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054
作者:顧了之      更新:2020-05-25 17:12      字數:4648
  她心霎時涼了半截:“您不是要對我阿兄不利吧?”

  陸時卿往元鈺身後瞥了眼:“難道元將軍今夜未帶人馬隨行?可能遭受不利的, 怕是陸某才對。”

  元賜嫻順他目光, 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 又跟兄長道:“那阿兄可千萬不能欺負陸侍郎。”

  這牆頭草!

  元鈺心氣鬱結, 恨恨道:“你這丫頭……小心我擰你胳膊肘!先回去,揀枝就在前邊不遠候你。”

  她撇撇嘴,悶悶地轉身走了, 剛走幾步又回頭叮囑:“你們有話好好講,不許打架啊!”

  兩人都沒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們應好了我才走。”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歎口氣,異口同聲道:“知道了。”

  等她走沒了影, 元鈺才道:“舍妹既說元某不分青紅皂白,還請陸侍郎給個解釋,元某好聽一聽。”

  陸時卿笑了笑:“元將軍, 今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您回去問縣主便是, 陸某嘴裏的解釋, 您聽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舉?”

  元鈺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將軍在此,是想問一句, 您預備何時令縣主回姚州?”

  怎麽的,這是要趕人?

  元鈺橫了眉:“陸侍郎眼下是以什麽身份摻和元某家事?咱們賜嫻愛在長安住多久就住多久, 與您何幹?”

  陸時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確與陸某無幹, 卻和您元家息息相關。元將軍可曾聽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說法?”

  “山林之外風雨飄搖, 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 護衛百獸。有一日, 一隻狼崽闖進了虎洞。老虎忌憚豺狼凶猛,亦礙於它對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這隻狼崽在裏頭玩樂,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麵看來慈眉善目的老虎心裏不是想著,將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夥同百獸將它拖下王座的威脅?焉知百獸心裏不是想著,盡心竭力討好這隻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為己所用,借以撕碎它們的老虎?”

  元鈺的神情閃爍起來。

  “這是危機四伏的山林,是百獸相爭的天下,餓豹饑鷹,群敵環伺……與虎周旋,不是這隻天真的狼崽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裏一頓,朝元鈺頷首:“陸某言盡於此,告辭。”

  陸時卿說完,回身上馬,扯了韁繩正欲揚鞭而去,卻聽元鈺暴跳如雷道:“什麽老虎,什麽豺狼!陸子澍,你這舌燦蓮花的,講了半天不就是嫌棄咱們賜嫻?我原還不讚成你倆這事,如今看來……”他一捋袖子,“我還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溝通怎麽這麽困難?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嗎?

  陸時卿見他一副要衝上來暴揍自己的樣子,忙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元將軍,您方才答應縣主什麽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處,恐令她傷心。”

  元鈺腳步一滯,嘴唇一抿,揮揮手示意他走:“今夜暫且放過你,改日再見,你若還是對賜嫻愛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頭不可!”

  ……

  陸時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徹底沐浴幹淨,處理完傷口已將黎明,他便幹脆不睡了,穿戴齊整後,上了馬車往大明宮去。

  他到紫宸殿時算得上早,差人通稟後,得知徽寧帝正與尚書左仆射張治先議事,便肅立在殿外稍候。

  雲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頎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上,十一銙金玉帶掐腰,在日頭下光彩耀目。真要說有什麽不諧和之處,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慘白的紗布。

  他先前給自己包紮時,甚至想過往左手來上一圈一模一樣的,到底忍住了。

  陸時卿筆挺挺候了許久,不見張治先出,便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這隻手,稍稍蹙了下眉頭。

  他昨夜失控了。他是鄭濯的謀士,倘使不是因這一鞭一時動容,絕不會對元鈺說那些。

  一炷香後,殿內出來個紫色官袍,須發半白的老者,正是張治先。

  陸時卿回過神,略一抬眼,上前:“下官見過張仆射。”

  張治先以尚書左仆射之身兼同平章事之名,官從二品,是朝中真正掌實權的宰相之一。他捋捋胡須:“陸侍郎夙興昧旦,勤勉敬慎,是我大周之才。”

  陸時卿頷首道:“論此八字,下官不及您千一,更不及聖人萬一。”

  張治先“嗬嗬”一笑,眯縫著眼走了,經過他身側時一頓,偏頭低聲說了句:“勤之一字本是佳話,陸侍郎卻莫使錯了道。”

  陸時卿轉了個身,麵向他繼續頷首:“下官謹記張仆射教誨,來日必循張仆射之道。”

  張治先腳步一停,兩撇胡須都抖了抖,回頭嗔視著他。無知小兒,不過做了個門下侍郎,便妄稱來日將循宰輔之道,還是在這紫宸殿前,好大的口氣!

  陸時卿接著笑:“張仆射年事已高,還請一路慢行,小心腳下。大周與聖人可不能沒有您。”說完,一本正經揖了一禮,將人徹底氣走了。

  徽寧帝宣了陸時卿進殿,見人笑問:“陸侍郎方才又與張仆射鬥嘴皮子了?”

  陸時卿給他行禮,回道:“臣惶恐,何敢不敬張仆射。”

  徽寧帝還想說笑,抬眼瞧見他作禮的手卻是一驚:“陸侍郎這手……?”

  他還未來得及答,便有一名宦侍匆匆入殿,湊到徽寧帝耳邊小聲道:“大家,有元家消息。”

  徽寧帝看了眼陸時卿,未壓聲,道:“直說便是,子澍不是外人。”

  宦侍便略直起一些腰背:“大家,暗探來報,說元將軍連夜送了瀾滄縣主出城,看方向應是去姚州的。”

  徽寧帝有些意外,挑眉沉聲問:“可知何故?”

  宦侍答不上來:“這個,探子未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忽然拱手上前:“陛下,臣知道。”

  徽寧帝示意他講。

  陸時卿一字一句從容道:“昨日,臣奉陛下之命隨瀾滄縣主在外出遊,在西市錦繡莊內偶見端倪,循蹤查去,於長安城外郊野探到一支可疑的回鶻商隊。不料縣主纏臣纏得緊,一路悄悄跟隨而至,因當時情勢所迫,臣無奈與她共進退,待脫身已是下半宿。”

  “元將軍深夜不等縣主歸府,憂心之下出城找尋,待見了臣與縣主,心生誤解,大發雷霆,與臣起了口角爭執。縣主卻一味袒護臣,將他氣得不輕。臣想,元將軍之所以令她回姚州,便是因與臣不和,不願她和臣再生牽扯。”

  徽寧帝聽完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一個個的,年輕氣盛!如此說來,你這傷,莫不是叫世琛這孩子弄的?”

  陸時卿頷首:“正是如此,叫您見笑了。”

  徽寧帝拿手虛虛點他:“朕一心想將賜嫻留在眼皮底下看著,你倒好,竟惹得世琛給人送回去了!你說說,眼下如何是好?”

  他沉默許久才道:“臣知罪,聽候陛下發落。”

  瞧他這不情願的模樣,哪裏像知罪了。

  徽寧帝思量片刻,問宦侍:“人到哪了?”

  “大家,聽說剛出城呢。”

  他點點頭,跟陸時卿道:“你也是無心之過,發落便免了,戴罪立功,將縣主迎回來就是。”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裏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裏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著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幹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裏頭說不好是什麽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麽!若單隻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麵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薑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薑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裏,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發,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麽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紮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薑璧柔見她頓住,也跟著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采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麵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裏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麵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幹淨,一路緊盯著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致銀鈴,烏發挽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誌,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薑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隻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薑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裏。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麽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裏走去,一麵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確常有人這麽誇我。”

  見元賜嫻和薑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麽時候?

  她笑著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陸時卿麵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