下意識要去救車的陳沾迅速回神,執刀朝前劈砍而去。然而細居已經翻身上馬,揚起的鞭子準準落下,一下馳出一丈。

  元賜嫻迅速搭弓,手一揚弩-箭破空,下一瞬,“嗤嗤”兩下入肉之聲重疊在了一起,一箭由細居後心入前心出,一箭由他前心入後心出。

  前心那箭是她的,後心那箭呢?

  細居從馬上轟然摔下。她詫異抬首,望見山道正前方,一人手持弓-弩緩緩朝他走去,然後停在他跟前,張嘴說了句什麽。

  是陸時卿。他也從回鶻趕回來了。

  元賜嫻一下如鯁在喉,待回憶他的口形,才發現他說的是:“他受過的,你也受一次吧。”

  一模一樣的後心位置,她不知道,他該有多恨,才會選擇背後傷人。

  元賜嫻從山上撤下的時候,細居已經沒了氣息,被一行一樣在追捕他的南詔士兵拖走了屍體。陳沾雙眼血紅,揮著刀要卸屍泄憤,被手下幾個清醒點的同僚攔了下來。

  算了吧。

  沒用了,算了吧。

  元賜嫻遠遠站在山道上,看見陳沾一個大男人坐在地上泣不成聲,一拳頭一拳頭往泥地裏砸。

  陸時卿僵在那裏,低頭瞧著他,麵上不見一絲波瀾。

  但元賜嫻知道,他越是平靜越是壓抑,越是麵無表情,越是心起駭浪。他甚至根本沒發現她下山。

  她停在原地,沒立即走近,半晌後,看見陳沾冷靜下來,緩緩起身,屈膝在了陸時卿麵前,說:“陸侍郎,殿下有樣東西交給您。”他說罷從鎧甲裏取出一封早已壓實的信,頷了首鄭重奉上。

  陸時卿默了一會兒才伸手接過,聽他道:“殿下說,您離京前夜曾交給他一個匣子,匣子裏放了記載有先帝種種髒事的文書,包括一係列罪證。他起始沒明白您的意思,因為這個匣子是廢的,它裏頭的東西再確鑿也無用,滔天的證也治不了當今聖人的罪。可他後來想通了,您做了一場造反的戲,扶他上位,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這個手段能夠成就殿下,卻不能挽救大周。而那個看起來暫無用處的匣子,才是大周的命脈。”

  “殿下說,他在與您的這場戲裏,扮演了一個尊父的孝子,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對先帝的認同。他得位不正,所以必須靠這份認同,這份父子情深服眾,而這一點,卻與您和他一直以來的理想背道而馳。”

  “先帝駕崩了,但真相還未大白天下,如果殿下始終把這場戲演下去,大周的後世子孫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國家到底為何積弱至此,永遠不會懂得真正的為君之道。他們隻會記得,先帝時期,有個權臣造反,差點害得王朝改姓,所以,他們會繼續走上先帝走過的‘權術之路’。而同樣的,朝臣們也會繼續深陷黨爭。如此,哪怕大周僥幸熬過了殿下這一代,也很快會走到亡國的境地。”

  “殿下說,您明白這一點,因此將匣子交給他,期許他終有一日能夠站穩腳跟,能夠不懼‘得位不正’的罵名,能夠有底氣做一個前無古人的帝王,後無來者的兒子,令先帝罪惡昭然若揭,喚醒麻木不仁的朝臣與天下人。這樣,大周才真正有了希望。”

  “您那麽相信他,他卻說不能相信自己。他想對得起您,可三年五年,人心易變,坐在那麽高的位子,再燙的血也可能慢慢冷卻。多年後再要揭示先帝罪證,就等於親手推翻這些年的自己。當他被累累權勢擁簇,還能有如今這份一往無前的血氣,拿起那個匣子嗎?”

  “這場戲一旦演了,就可能再也走不出來。所以他想,不能等,大周也等不起了,既然總該由他來,不如現在就做這件事。殿下在出城‘追殺’您的幾日裏,親筆寫下這封揭露先帝醜事的罪文,交給了小人。”

  陳沾說到這裏,眼眶再次紅了起來,哽咽了下道:“或許殿下根本沒思量活著回去,所以什麽都交代好了,包括與手底下的朝臣。他的死,便是除去罪文與匣子,搭給大周的第三塊板子,越慘烈越夠力道。而他在文書裏提到的,關於您的部分,也夠給您正名,加上朝臣的支持,一定能換您回去輔佐十三殿下。他不想逼十三殿下長大,卻不得不這樣,希望您能晚幾年再養老,陪小殿下走過最難的一段路吧。”

  陸時卿聽完,默然良久,拆開了手裏的罪文書,卻先從裏頭抽出一張字條來。

  字條上沒有署名沒有落款,寥寥兩行字,清秀俊逸卻力透紙背,是鄭濯拿左手寫的,他說:求仁得仁,死猶未悔。

  元賜嫻走近了低頭一看,鼻頭霎時酸楚起來。

  陸時卿把字條捏在手裏,叫陳沾與眾人退遠,然後跟她說:“別自責。”

  她什麽都沒說,他就知道了。元賜嫻搖搖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表達什麽。

  陸時卿歎口氣,瞧著她問:“在你的夢裏,我是什麽時候死的?”

  她不太明白他怎麽突然問這個,猶豫了下說:“十三殿下登基後不久。”

  “朝堂中空,十三殿下初初登基,我來不及穩定朝局便身故,你以為,那樣的大周能支撐多久?多不過三年,必將亡國。”

  元賜嫻皺皺眉,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他繼續道:“但現在不同了。在你的夢裏,阿濯暴斃,卻什麽都沒得到,大周走向盡頭,我們每個人的犧牲都白費了。而如今,”他拿起手中的字條,“他以死換朝廷上下一個清醒,而我也會陪十三殿下中興大周,直到看見曙光的一日。”

  他伸手撫了撫的鬢發:“所以別自責,因為你的改變,他求仁得仁,大周的明天也會是別的樣子。窈窈,打起精神來,我們回去。”

  元賜嫻壓抑了一整日的心好像突然活了過來,拚命點頭:“回去,回京城去。”

  七日後六月十一,大周皇十三子登基,於登基大典追封皇六子鄭濯為德王。隨後,本該已被處死的前中書侍郎懇請麵聖,來時帶了一口沉重的棺槨,不顧滿堂瞠目,稱替為救陛下亡故的德王宣讀一篇罪文。

  洋洋灑灑三千文,揭先帝罪證,陳宮變實情,話畢,滿堂寂靜,年幼的皇帝神情肅穆,下了登基以來的第二道旨意,擢升陸侍郎為大周中書令,全權代理此案,以告德王在天之靈。

  是年,為長清元年。

  七年後,長清八年仲夏,一輛印有陸府徽記的馬車悄悄駛出了側門。

  馬車裏頭傳來女子低低的咕噥聲:“不吃這個,想要酸的。”

  緊接著有個男聲響起,疑惑道:“我怎麽不記得你當年懷元臻元姝時候那麽挑食?”

  “剛進你家門,可不得給阿娘留點賢良淑德的好印象?”她說完又抱怨別的,“說起來,我這懷著娃呢,做什麽非得大老遠跟你回洛陽休養?”

  馬車裏,陸時卿端著碗小米粥放也不是,勺也不是,歎口氣:“這不是怕你臨盆這事跟長安犯衝。”

  元賜嫻撇撇嘴:“我看你是托我的福,想休個生產假,然後溫水煮青蛙,幹脆賴在那兒再也不回京城來了。我告訴你,陛下小小年紀賊著呢,可不會叫元姝離了他眼皮,你真道這趟真能一家子金蟬脫殼?”

  陸時卿聽完氣得牙癢,把準備給她喝的粥一飲而盡,道:“辭官信我都準備好了。”一副說什麽也要一走了之的樣子。

  元賜嫻覷覷他,覺得有點困倦,頭一歪倒他懷裏,“我睡一會兒,到了叫我。”

  他“嗯”一聲,給她靠著,然後默默思忖起功成身退的對策。

  元賜嫻舒舒服服入了睡,這一睡,卻聽見久違的潺潺水聲。

  因時隔七年,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緩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又置身在漉橋的石頭裏了。

  這次橋上動靜很大,像是經過了一支數萬人的騎兵隊。踏踏的馬蹄震耳欲聾,她聽見其間兵器劃過青石板的刺耳響動,帶著一股摧毀的力道,還混雜著異族人奇怪的語言和口音。

  她突然明白過來,異族入侵了大周,殺到了長安。

  在無數刺耳的吵嚷聲裏,橋身劇烈地晃蕩,慢慢下了一層細碎的石粉,最終轟然倒塌。

  她所在的石頭隨之墜下,“噗通”一聲落了水,她藏在石頭裏的魂魄緩緩脫離了水麵,一直上到半空。

  她因此第一次在夢裏睜開了眼,卻看見長安城內橫屍遍野,血流如注,大明宮燃燒著熊熊大火,模樣九歲的鄭泓渾身是血,被異族人扣押著出來,一腳踹在地上。

  元賜嫻驀然驚醒,醒來一刹差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掀開車簾就往外望去。

  陸時卿問她怎麽了。

  她回過神來,明白了究竟。夢裏的鄭泓是九歲模樣。也就是說,上輩子,在他九歲時,大周就亡國了。

  可是現在,鄭泓十三歲了。

  馬車剛好經過漉橋,外頭漉河潺潺清明,並非夢裏那樣的血色,遠處槐樹上的白槐花散發著馥鬱的香氣,百姓們迎著朝陽,在樹下熱情地叫賣著行貨。

  現世安穩,一切都好。

  她搖搖頭答說沒什麽,眼卻望向長安城頂頭那片湛藍的天空。

  鄭濯,你看啊,七年了,國泰民安,海晏河清,他們把大周變成了你想要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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